“你?”雲卿輕輕笑着,搖起了頭,“我也不知道!”她說着,擡手上來,輕輕捂住了他的眼睛,自她手指的縫隙裡,他看到一抹,深切的冷意,心剎那間如墜深底,眼前沒有光亮,鼻尖聞到的味道如此誘人,讓他不知不覺的沒了知覺,連身體也軟了下去,雲卿的目光從他手腕上的傷口瞥過,淡淡的籠眉,掛在腕上的碧璽鏈子被她輕輕一轉,再沒了動靜。
漆黑的夜幕,有兩個人裹了一牀破席匆匆從蔽所跑出,破席的外邊露出來一雙沒有穿鞋子的腳,在夜色中猶見異色。
跟宮門的侍衛處那裡打了招呼,兩人然後朝着皇宮附近的亂葬崗走去,一個探頭探腦的四看,另一個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
“小春子,你說這人他……”
“別廢話,咱們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到。”小春子瞪他一眼,“宮裡每天都死這麼多人,你說的過來。”
“可這人,這人可是柳大人!”
“柳大人?”小春子面上露出不屑和悲憤,‘呸’他狠狠啐了一口,怒罵道,“睜開你的狗眼,是因爲誰皇上纔會……”
四周一瞬間沉寂了下去,最後也只剩小春子的咬牙切齒聲,“郡主只是將他一杯毒酒賜死,當真是便宜了他!”
兩人隨手將人連着破席往亂葬崗一拋,便連連跺腳,只顧着說晦氣,匆忙的跑回了宮。
周圍安靜的異常,只能時不時聽到些鳥鳴蟲叫聲,也不知道過去多久,有個影子小心翼翼的衝了出來,月色下,那人的臉雖說是傾國之容也不以爲過,她輕輕的將席子打開了些,就着月光看着那人熟悉的臉,直到手觸及那眉眼時,她才猛然鬆了口氣來。
眼中慢慢凝起些淚來,“阿昱……”
費力的扶起男人,徽娘一步一步走的吃力,卻滿心的歡喜,寂靜深夜,有一個影子靜靜的看着,直至那兩個身影再看不見,他纔回身掠向皇宮!
“他們走了?”穆華殿中,徐祁煙在旁替她研磨,雲卿細細的將批閱好的奏章放在一旁,問跪在地下的人。
“是!”跪着的人沒有絲毫的猶豫,沉聲回道。
“下去吧!”她只略略皺了皺眉,那人便知趣的退了下去。
徐祁煙替她續上一杯茶,親手送到她脣邊,輕輕的聲音似是嘆息,“你終究,還是放他一馬。”
“在我心裡,柳昱這個人!”她並不碰他遞過來的茶杯,只是看着徐祁煙,怔怔的咬着嘴脣,“已經死了。”
徐祁煙的手有些僵,面上的笑容更是有些遮掩不住,“雲卿!”他猶豫了許久,還是開口說道,“皇上他……”
“他將我託付給了你是嗎?”雲卿沉聲笑了出來,她笑的太過,眼淚一顆顆滾落,滴進披散的發中,有種難得一見的脆弱,“表哥,你怎麼就能夠信他?他這個人,有哪一次容得了自己喜歡的被他人護在掌心,表哥,你不知道他,我就連對莫桑笑一笑,他都會想着法不讓莫桑好過,他對你也是心存不滿,又怎麼會,甘心的將我交給你?恩?”
她的尾音聲聲吊起,在黑夜中,竟有些奪魄的寒意,徐祁煙怔怔的任她揪着衣襟,一字一句,滿滿都是希冀,那雙眼睛就那樣望着你,只是他卻知道,紀雲卿中了簫樞唸的毒太深,骨子裡都刻着簫樞念這個名字,這世上,再沒有任何一個人,能有這個功力將簫樞唸的名字抹去。
簫樞念千算萬算卻算漏了最重要的一點,這世上,如果簫樞念已死,那麼紀雲卿活在這世上,也就再沒有幸福可言,能給她幸福給她安心的人,只有簫樞念,不是他徐祁煙,不是他柳昱,更加不是他杜廉,這些的這些,早在他們看到她面無表情的吃着面,扶着樹吐着的這一刻都已經明白,不管滄海桑田,不知天上人間,他們已然,再沒有機會!
