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璟和唐衝這一次是騎馬來的,山路比較崎嶇,他們只是牽着馬緩行,出了山口,眼看着就要進入平坦一些的鄉道,卻發現前面出現了一支馬隊。
南方並不容易見到高頭大馬,都是一些耐力不錯,用來負重和拖車的矮馬,饒是如此,這十數人的馬隊也算是相當壯觀了。
這馬隊拉着大車,馱着茶磚鹽巴等貨物,應該是進山與寨子交易的商隊。
漢人的商隊與少數民族的交易頻繁,特別是與熟苗的來往非常的密切,唐衝也不覺得意外。
再者,馬隊臨近之時,連楊璟都認出了這馬隊的來歷,因爲爲首一人騎着僅有的一匹栗色高頭大馬,赫然便是周南楚,這商隊自然也就是周家的商隊了。
這也算是冤家路窄,對於周南楚,楊璟可是沒一星半點好印象的,而周南楚對楊璟更是恨之入骨。
狹路相逢,不得不照面,周南楚見到楊璟和唐衝的馬背上馱着行李和鋪蓋,雙眸頓時一亮,鮮衣怒馬洋洋得意,用馬鞭一指,毫不留情地嘲諷道。
“喲,這不是雲大少爺嗎,怎麼?終於被掃地出門了?哈哈哈!”
楊璟稍稍停下來,只是掃了周南楚一眼,而後繼續往前,並沒有搭理他。
在楊璟看來,周南楚不過是小人得志,犯不着與他發生衝突,反正自己已經離開苗寨,又何必在多生事端,多一事倒不如少一事。
唐衝本還擔心楊璟年輕氣盛,會跟周家公子大鬧一場,連大打一場的準備都做好了,沒想到楊璟卻隱忍了下來。
他看着楊璟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印象中那個雲狗兒彷彿變了一個人一般。
慢說楊璟偵破案件,單說楊璟的爲人處世,便與以往截然不同,他的身上彷彿多了一層看不透的光環那樣。
周南楚巴不得楊璟回嘴,也讓他好好羞辱一番,沒想到楊璟對自己不屑一顧,周南楚一拳打在空處,倒有些熱臉貼了冷屁股的感覺,好不尷尬。
“呸!喪家之犬!看你張狂到幾時!”
周南楚在身後罵着,但楊璟卻仍舊無動於衷,直到他與唐沖走遠了,仍舊聽見周南楚在罵着,似乎還鞭打了身邊的隨從:“怎麼,都在看你家少爺的笑話是不是!”
那隨從也不見辯解,顯然已經習慣了周南楚這種喜怒無常的性格和行爲。
身後的騷動漸漸消失,楊璟也終於踏上了寬闊的鄉道,隨着視野變得開闊,楊璟彷彿忘記了適才的照面一般,在馬背上伸了伸懶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是啊,從此往後,他就正式告別過去,開始自己全新的生活,還有什麼值得鬱悶?
唐衝的心情也不錯,少言寡語的他有些迷惑地看着楊璟,直到楊璟察覺到他的目光,纔有些尷尬地移開目光。
“唐大哥怎麼了?不認識我了?”楊璟笑着調侃道。
唐衝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想着如何開口,最後還是直截了當地說道。
“若是以往,少爺早就跟他打起來了…”
雖然楊璟三番四次讓他不要再稱呼自己少爺,但唐衝是認死理的倔牛脾氣,楊璟也就不再糾結這個問題了。
楊璟很想問唐衝,以前的雲狗兒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他真的那麼廢柴,鹿老爺子又怎麼十幾年如一日待他視如己出,唐衝這等耿直忠勇的漢子又怎會甘願追隨?
反正從此以後天高海闊,又何必再糾結過去,楊璟心結被打開,便笑着朝唐衝說道。
“跟這種人打起來,很不值當啊,唐大哥你別看他現如今吆五喝六,一副大少爺的派頭,這周家啊,我看是得意不了多久了…”
楊璟本是一句調侃話,沒想到唐衝卻認真地問道:“少你怎麼知道周家長久不了,莫非你還會算命不成?”
他是個耿直漢子,本就覺得楊璟身上好像發生了什麼大變化,如今聽得楊璟這般斷言,心中更是好奇。
楊璟也沒想到唐衝會認真計較,心裡也是哭笑不得,只覺得唐衝倒是可愛,便信口胡謅道。
“唐大哥你看哈,這周南楚表面上文質彬彬,實際上卻喜怒無常,性格傲慢高張,對待手下人又沒個溫情可言,動輒打罵,試問誰樂意盡心盡力替他周家辦事?”
“再說了,周家一脈連枝,周文房不乾淨,這周家能幹淨到哪裡去?”
