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記得二丫嗎?”微哽的聲音裡,顧學茵壓下了哭意,往事如潮,那些被塵封的過往,彷彿電影般一幕幕的閃過。
“二丫?”馮有忠有片刻的迷惑,不過久遠的記憶深處,好像有這麼個人存在過。
“是啊,那會兒,咱們結婚都有兩年了吧,我肚子一直沒有動靜,老爺子雖然沒明着問我,可是暗地裡也讓人試過我的口風了,後來你回來的時候,突然說在外面買了房子,帶我搬出去住,我就知道,你心裡是怕我在家受委屈。”
舊事提起,顧學茵嘴角忍不住泛起了暖笑,那會兒,她跟馮有忠聚少離多,可是感情一直很好,那個年月沒有什麼自由戀愛,都是門戶相當,媒妁之言,可能得男人如此細心,她也是感激的。
“搬出去以後,你跟我說,其實是想讓我隨軍的,不過是當時沒有合適的宿舍分給咱們,就先自己出來住一陣子,等到有宿舍的名額了,我再搬過去,那會兒,我知道,你是怕我多想,爲我找的理由。”
馮有忠握着顧學茵的手一直沒有鬆開,寬厚的手掌帶着溫熱的體溫,如涓涓細流一般,滋潤着她的心窩。
顧學茵的聲音慢慢變的低緩,情緒也跟着沉穩下來,“搬到新家,你回了部隊,我就獨守空房了,你怕我寂寞,就讓我找個小保姆,或是年紀大的阿姨,能幫着收拾打掃屋子,還能陪我說話。
二丫的長輩是家裡的老鄰居,二丫一個小縣城過來投靠她,兩人也算是相依爲命,知道我想找個陪着作伴的人,就把二丫推薦給了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很喜歡,相貌不出從,可是人很懂事兒,一雙眼睛乾淨清澈,一望到底,當時我就想,有這樣一雙乾淨眼睛的女孩,一定是個心底純澈的孩子。
呵呵,果不其然,二丫到了家裡,除了灑掃做飯,陪我說話也是極有分寸的,每次你回來,她或是回家,或是躲在屋子裡不出來,怕影響了咱們親近,那會兒我就想,這孩子可真是單純的可愛,如果有機會,等她再大一點,就讓你介紹個部隊上的軍官給她認識。”
顧學茵嘴角的笑意,漸漸泛出了苦澀,緩了口氣,聲音艱澀的說道,“後來,這孩子的長輩去逝了,在b市,淪爲了孤身一人,我就跟她說,以後就跟着我吧,不管怎麼樣,我能拿她當妹妹看的,可是有忠,我知道,那會兒,我就起了歹心。”
兩年多一直不育,悄悄的看過醫生,雖然沒說出什麼來,可是她的肚子一直沒動靜,她自己也忍不住胡思亂想。
馮有忠是馮家的長子,二房媳婦進門,肚子很快就有了動靜,她這個當大嫂的,看着二房媳婦時不時的炫耀,心裡不難受,也是假的,所以,那會兒,她就起了心思。
一切,只能說是巧合。
“有忠,你還記得有一次,你喝多了酒,隔天醒來,我躺在你身邊的時候,跟你說牀單上那抹紅色的血印,是我來例假的事兒嗎?”