正如雲卿不相信簫樞念已經死了一樣,他徐祁煙也不信!
宮中的一切都是掌握在雲卿手裡,杜謙那裡或許也經樞念打過招呼,費心盡氣的輔佐,端宥朝,竟是四方歸附!
寧帝一年五月,太子洛桑被廢,敕封洛邑王,封地爲洛邑,不經帝王傳召,永世不得入帝都。
寧帝一年七月,刑部尚書柳昱被一杯鶴頂紅賜死,柳府被抄,卻並沒有人命被害,三日之後,柳父柳母協同兒媳徽娘遠走老鄉。
寧帝一年十月,雲卿郡主接幼女阿音返朝,與太子簫葉寧養在一起。
寧帝二年十一月,祁陽寒王寒秋上奏天聽,送來和親文書,願與端宥的雲卿郡主共結秦晉之好,願與雲卿郡主共首白頭,舉朝震動,人人都在猜測郡主會否答應,只是不久之後,端宥皇宮的和親馬車起行,穿上喜服的人卻是長女主而非郡主雲卿!
寧帝三年七月,聽聞龍溪有騎着毛驢的玄衣男人出現,雲卿郡主及信陽王匆匆趕往,卻撲了個空,根本未見到男人的影子,隨後陽逸被派往邊境,但凡信陽王駐守邊關,誰都不敢欺端宥是孤兒寡婦而隨意來犯!
寧帝四年二月,起居舍人徒惹風寒,纏綿牀榻,郡主雲卿親自侍奉在旁,煨湯喝藥絕不假手他人!
“雲卿……”四年下來,她身邊的人都老的老,死的死,唯有她依舊紅顏墨發,只是臉色更加蒼白憔悴了些,那眉眼卻更加深邃,越來越讓人看不清,只能說,越來越像那個人。
雲卿調着湯匙的手一頓,稍稍擡眸,“怎麼了?”
狐疑不決的朝他看去,卻見他的視線一直流連在自己脖子間,她不用低頭,也知道那是樞唸的長命鎖,從戴上起,她就已經沒了要取下來的念頭。
“怎麼還帶着?”徐祁煙每說一句話便會急喘一口氣,十分的費力,“四年了,還不肯死心嗎?”
雲卿默默的斂下眼瞼,輕輕一笑,便是流光婉轉,“表哥,他沒死!”
她說着,將湯匙遞到他嘴邊,他卻沒有像以往那樣張嘴喝下,她皺眉,卻聽聞屋外一聲通傳,“太子駕到!”
葉寧小小的身子幾乎是滾進了雲卿的懷裡,她慌忙放下手中的碗,反手抱住他,“雲……雲……”他依依呀呀的說着話,小手忽然抓住她脖頸間掛着的長命鎖,只緊緊一拽,便聽‘啪嗒’一聲,長命鎖被他不知輕重的甩了出去,撞在門扉上,本就已經壞了的長命鎖被甩的碎成兩半,裡面藏着的東西也跟着摔了出來。
她太過震驚,太過悲慟,猛地起身,葉寧不及防備,身體跌坐在地上,痛的哇哇哭出聲來。
雲卿卻再也沒了感覺,踉蹌着一步步靠近,那個東西似乎太過輕盈,被風一吹,就往外飄過去一些,她的心‘砰砰砰’的跳着,猛地加緊了幾步,將那東西抓在手裡。
心酸害怕恐慌激動……所有的情緒,煩雜的齊齊往上涌。
她顫抖的將它展開,卻在一瞬間,滿心的喜悅,眼中的亮色全部熄滅:一生一世一雙人,雲卿,但願下輩子,你我再相見,忘了簫樞念,他已經消失,不會再留下累累白骨,讓你心傷……
“樞念!”腦海中一片空白,她的身體軟了下來,這些年,爲什麼她還活着,爲什麼還這麼堅持,只是堅信他還活着,所以她也活着,他知不知道,每年他的生辰,她都會做一份長壽麪,假裝他在她的對面,假裝看他吃的高興……假裝,可從來從來,四年,都是自己的假裝……
她無聲哭泣,徐祁煙臥在病榻上劇烈的咳嗽,葉寧懵懂的看着這一切,忽然跌跌撞撞的跑過去,將她抱住,“不要哭,有葉寧呢,不要哭……”
她恍惚的轉頭看着葉寧,朦朦朧朧的好似能看到那個人緊緊的摟着她,喃喃說着情話……
寧帝四年三月,郡主雲卿無端病重,將政交還於太子葉寧,五月,太子葉寧以五歲稚齡登基,是端宥史上登基最早的皇帝,是爲寧帝,他尊雲卿郡主爲親母,她纏綿病榻日益消瘦之時,都是他盡心盡力照料,五歲的孩子,早熟的令人欣慰,每個與葉寧接觸過的人,幾乎都有一種感覺。
像,像極了當初的念帝,溫和的笑,溫柔的眼……
“參見皇上!”
