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趕到芭蕉館的時候,阿潤已經拖着一堆人站在門前。阿秀抱着阿潤的腿,阿美去搶阿潤手裡拿着的馬鞭,小雙子也直挺着躺在地上攔着阿潤的去路,你爭我奪的,好不熱鬧。阿秀見了我,扯着脖子喊道:“娘娘您可算來了,快勸勸我們主子吧。”
“你們都退下!”小雙子不敢動,只用自己的血肉之軀去擋阿潤的腳步。“還不退下!這樣不知道愛惜自己的主子,你們就是拼了性命去維護也是不中用!”阿潤她心裡難受,也就是想借着這個由頭鬧上一鬧,越是攔着,她越要逞能。放開手丟開來,她反倒不知道如何自處。
衆人見阿潤漸漸冷靜下來,也便都下去了。我看了看站在院中發愣的阿潤,叫她跟我進了屋。回身關上了殿門,然後甩了她一巴掌,此時,我才明白恨鐵不成鋼是什麼滋味。“你若想回到草原去,我大可以求皇上,等你死了之後將你的墳築在那裡,現在鬧什麼!”
不說還好,我這一開口,也像是打開了阿潤的水閥,一雙通紅的眼睛裡流出沒完沒了的淚珠。看着那些晶瑩剔透的珠兒,我的心也就軟了。撫上她略微紅腫的臉,將她扶到榻上躺下。“我也是失去過孩子的人,知道你心裡的滋味。可若不瞞着你打下這個孩子,你只怕現在已經不在人世了。好事多磨,孩子總會有的啊。”
“我再也不會有孩子了!”“怎會,你還這樣年輕,皇上也很疼愛你啊。”不管我說什麼,阿潤總是聽不進去,只是使勁地搖頭,將眼淚甩得到處都是。阿潤猛地坐起來,抓住我的手臂,長長的指甲嵌進我的肉裡。“姐姐,我真的不會有孩子了,再也不會了!”
我看她情緒如此激動,便問道:“是誰說你不會再有孩子了?是誰?”阿潤卻再也不說話,直撲到我的懷裡。正巧天諾踏着月光趕來,見到阿潤情緒崩潰的樣子,也是說不出的心疼。他悄悄地坐在阿潤的身邊,有一下沒一下地替她順着背。
阿潤此時也說不什麼來,我便叫來了阿秀,她是一直伺候阿潤的。阿秀見自己的主子吃苦,她的心裡也難過,勉強忍住了淚。“你們娘娘究竟聽到了什麼才忽然要換騎裝出去騎馬的?”
阿秀看了一眼天諾的臉色,支支吾吾。卻被我一道凜冽的目光震懾,不得不開口。“奴婢原本一直守着主子在殿內,忽然聽到外面有人說話,我以爲主子睡着了,便悄悄地走到窗根底下聽。是阿美在同那個人說話,聽說爲主子診治的劉太醫自殺了,說是因爲夜深睏倦,給小主開的墮胎藥裡面多放了不輕分量的紅花,導致主子再也不能生育。擔心事發皇上皇后怪罪,因此自裁了。”
看着懷裡發抖的阿潤,我的心前所未有地震動,揚聲將阿美叫了進來。“你可知道同你說話的人是誰,你可知道私傳宮中消息是何等罪名!”阿美慌張地跪在地上哭道:“奴婢也知道不該說些有的沒的,因此並沒有告訴主子。是主子自己聽了去的,傷透了心發了魔怔才忽然大鬧起來。同奴婢說話的是華粹宮的宮女小泉,因爲是同鄉,奴婢纔信她幾分,可也不敢說與主子聽啊!”