馮有忠靜靜的看着轉過頭來與他對視的顧學茵,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時光荏苒,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一下子讓他想起來,有些困難。
可是他知道,顧學茵不會無端的提起這樣一箇舊事兒。
顧學茵的眸光裡淚意晃動,那裡面有濃濃的懺悔,聲線顫動,她需要緊握住馮有忠的手,才能積攢出足夠的力氣,把她曾經做下的骯髒事兒說出來。
這一刻,她不在乎自己這麼多年在這個男人心裡的形象,這一刻,她忘記了她的家教,或者說,她的家教,早就在她做下這件事兒的時候,就丟失了。
“有忠,那個血,不是我……”
“學茵……”馮有忠眉頭一鎖,低低的喝止,被顧學茵反握的手不由加重了回握的力道,他這輩子對****之事兒要求不多,從娶了顧學茵,就沒對她失望過,如今人生過半,哪怕旅途中她曾做錯過什麼,他覺得也沒什麼不可原諒的,畢竟那個時候的女人,要是真不能生孩子,在婆家的確也是擡不起頭來。
他不笨,從顧學茵提到二丫,他就該想到當年的那個女孩,跟現今的杜若,必然是有瓜葛了。
他只要知道開頭就好,在確定了杜若是他的血脈時,他第一個蹦出來的念頭是興奮。
這個年紀,曾經失去過一個孩子,若說沒有一星半點的祈盼,那是假話,所謂看的開,不過是因爲沒有希望,所以才學會放下。
爲不可能發生的事兒去爲難活着的人,那是對自己過不去,在這種事兒上,他一向豁達。
因爲馮有忠回握的力度,讓顧學茵晃動在眼圈的淚珠再度傾瀉而下,那些淚珠中包含了許多複雜的情緒,一如她此刻的內心,杜若的存在,明明把她曾經的自私揭露的赤祼祼,可是她非但沒有排斥,反而很欣然的就接受了,甚至覺得這是老天對她的眷顧。
所以,這些話,既然開了口,她就想一次性說完,與其說,這些話她是說出來給馮有忠聽,不如說她是在宣泄。
被她自以爲遺忘的秘密積壓了這麼多年,午夜愧悔被惡夢纏繞不敢與最親密的人道出的心情,終於得到了解放。
這是一種救贖。
“有忠,或許老天真是對待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吧,你不知道,只那麼一次,二丫就懷孕了,有忠,你不知道,當時我的心情是什麼樣的,喜與悲並存,酸與澀同行,那會兒,我看着二丫,看着她的肚子,心口就像被堵了一塊好大的石頭,誰也搬不走,重重的壓的我連喘氣都變的困難。”
“學茵……”馮有忠有些難過的看着顧學茵,看着她難受,其實他的心裡也不好受,夫妻經年,顧學茵的品性他也是知道的,要不是無路可走,她又豈會做這樣的事兒,既是做了,這麼多年,怕是良心沒少受到譴責,說起來,也是他疏忽了,原本以爲給了她最好,可是到頭來,還是因爲他對她的關心太少了。
顧學茵平時會化點淡妝,這兩天在醫院,也顧不上這些,只每天洗把臉,擦點保養品就算了,所以,這會兒即便眼淚落的兇,一張臉卻沒有花,只是眼睛因爲眼淚太多,而突出了一些紅血絲,這會兒被她用手擦過眼淚,紅血絲就更加明顯了。
馮有忠雖然心疼,卻不再阻止她把心裡的情緒發泄出來,只用手無聲的給予她力量。
突然,顧學茵的聲音裡有一抹倉皇的竊喜,“有忠,你不知道,二丫的孩子,是個福星,在二丫懷孕一個月以後,我帶她去醫院產檢,突然覺得自己不舒服,因爲找的認識人,就順便給自己也做了個檢查,有忠,你知道嗎,當時醫生告訴我,我懷孕了。”
此時此刻,她彷彿還能記起自己當時滿目陽光般的驚喜之心。
只是兩個孩子,兩個母親,一個男人,在那一刻,即便之前她答應了二丫,可是部隊裡有單身子女的要求,再加母親自私的心裡,她怎麼可能在自己肚子裡有了孩子之後,還看着另一個女人也懷着自己男人孩子的肚子一天一天的鼓起來呢?
糾結,徘徊,彷徨,篤定,人性的陰暗面,在那一刻,毫不掩飾的展露出來。
她清楚的記得,她逼着二丫離開自己,離開她和馮有忠的家時,說的那些話,看着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可是那些對於一個無依無靠的人來說,會是怎樣的艱難之境啊?