“免禮!”那個聲音頓了頓,然後湊近來幾分,“雲卿!我回來了!”
側身躺在榻上的雲卿一怔,猛然張開雙眼,眼中的狂喜讓她整個人煥發出一種妍麗來,“樞念!”她費力的張開雙眼,吃力的從榻上坐起。
葉寧有些驚喜,忙湊過來,“雲卿,你能坐起來了?”
看到那張驚喜的小臉,雲卿眼裡的亮色一下子褪去,仍舊只剩空濛,不是他,不是他……真的不是他……就算她將葉寧從小按照他的樣子教導,就算誰都感覺葉寧的氣質像極了樞念,可再怎麼像,還是不是他……
“雲卿!”葉寧小小的臉上努力的綻開一個笑容,他聽起居舍人說,先帝經常這樣笑,他想,雲卿應該也會喜歡,他以前不敢這樣笑着給她看,可起居舍人說,這樣已經差不多了,他纔敢笑,這是第一次……雖然學着別人笑很彆扭,可只要雲卿開心,這樣也是好的。
雲卿看着他嘴角的笑,猛然怔在當場,只是那人眼中的期待和忐忑讓她低低笑了出聲,有些落寞,有些苦澀,“葉寧……”她笑着哭,“別這樣笑,求你了,你笑了,就不像他了……”
葉寧愣在原地,滿滿的笑容褪去,卻只聽到怔怔的說話聲,“他的笑,誰都學不像,你可知道,你本來有九成像他,可這麼一笑,卻只能算是個笑話,葉寧我錯了,你不該被我,教的像他……”
門外忽然響起驚呼聲,“刺客,有刺客……”
“保護皇上,保護郡主……”
只是還沒等侍衛有時間衝過來,一人一襲玄衫一柱青竹已經出現在人眼前,深宮大內,他來的竟一點都不吃力。
雲卿聽過杜謙的描述,看到這個人,心跳忽然就不受控制般,她猛地想靠近他,卻不知自己身子疲軟一下子跌下了牀,葉寧慌忙扶起她來,回頭怒視來人,“你是何人?膽敢擅闖皇宮?”
“皇上息怒,小民此來,也只是幫人送一樣東西,帶一句話而已。”他笑的狡黠,伸手拋過來一個畫軸,就在雲卿面前一路鋪了開來,‘骨碌碌’的聲響,長軸捲開,皇宮,棲梧,皇陵,西山十里桃花,汾椋之地,江南龍溪……
長卷鋪開,萬里河山盡在眼前:許你江山如畫,頂端六個大字,字字熟悉,如刻在肺腑,她又如何能忘卻。
“他就在這萬里江山中,你若是能找到他,那麼,他便許你一生一世一歡顏。”他哈哈大笑着,甩袖而走,來去間,竟是自如!