“那你就去給本宮把那個小泉叫來,本宮倒要問問,是誰指使了她來故意傷修儀的心!”不巧話音未落,只見杜公公弓着腰走了進來。“回皇上,御林軍夜巡,在池塘裡發現了一具女屍,腰間別的是華粹宮的宮牌
。”
死無對證,她果然是利落的手段。我冷笑着叫阿美和阿秀退下,轉而向天諾說道:“夜深了,皇上還是早些去歇息吧,這兒有臣妾呢。”天諾看了看阿潤,鼻子一酸,背對着我們擦了擦掛在眼角的淚水。“也好,你好好開導開導。阿潤,不管你怎樣,朕都是你的皇帝哥哥,定不叫你受委屈。”
送走了天諾,阿潤便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偶爾目光瞟到放在枕側的針線簍,又漾起了波瀾。“我還想着爲我的孩兒繡一雙虎頭鞋呢,現在看來,大可不必了。”說罷拿起剪刀,將剛剛拼湊起來的布料剪了個粉碎。
“阿潤,你可是怪我?”阿潤的手中明顯地一滯,然後擡起頭,笑了笑。“姐姐別多心,我知道姐姐是爲了我好。”我在心裡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好在阿潤不糊塗。“阿潤,雖然你現在身子不好,可有些話我不能不跟你說,你可知道,是誰害的你?”
阿潤一聽,立馬來了精神,額角的青筋因爲激動而凸起,“是誰?是誰!”“你現在細想想,今日你聽那個小宮女的話而失了心智,可要再找她對質的時候卻已經是一具冰冷的屍體。她是華粹宮的人。”
“我與她無冤無仇,爲什麼要這樣害我!”阿潤將針線簍甩到地上,線團借力滾出去很遠,然後慢慢地停在了遠處,留下的是有別於地毯鮮豔的顏色。“你肚子裡的,就是她的仇。你有,她沒有,便是她的怨。”
我彷彿能夠聽到阿潤緊咬牙根的咯咯聲,然後聽到她從嘴裡吐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我拍了拍阿潤的手,眼睛卻看着地上的線團。“任何事情都有跡可循,就像這條線,綿延千里也總有走到盡頭的時候。你放心,我一定不會放過她!”
“不!”阿潤突然間的義憤填膺讓我嚇了一跳,再看阿潤的眼睛,此時此刻卻被仇恨暈染了純真,釋放的是無盡的殺戮氣息。“她的命,我來取!我定叫她血債血償!”都說一個孩子會讓女人變得柔情似水,可沒有人告訴過世人,一個孩子,也可以將一個女人變得剛硬。
單憑一個華粹宮的宮女根本說明不了什麼,也可能是別宮的人收買了的。可是若不是用這樣的方法叫阿潤轉移注意,一個如花似玉的青春女子,便會從此消弭。與其被傷痛壓得喘不過氣來,我只得替一朵要凋零的花朵澆灌仇恨。有了仇恨的滋養,阿潤定會迅速成長,而拔苗助長的後果,便是乾枯了靈魂,失去了生活。可是我別無辦法,我不能眼睜睜地瞧着她萎靡不振。一朵花,即使是開了又謝,也好過沒有綻放過就入了土。
不出半月,阿潤以驚人的速度崛起,連天諾都感嘆她的蛻變。在衆人面前,她好像還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阿潤,單純而又不失聰敏。可是隻有我知道,阿潤眼角的剛毅,像是萬千飛羽,時刻瞄準了她的“敵人”。
倩雪見阿潤一夜之間瘦下來的手腕,疼惜道:“多吃些有營養的東西,這張小臉只怕用一個手掌便能蓋住了。本宮叫醉瓊給你熬好了東阿阿膠送到你宮裡去,養顏補氣是最好不過的了。”
“皇后娘娘可真是疼惜珍妹妹呀,這東阿阿膠每年進貢的數目也屈指可數呢。”靜修媛捻了一顆葡萄放在了嘴裡,這是新進宮的葡萄,皮薄肉厚,放在嘴裡親親一抿,汁肉便足以滿足口欲。
阿潤笑着謝了恩,便回過頭來跟
靜修媛說:“皇后娘娘體恤妹妹體弱,這東阿阿膠縱然再好,也要有人用纔好,而且還要是需要用的人方纔能享用。妹妹剛剛小產,氣色不佳,如果姐姐也像妹妹一樣,皇后娘娘待姐姐也是一樣的。”
靜修媛拿着手帕擦了擦手指,笑說:“都說三日不見當刮目相看,妹妹的口齒也越發伶俐起來了。”“還不是拜姐姐所賜。”阿潤到底沒有沉住氣,她的鋒芒盡顯,讓靜修媛的臉上有些難堪。果然靜修媛板了臉色,擺正身子問道:“珍修儀這話從何說起,好叫做姐姐的糊塗!”