“有忠,我給了二丫一筆錢,讓她回到老家,或者找個不起眼的地方把孩子打掉,然後再找個好男人嫁了,忘了b市,忘了跟咱們的交集,那會兒,我覺得自己這輩子,最面目可憎的時光,就在那會兒了。”
顧學茵竊喜的心情很快就被懊悔擊倒,病房裡只有她一個人在喁喁低語,她甚至不去想,馮有忠有沒有聽到她說的這些話,她只是任性自顧的說着,“有忠,你說,老天是不是在報復我的自私,可憎,咱們的孩子沒了,那會兒,你看我哭的傷心,甚至多年以來,都不曾再提過一次關於孩子的事兒,可是有忠,那會兒,你不知道,我哭的傷心,不只因爲咱們失去了孩子,更是因爲,我親手逼死了你的另一個孩子,有忠,二丫答應過我的,孩子生下來給我,到時候我裝假懷孕,反正你不怎麼在家,二丫說她什麼也不求,什麼也不要,她只是覺得我對她好,她沒什麼報答我的,有忠,你說,我當時怎麼會鬼迷心竅,對這樣單純的孩子做出這麼可恥的事兒呢?”
“嗚嗚嗚……”
顧學茵再也說不下去了,她哭倒在馮有忠的牀邊,卻不敢去碰他的身體,整個人顫抖的像秋風中的落葉,沒有歸屬。
馮有忠目光也有了溼意,雖然對二丫他的印象並不深,可是他能想像到,能說出那樣簡單話的女孩,一定也是個性情簡單,無慾無求的人,否則,生下杜若,這麼多年,怎麼會連半點音訊也無?
抽出與顧美茵交握的那隻手,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輕顫,心裡輕輕的一嘆,她一定想着他不原諒她吧。
怎麼會不原諒呢?
若不是另一隻手不方便,若不是身上的傷口還疼,他是想把她抱在懷裡安慰的。
顧學茵早就在心裡做好了準備,她把自己最自私,最骯髒的一面揭露在馮有忠面前的時候,或者,就已經不再配站在他身邊了,可是她不後悔,真的,一點也不後悔。
夫妻敵體,即便他不曾在自己面前提過,可是沒有孩子都是彼此的遺憾,如今,能在人生巔峰時期,有機會彌補這個遺憾,如果杜若的母親真的活着,她是可以讓出現在的位置的,哪怕從此以後,跟馮有忠再無交集,她也是認的。
只是心裡準備做的再充足,當這種現實的感覺衝擊她的感觀與觸覺的時候,那種周身被寒氣浸裹的刺骨之感,還是讓她顫抖的想打哆嗦。
“有……忠……”偏頭看着肩膀上多出來的那隻手,顧學茵一邊感受着那種溫暖的力道,一邊蠕動着嘴脣,想要說出什麼。
可是她的氣息太過顫抖,連兩個字,都被斷了音,更多的話,只能凝結在哽咽當中。
低低一嘆,看着顧學茵臉廓被淚水包圍,終於再也顧不得疼痛於否,把另一隻手費力的移了過來,輕輕的去拭她的臉上的淚,一邊拭,一邊說,“學茵,我知道當時你一定是沒辦法了,我知道你心裡這麼多年一定也很難過,妻債夫償,杜若這孩子,咱們都見過,那是個懂事兒的,想來,她的親生母親當年能揹着你生下她,也是念着一念之慈,那樣的女人,應該也是善良的,等過些日子,我好起來了,咱們去見見她,如果她想,便把杜若認過來,如果她不同意,那,咱們就給孩子留點財產,反正孩子現在也大了,她的養父母,咱們也見過,當時我還跟你說,她的養父,處世淡泊,沒什麼功利心,想來,杜若的性子,也是隨了她的父親。”
妻債夫償,顧學茵壓抑不住的淚水再度絕堤,她一句一句的聽着馮有忠的話,腦子裡繞之不去的,就只有那一句妻債夫償。
馮有忠沒見過顧學茵流過這麼多淚,彷彿從結婚以來,這是她哭的最兇的一次。
若是他的兵,早一句臭罵噎回去了。
可是這會兒,女人的神經那麼脆弱,偏偏,他又說不得,勸不得,只能慢慢的梳着她的背,任由她把積壓的情緒發泄。
目光忍不住望向棚頂,腦子裡極力去回憶他見過的杜若,是什麼樣子。
那孩子,那個時候在醫院,他一眼就看中了她的眼睛,當時,他心裡還想着,這孩子的眼睛真乾淨。
可是那會兒,他是以什麼身份去見的那孩子?