雲卿卻再不管耳邊是如何的喧囂,她只是緊緊的捂住了嘴,捧着那畫軸癡癡的看着,眼中那死灰的餘燼似乎也在這一刻悄然焚燒,樞念,你活着,你果然還活着……這一次,換我來找你,你許我江山,許我生世!
寧帝六年三月,雲卿郡主薨,寧帝許以國喪,端宥皇朝,大致錦城,小至鄉野,衆人皆聞。
有一處山青水美之地,遍植青竹,竹間溪水清幽,魚肥水清,世人皆稱……淡竹塢。
雖近了六月,在淡竹塢天氣卻依然清爽,沒有如外邊的炎熱。
“阿樞,你到底會不會吹啊?”有小孩子懷疑和不悅的聲音傳來,他叫了多時,才驚醒了一直在發呆的青年,青年‘啊’了一聲,眼底幽深的望不到邊,只是誰都能看的出來,他眼底的哀痛,那種失去摯愛之人的痛苦,太過刻骨,讓他全身都浸着一種叫做哀傷的霧氣。
他怔怔的握着一管洞簫,用力的捏着,力道大的快要將它捏斷,淡竹塢這裡消息傳的慢,往往發生了很久前的事,要過很長一段時間這裡的人才會知道,所以,等他知道的時候,她……已經死了有一個多月了,心裡是深切的悔恨,入骨的相思,他總以爲自己會活不長,便忍着不去找她,卻不料,她卻走在他之前……
誰都能看的出來,青年眼裡的黑色濃郁的似要滴出來,有幾個小孩子已經嚇的手足無措,不明白好好的怎麼青年就像是要哭出來一樣,幾個人看着,都有些不忍,然後齊齊惡狠狠的瞪向從不久前就握在一旁的小孩。
“關我什麼事!”小孩激動的跳了起來,大聲的嚷嚷,“他是個殘廢嗎,他左手只有兩個手指,怎麼吹簫?”
小孩手指的地方,正是樞念握着洞簫的左手,那裡手掌齊全,可偏生少了三根手指,他怔怔的立着,任幾個小鬼吵嚷着打在一起。
“我讓你說阿樞,阿樞他什麼都會,他不是殘廢……”
“他就是殘廢,就是……”
“阿樞會吹簫,他什麼都會,狗子你給我們滾蛋,我們不和你好了,滾蛋……”
小孩子的吵鬧已經上升爲打架哭泣,他也只是懵懂的站着,毫無知覺。
忽然間,後背靠上來一個溫暖的身體,有隻手輕輕托起他的左手,擡起那根洞簫,將它湊到了他的脣邊。
那樣的溫度,那樣的氣息,熟悉到了莫名,午夜夢迴間他每每都夢到,可醒來之後也只剩冰冷的衾被……他用力的閉上了眼睛,深深呼吸,是夢吧,應該是夢,他已經到了這個白日做夢的地步了嗎?
只是後背的溫度還在繼續,殘廢了的左手依舊被溫暖的手掌包裹,然後,他便聽到此生最動聽的聲音在耳邊溫柔的響起,“以後,我做你的左手,你不止有兩根手指,還有其餘的五根。”
剎那間,眼中的熱淚滾落,沿着臉頰,沿着洞簫緩緩流進嘴裡,他的嘴脣不住的顫抖着,右手伸了上來,兩人的手指配合的默契,動作一致,就如同她的手指本就是他的一般,兩人配合的毫無瑕疵。
簫聲悠揚,動聽不已,恍如天籟,在田間山裡勞作的人不禁停下了手裡的動作,眼中露出驚喜的神色。
幾個忙着打架的小孩都停了下來,怔怔的聽着,許久才反應過來。
歡呼一聲,齊齊衝那個叫囂着青年是殘廢的小孩撲了過去,一人往他壓着,隨後便有更多的小孩壓了過去,一人一句,“真好聽……”
“阿樞果然是最厲害的!”