前面那一句倒也還好,是楊璟親眼所見,這周家商隊裡的人精神萎靡,顯然都是在捱日子,沒幾個真心替周家賣力,但後面那一句卻是主觀成分居多,誅心得很,權當是玩笑話。
沒想到唐衝卻頗爲認真的點了點頭,似乎對楊璟的話深信不疑那般,楊璟也不敢再跟他開玩笑,兩人策馬而行,加快了速度,下午的時候已經到了洞庭湖畔的陳家小院了。
看到這熟悉的小院,看到外頭熟悉的竹籬笆,楊璟不由感慨萬分,下了馬之後便走進了院子。
“陳大叔!水生小哥!我回來了!”楊璟興奮又激動地叫着,然而卻久久沒有迴應,走到房門前才聽到房中傳來哐噹一聲,打開門一看,卻是臥牀不起的陳潮老爺子掙扎着起牀,不慎摔在了地上,將尿盆給打翻了!
“陳大叔!”
楊璟三兩步走過去,忙將陳潮扶起來,只感覺老爺子骨瘦如柴,皮包骨頭一般輕飄飄的!
陳潮雖然眼中滿是喜色,但雙頰凹陷,眼眶發黑,臉色蒼白,一頭的白髮,與楊璟印象中那個打漁拖網的精壯老人,完全就是兩個模樣!
“大叔,您這是怎麼了!”楊璟將陳潮抱到牀上,別提多心疼了。
這對父子曾經給過自己無私的幫助,甚至因此而受到生命威脅,但如今老爺子臥牀不起,自己卻一無所知,楊璟也是滿懷愧疚。
“沒事兒,人老了都這樣,不中用了…”陳潮仍舊是一臉的憨厚,也不提這個,轉移話題道:“你怎麼回來了?上回的事兒都措置妥當了?水生每次到鎮上賣魚,我都囑託他尋你,可惜一直沒得消息…過得還成麼?有沒有吃苦頭?”
楊璟見陳潮還在關心着自己,眼眶頓時溼潤起來,忙解釋道:“大叔您就別操心了,這次我回來,就是要接你和水生到鎮上去住,也讓我好好孝敬大叔您!”
陳潮見得楊璟衣着乾淨,身後又跟着一個隨從,便知道楊璟的生活安定下來了,笑着說道:“你過得好就成,我這老頭子習慣了水裡來去的日子,等過段時日病好了,我還得打漁呢,那鎮上倒是住得不舒坦了。”
楊璟早知道陳潮會捨不得這地方,但若非生活所迫,誰樂意遠離村鎮,父子倆苦守在這洞庭湖畔?
陳潮察覺到楊璟的情緒變化,便寬慰道:“我知道你這孩子有心,但大叔我在這裡住了大半輩子,這裡就是我的家,洞庭湖就是我的家,只要這湖一天不幹,就餓不死你陳大叔,是不是這個理兒?”
楊璟一聽,心裡便難受起來,轉頭一看,家徒四壁,角落裡一個小竈,竈上一把小藥壺,咕嚕嚕冒着汽,藥味與便溺味充斥着潮溼的房間,就是沒病也要住出病來了。
楊璟當即繼續勸說,唐衝應該也是苦孩子出身,洗了個碗,熟練地提起藥壺,將水劑都倒出來,端到了牀邊來。
楊璟正好伺候陳潮喝藥,聞到這藥味不對,便放下碗來,掀開藥壺一看,裡頭全是一些野生的苦草之類的東西,哪裡是正經藥鋪抓的中藥!
“大叔,別說了,收拾收拾跟我進城去,先把病養好了,以後想打漁了,咱們再回來就是了。”
楊璟這麼一說,陳潮也不好再說些什麼,只是溼潤着眼眶,默默地垂着頭。
沉默了許久,楊璟才發現陳潮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褲子都打溼了!
“哎…你說我造的什麼孽啊!我陳潮一輩子沒幹過壞事兒,怎地就活得這麼苦…俺沒讀過什麼書,但不都說人定勝天麼,俺自己苦也就罷了,讓水生也跟着我過苦日子,我這心裡難受哇!”
“他自小就沒了娘,也沒得讀過書,自打懂事開始就跟着我打漁,這麼好的一個伢子,卻是穿沒得好穿,吃沒得好吃,我這當爹的,算個球囊啊!”
這個苦苦求生了大半輩子,本以爲自己能扛過去的老爺兒們,彷彿終於向命運低頭一樣,眼淚嘩啦啦就是止不住。
楊璟聽着也是難受,捏着陳潮的肩頭,久久說不出安慰的話來。
到底是多麼艱苦的生活,才能打倒陳潮這樣堅硬如石頭的男人,這洞庭湖畔,又有多少像陳潮這樣的人?
想要在這年代求生存,想在底層出人頭地,又有多少人能夠成功?
楊璟心裡正想着,門外卻傳來噗通一聲,楊璟快步走出去,發現陳水生跌坐在地上,嗚嗚地哭着,顯然是聽到了父親適才的話。
那魚簍就倒在旁邊,一尾三指大小的鯽魚在泥地裡掙扎彈跳,就像這兩父子的命運一樣。
楊璟走過去,將陳水生扶了起來,後者只是深埋着頭,不敢與楊璟對視。
楊璟拍了拍他的肩膀,朝他說道:“水生,跟楊大哥走吧,這世道就快要變了,更多的苦日子還在後頭呢,咱們再不加把勁兒,可就連在湖邊打漁都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