馮雅倩的大伯?
馮雅倩把他的女兒弄流產了,然後他作爲馮家人的代表去安撫這事兒?
馮有忠一瞬間突然也想流淚,他以爲自己早就沒有這種弱者的東西了,可是在這一瞬間,他或許是被感染了,眼睛潮潮的,需要清洗。
哭了好一會兒,顧學茵才慢慢止了泣聲,因爲哭的久了,不免一哽一哽的緩着氣,可是緩着,緩着,她纔像是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兒,“有忠,杜若,好像從來都不知道她有個親媽?”
呃?
馮有忠被顧學茵這句話拉回了思路,只是他現在在醫院,的確不好去調查什麼,“回頭等延昭到了s市之後,讓他去找驕陽,我問下驕陽吧。”
“那老爺子呢?”
提起老爺子,顧學茵的聲音不免緊張,好不容易尋回的孩子,馮有忠也接受了,若是有個好歹……
馮有忠目光一緊,放在顧學茵肩上的手也不由在收緊,感覺到手下的肩膀抽動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力氣太大了,忍不住關切的問了一句,“你沒事兒吧。”
顧學茵搖了搖頭,她這會兒哪裡在意這點力道,身子慢慢的坐正,雙手合握着馮有忠的手,祈求道:“有忠,不管如何,她是你的孩子,咱們不能讓她有事兒啊。”
馮有忠心裡已經有了主意,看着顧學茵緊張慌亂的樣子,安撫的點了點頭,“放心吧,延昭做事兒向來讓我放心,有他在,杜若不會有事兒的,至於老爺子,我想,他總不會想讓我百年後無人掃墓吧。”
嘴上雖然這麼說,心裡卻清楚,這個理由,或許在以前還能成立,時至今日,怕只能用來糊弄顧學茵了。
因爲想通了某些事兒,上飛機前,莫驕陽就給凌晨打了電話,內容只有一個,讓他安排人,****也好,白道也好,儘快的找到杜若,不需要驚動她,暗中保護她。
凌晨手拿着電話還沒等反應過來,對方就已經掛了機,隨後他再撥過去,電話裡就只有機械的聲音傳來,“您好,你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嘭——
電話被他重重的摔到了地面上,電池與機殼分離,屏幕由亮變黑,竟然頑強的沒有炸開。
凌晨嘴角揚起凌厲的曲線,彎起的弧度半分笑意也沒有,暗潮洶涌的眸子裡除了火光,還是火光。
“總裁——”
“滾——”
法務部助理目瞪口呆的愣怔在門板縫隙之間,明明前五分鐘,還是總裁內線通知法務部上來共議公司新項目的合同,她沒遲到半分,怎麼就惹總裁發了這麼大通脾氣?
一張青春洋溢的小臉,滲滿了委屈。
若是平時凌晨心情好,還會調侃一句梨花帶雨,可是現在,他屁股下面剛點了火藥,分分鐘都能爆炸,整個人焦躁的不行,別說欣賞,沒上去拿刀亂砍,就不錯了。
“再不滾,明天就不用來上班了。”
凌晨擰眉冷視着門口還呆愣的員工,話語犀利如鋒,沒有半分開玩笑的意思。
淩氏總裁,想開除一個員工,什麼合同條款,什麼業務出色,只要一句我不喜歡,就可以任性的爲所欲爲。
“總裁,我滾,馬上滾。”
辦公室裡再度安靜下來,可是這種安靜半點也沒讓凌晨的心緒平靜下來。
派人找杜若,保護杜若,這都是什麼事兒?
杜若不在s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