“臭狗子,看你再說阿樞是殘廢……”
“就是,阿樞是最棒的,他什麼都會,簫吹的真好聽……”
“不過,抱着阿樞後背的人是誰啊,長的真漂亮……”
“哎喲……”最後一聲,是狗子的慘叫,“你們壓死我了……”
“壓死活該……”最後一個小孩哈哈大笑,猛地一跳,重重壓了上去。
簫聲混合着孩子們的小聲傳去好遠,青年的身子一直晃着,任身後的人緊緊抱着,溼熱的氣息從他耳邊不住的掃着,扇着,他感受到她空着的右手伸過來,緊緊抓住他的,從指縫間一一穿過,他聽到她的聲音響着,慢慢的暖了冷了六年的心,“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你欠我的!”
“我……”他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響起,“可不可以用一輩子還呢?”
“求之不得!”
“這幾年你……”
這幾年……樞念靜靜的眨了下眼。
鐵針射穿身體,被磁石牢牢吸住的那一刻,他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感覺,一剎那而過的絕望是不是表示他對她的信任其實一如往昔的脆弱,其實他有時也能明白,雲卿爲何會想要離開,因爲不信任,他不信自己是擁有她的人,他不信自己是她的唯一,從小而鑄起的卑微讓他覺得,自己不配,比不上徐祁煙,比不上柳昱,甚至,連雙腿殘廢的寒秋,都比不了。
可那絕望也只有一瞬,那之後他卻涌入無邊的恐慌,如果有人告訴她,自己死時或許還怨恨着她,那麼她……會如何?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瞭,並不是不信任,而是害怕,害怕好不容易得來的幸福,就此失去!
奮力拔出鐵針時,他卻捨不得將磁石也一同扔了,耳旁是騷亂的聲音,驚恐的尖叫,他卻朝天,舉起了手!
那是他吩咐人時的暗號,手舉起,露兩指,然後,就讓他在衆人眼前,生生炸裂!他說過,如果有一天必須死,那麼他不會留下他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以防她,睹物思人!
這些安排早在雲卿逼着他休息而她卻在幫着批閱奏章的那一天起就已經開始,他連影子也沒有告訴,所有的一切,都只有他一人知曉,就算是計劃裡的棋子,一如陽逸一如杜謙都只是部分參與。
騎着毛驢出現的那個人是意外,從看見那人手裡的青竹杖時,他就已經清楚那個人的身份。想不到這麼多年過去,就算外貌有了些變化,可這個人居然還是如十年前般的年輕!
那一年,母妃已死,他還是衆人口中的宮女樞念,被人呼來喚去,被人踐踏在地,連哼一聲的資格都沒有,冷宮的太監動輒打罵,讓他餓着肚子幹活,更是常有的事,不僅如此,他們還不許他人對自己的幫助,就連有好心的嬤嬤偷偷塞給他東西吃,也會被人變着法兒,弄的更慘。
那一天,他被關在冷宮的小偏殿裡,殿門並沒有上鎖,可他不敢出去。他很餓,想要在這個偏殿裡找點東西吃,哪怕是,活的老鼠也好,可是小偏殿裡的東西,從半年前被他發現後到現在,已經被蒐羅的乾乾淨淨,他這會,只能抱着自己被割傷了的胳膊,死命的咬着,喝自己的血,咬自己的肉。
身邊忽然響起的‘嘰嘰喳喳’聲讓他赤紅着眼循聲找去,卻讓他看到微開的窗櫺上停着一隻雲雀,他有一次去連色殿給連妃送浣洗好的衣衫,曾經看到過一隻,那隻雖然也很漂亮,卻絕比不上這隻。
可這一刻,他沒有心思欣賞,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餓,想吃!
他小心翼翼的過去,悄悄伸出手去,拼命從臉上擠出笑容,雲雀並沒有飛走,他趁着一個契機,飛快的伸手抓住了它,它似乎經常被人這麼對待,對於他的靠近也沒有絲毫的抗拒,甚至還歡快的叫了幾聲。
只是它不知道的是,下一刻,那雙來抓它的手並沒有像它的主人般給它愛撫,而是雙手一錯,掰斷了它的脖子,根本來不及褪毛,來不及弄熟,他就如瘋狗般對着擰斷了的雲雀脖子,張口咬了下去!