眼見着氣氛尷尬,倩雪忙叫人端上了新鮮的瓜果。“你們嚐嚐,這是本宮母親在家裡自種的杏樹結的果。”衆人都拿起一個吃了起來,都誇這杏子很甜,卻唯獨阿潤端坐在那裡不動。“珍修儀怎麼了?本宮記得你從前最愛吃杏的。”
阿潤恭敬地起身回道:“皇后娘娘明察秋毫,這樣細枝末節的小事都放在心上。可娘娘也說是從前,嬪妾現在沒有愛吃的,也沒有不愛吃的,不是嬪妾宮裡自己做的,嬪妾都不會吃,嬪妾吃怕了。”
如果換做別人,早就以大不敬之罪將阿潤貶黜,可到底倩雪大度,考慮到她小產之後心情鬱悶,也不和她計較。只是面對着這份縱容,我卻嗅到了不同於杏子香甜的味道。倩雪固然念在舊情,可這樣不追究的態度真的只是因爲心疼阿潤的不幸嗎?
略微坐了一坐,衆人便各自回宮去了,我走在最後面,待衆人走遠了之後,才又折回鳳鸞宮去。倩雪似乎是在等着什麼,並沒有叫人撤去擺放在臺几上的瓜果。“你撇開她們,是不是有話要同本宮說?”曾幾何時,我們還以姐妹相稱,如今也不過是“本宮”與“嬪妾”的天壤之別。
“嬪妾想知道,這件事跟娘娘您,有沒有關係。”倩雪翻起眼角,寒氣逼人。“有關係如何?沒有關係又如何?本宮說過,如果想要這個孩子的命,你們攔不住!”
“你承認了?”我從不懷疑倩雪的手段,當初怎樣處理的我,如今也會有不同的手段去處理其他人。只是我還是低估了她的變化,像是漫天狂卷的風沙,蔓延開來。她已經不再是我心中那個溫柔純淨如雪的女子了,她的手上,早已沾滿了鮮血。舊的一層消褪了顏色,新的鮮豔又重新裝裹。
“本宮承認什麼?本宮沒有殺害珍修儀的孩子,是你親手灌下的紅花。本宮確實有意讓劉太醫多添紅花,可他是個好官。既然他想當好官,本宮便賜予他一生的清廉明理。至於那個死了的丫頭,也不過是見錢眼開的小人,死前能爲本宮辦事,也是她一世修來的福氣。”
看着眼前的倩雪,喪心病狂到令人髮指。我甚至都不知道該去問誰,究竟是誰把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倩雪,你怎麼變成這樣?”就算是愛不成,也不用拿着自己的良心去和鬼神做交易。即便你擁有了全世界最無以匹及的高位和權力又能怎麼樣?它們不會伴隨你死去,與你一同成長在紅塵的,是我們這些有血有肉的人啊。
“我變成怎樣?如果你現在變開始服軟,我倒要重新考慮有沒有再繼續的必要了。”倩雪的笑飄渺,笑意沒有漾到眼角便被她強硬收回。我失望地轉身,漸漸地將自己沒入這不可預知的深淵。
“你若趕盡殺絕,我也只能絕地反擊。皇后,你好自爲之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