“呵,還真是餓壞了!”有個人輕飄飄的從屋頂飄落,手裡一管青竹杖在人的眼中碧綠的詭異,男人好奇的湊過來盯着他瞧,兩個人就這樣對着一隻鮮血淋漓的雲雀瞪上了眼。
“都說宮裡的女人如狼似虎的,我原先還不信呢,想不到竟是真的。”那人哂笑着,拿手裡握着的青竹杖點點他的頭,“喂,我說女娃子,這麼小的年紀心這麼狠可不好!”
這是在宮裡除了母妃第二個對他笑的人,可他卻恐懼的僵硬了全身,怕,好害怕!
“呃,嚇傻了?”單洙有些納悶的摸摸下巴,覺得這小孩子嚇傻的模樣挺好玩的,忍不住伸出手一直揉他的腦袋,“這樣吧,反正我們的人都是硬心腸,我走這麼久這麼遠還找不到比你更狠的人,要不……”
他忽然站起來,手中的青竹杖點住了他的下顎,妖異一笑,“就你了!”
樞念不懂他所說的就你了是什麼意思,看到單洙手中的青竹杖,他自動的在腦海映現那青竹杖敲打在自己身上時的情景,根
本不及細想,他雙手緊緊抓着雲雀不肯放,向單洙撞去,轉身就跑,心中只想,跑多遠算多遠。
“哎喲……”匆忙中不知和誰撞了,他感覺身體一下子騰了空,然後重重摔進了池子裡,冰涼的水一直往口鼻裡漫着,岸上似乎有人在笑,那嬌俏的如銀鈴般的聲音明明該是好聽的,可爲何聽在他耳裡,竟是這樣刺耳。
“郡主,郡主……”耳邊一疊聲的呼喚傳來,他感覺身邊的人被人擁住往岸上帶,只剩下他一個人在水裡撲騰,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宮女,在這吃人的皇宮,誰會管他。
身體漸漸無力,手腳一陣抽搐,他驚恐的瞪大了眼,只能任自己緩緩下沉,一隻手在這時捏住了他的手腕,朦朦朧朧中,他看到一張臉,精緻的,比母妃還漂亮的臉……
他被她拉出了池子,他看到她全身溼漉漉的站在岸上狂笑着的女子跟前,直到這時,他才驚訝的發現,這兩個人的臉,竟有着異樣的相似。
“紀雲蓮,紀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只一句,就讓狂笑的雲蓮僵了臉色,氣的發抖。她憤怒的尖叫一聲,轉身就跑。
“郡主!奴婢送郡主回水閣換下溼衣!”連衣湊近來,在旁勸她,雲卿的臉上沒有笑容,讓她有些不安。
只是她卻點點頭,並沒有發火,只是眼神掃向四周時,有些銳利的光芒讓在近旁伺候的奴才們不敢擡頭,就算還未及笄,這樣的雲卿郡主,他們也不敢小覷。
擡腳想要走時,她似乎才發現抱着死了的雲雀傻傻坐在地上,身上不斷滴着水的樞念,他的鞋子不知何時跑丟了一隻,纖瘦的小腳露在外邊,讓人看着有些刺骨的脆弱,她在他面前蹲下身,伸手握住了他的那隻腳。
突然而來的溫暖讓他瑟縮了一下,他驚愕的瞪大了眼,眼睜睜的看着她圈住了自己的腳,微微用力握了一下,她湊的太近,他都能看到那雙瀲灩的水眸以及那臉上不時淌下的水滴,砸在他手背上,明明是涼的,卻燙的驚人。
連衣在旁早就識趣的讓人送來了一雙乾爽的鞋子,笑着遞了過來,“是照着水裡那雙鞋子的尺寸來的,應該不會錯。”
雲卿從她手上接了過來,可能是發覺他的恐慌,她擡頭衝他安撫的一笑,然後擡手,替他穿上了鞋,至始至終,都沒有說過一句話,就算是摔進了水中如同落湯雞那樣狼狽,但鳳凰依舊是鳳凰,那是一身狼狽也遮掩不了這個事實。
她離去時,目光若有似無的劃過他懷裡的那隻雲雀,有些微怔。
“呀,這不是葉公子養着的鳥嗎?”連衣驚呼一聲,睜大了眼睛瞪着,“天哪,這要是……”
“倚琛他!”雲卿似乎笑了笑,眼裡的溫柔幾乎要將全身冰冷的人燙的心底灼穿,“他要是喜歡,我再選一隻給他!”
“郡主對葉公子真好……”連衣扶着她走遠,然後一行人的視線,再沒有管他,他留戀着她那一眼的溫柔,癡迷着她一笑的芳華,心動不已。
“怎麼?”耳旁忽然多出個聲音,單洙看着雲卿她們走遠的身影,眯起了雙眼,然後,用帶着點笑意的誘哄聲音,誘惑着樞念答應,“怎麼樣,拜我爲師吧,讓自己變強,那麼你就能得到你想要的……”他在他耳邊笑的低啞,“別以爲我看不出來,你是個男娃!”
他簫樞念從來不是一個蠢人,知道該怎樣纔是於他最好,否則也不會活到現在,於是這一次,他毫無遲疑的選擇拜單洙爲師。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想知道她的姓她的名她的一切,不是從他人口中,而是親口聽她說,他不能告訴她,那年青石板下的一瞥,冷宮裡的一切都只不過是他佈局多年的一次實施,他從十年前就已經開始,想要抓住這個人,一生一世!
炸藥炸裂的那一刻,神思有多恍惚心裡就有多茫然,他是鐵了心想死,與其被折磨的身體越加消瘦,兩鬢蒼白,他還不如在這個時候死,可是當磁石從脖子間要飛出去的剎那,他還是伸出了手去抓,這一抓,就生生將手和磁石伸到了危險之地,他只覺得手在這刻就像是被切割了般,十指連心,痛徹心扉!
醒來後他就已經身在了淡竹塢小屋,已經不知今夕是何年!他算到了一切,卻算不了單洙的出現,他安排了所有,卻不想單洙會救了他的命,讓他苟延殘喘。
“你在這裡,已經跟個活死人般睡了將近兩年,不吃不睡,要不是我把你泡在藥桶裡,也不知道你這會會不會成一堆白骨!”單洙的笑怎麼看怎麼像幸災樂禍,“好徒兒,最近幾年,這秘密找你的人可都快要瘋了。”
樞唸的眼皮子費力的動了動,想要開口,卻只能讓喉嚨發出乾澀的嘶嘶聲,眼中閃過一絲驚恐,他伸出左手想要抓住他的衣襟,跟着讓自己起來,卻驚恐的發現,他的左手,只剩下了兩個手指。
“炸藥炸開那會,你手指……”單洙淡淡的轉開了頭,“三個手指都壞了,所以只好截了,”他儘量說的輕描淡寫,“其實少了三根手指也沒怎麼的,人活下來就好!”
樞念卻再沒了感覺,只是愣愣的盯着自己的左手,眼中的光芒轉了數轉,最終卻只是更加深沉的黑色。
“喂,你!”單洙伸手在他眼前劃了劃,見他沒有反應,他不禁有些着急,這個徒弟從來不肯叫他一聲師父,可再怎麼說,也是自己唯一的弟子。
“我沒事!”他慢慢放下了自己的手,竭力的嚥了幾口唾沫才能勉強說話,仰頭朝他露出一抹笑容,淡淡的,像說的是其他人的生死,“單洙,我還有多久好活?”
單洙立刻就炸了毛,“臭小子,你在懷疑你師父我的能力,兩年你都活下來了,好吧……”他有些尷尬的別開臉,“雖然這兩年你是不吃不喝的活死人!”
樞唸的眼裡灼光一閃,想要起身,卻根本不能動彈。
單洙伸手製住他,目光變得生冷,“你這個身體,還要再調養兩年,我事先將話擺明了,你這兩年若是敢偷偷跑出去,我立刻潛進宮殺了那個紀雲卿!”
“你敢!”縱然他現在落得這個地步,但帝王威儀還在,單洙被他驚了一驚,勉強穩住了自己,“兩年之後,我會告訴她你還活着的消息,如果她不能找到你,就根本沒有資格做我單洙的徒媳婦!”
他說着,甩了袖而走,到了房門口時,腳步一頓,“你知道的,憑我的本事,出入皇宮對我來說,輕而易舉!”
樞念慢慢閉上了眼,就算全身無力他也能感覺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什麼崩緊了般,只需要輕輕一碰便會斷裂,嘴角慢慢露出一個冷笑,不要緊,他最會的,就是忍,留存實力,誰若敢傷她,即便是單洙之流,他也是遇神殺神遇佛弒佛!
醒來的兩年,他每一天都過的漫長,左手廢了,所幸右手並沒有事,開始他並不能起身,直到大半年之後他才能站起來,宮中存了多時的畫軸他並沒有完成,這之後,他一邊試着休養身體,一邊重新執筆,又畫起了畫軸。
單洙的預計果然是分毫不差,即便他怎麼拼力的調整,還是用了兩年,單洙取了他的畫軸進了宮,單洙瞞了他雲卿病了的消息,更是盡力瞞了她所有的消息,在他走後,竟將淡竹塢與外界連通的要路都一一封閉。
直到之後,單洙帶回來她薨逝的消息,而他卻只能呆在這裡,無能爲力。
或許是在宮裡這些年,他已經習慣用假面示人,一張溫和的笑臉,早將淡竹塢的人心收盡。
尤其是那些小孩,常常喜歡黏着他,只是他那些天終日恍恍惚惚,連那些孩子們和狗子因爲他廢了的左手吵鬧起來也沒有察覺。
握着洞簫的左手一直顫抖着,分不清是因爲被純真的孩子罵了殘廢還是因爲她的離開,只是後背忽然覆上來的溫暖讓他忘了所有,只記得有熟悉的氣息縈繞在身邊,然後看到那隻手覆上了左手,輕輕將手指按在洞簫上,“以後我做你的左手……”只這一句,便是天籟,即便是將這世上的所有都捧到他面前,都比不上。
而那個他放在心上的人,終於答應做他的新娘,完完全全只屬於他。
“這個,大娘,我想去看看……”
“哎呀不行。”試穿着喜服的樞念小心翼翼的向一旁的大娘開口,誰知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人狠狠一瞪,大娘正幫他綁着髮帶,聞言手上跟着狠狠一系,“不準!”
農婦人過大的力道讓樞念吃痛哼出了聲,心中只想這裡的人好粗魯,沒有云卿溫柔,這裡的人好凶悍,沒有云卿溫柔……總之,這裡的人什麼都不好,沒有云卿的好!
大娘纔不知道他腦袋裡再想什麼,只是恨鐵不成鋼的瞪他一眼,“看看看有什麼好看,都已經看了一年了還看。”她仿若還不解氣般將抓牢他的髮梳着,“大娘跟你說啊,這要成親的人拜堂成親之前可是萬萬不能見面的,你也不想你和你娘子以後夫妻不恩愛吧,對不對?還有,你們也真是,要不是看雲卿連孩子都生了,我這老婆子無意中問起,竟不知道原來你們還沒成親啊。”
“這不是,那不是……”樞念訕訕笑着,只覺得十分尷尬,大娘如今看他的眼光可是怪的不行,好像他就是那拐帶千金小姐私奔出逃的壞小子,他很鬱悶,他看起來有那麼壞嗎?
不過這個成親真的好麻煩,他已經有整整三天沒看到雲卿了,一日不見,真的是如隔三秋啊。
大娘好像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忍不住敲他腦袋,“看你平日裡挺老實的,原來也是個壞胚子,我可本來還想將我女兒給你做老婆,現在想想,還真虧沒讓媒婆上門來做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