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在未得悉噩耗前,心內總還留有一抹希望在,這樣的希望如三月裡的花朵,鮮豔而美麗。
純陽宮覆滅的消息是八月初傳遍整個金霞城的。那時距離門派弟子下山歷練剛結束不久。
金霞城,是純陽宮山門下的一個小城。這日,小城中忽然來了一老一少主僕倆。
小城不大,人們彼此也都熟絡,對忽然冒出來的新面孔,一眼就能分辨得出來。
少年面龐白淨,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裡充滿了朝氣蓬勃,嘴角習慣性的向上勾起,顯出自信十足的模樣。一身天藍色打底的綢絲衣服,那手感順滑似水,在陽光下更是熠熠生輝。一看就是價值不菲。
少年身旁的老僕卻是相反景象,面如鍋底黑,頭頂一部雪白的頭髮,竟找不出一縷黑絲,一雙飽嘗風塵的眼兒,因了眼皮鬆弛,半睜半眯着,彷彿永遠沒有睡醒的時候。身上穿着褐色粗布衣洗得發白,一雙麻布鞋看樣子比他歲數還大上許多。
少年名叫南宮玄,正是純陽宮大弟子南宮晉兒子。剛過完十歲生日,便纏着老管家天天嚷着要去純陽宮看父親了。
金霞城中心有座頂大的客棧,一老一少走進客棧,就在樓下臨門的小桌上覓了兩個位置坐了,不願走上兩步去到二樓雅間就餐。似乎並沒有打算在客棧裡久留,吃過了飯便要趕路的樣子。
樓下聚了不少人,幾個短衣幫攏在一張桌子上,喝着酒,一邊說着最近新聞。一個細嘴尖腮的男人道,“都聽說了嗎?七天前,純陽宮一夜之間被滅門了,大火一直燒了三天三夜呢!”
“可不是嘛,純陽宮就這樣覆滅了,着實可惜。”有人接話。
“也不知道誰有這樣大能耐,能把偌大一個仙家大派毀在一旦之間,簡直叫人難以置信。”
少年聽到,紅撲撲的臉色剎時間變得紙白,他看了一眼老僕,眼睛裡顯出憂慮的神色。
老管家安慰地拍了一下少年肩膀,“少爺放心,老爺修爲這樣高,一定不會有事的。”
南宮玄情緒略定,低頭正要繼續吃飯。耳邊卻聽到店小二扯着破嗓門往外攆人,“臭叫花子,去去去!這是客棧,有錢人吃飯的地方!你這叫花子,又窮又臭,可別擾了店裡顧客的食慾。”
南宮玄回頭看去,只見一個揹負一把黑劍的中年人想往裡走,被店小二攔在門口,不讓進,斜眯着眼睛看着他,一副很瞧不上他的樣子,並出言譏諷着。
負劍中年除了他背上那把劍是新的外,什麼都是舊的破的髒的。他見店小二這樣待他,怒不可遏的瞪圓雙目,兩道兇光如利箭直打在店小二臉上。
店小二馬上就察覺到了,氣勢一下就沒了,膽怯的道,“你……你想幹嘛?你還想殺人嗎?”
南宮玄馬上從位置上站起來,迎了過去,叫住了即將拂袖而去的中年人。南宮玄雖然只有十歲,卻極是仰慕那些只劍走天涯的俠客們。乍一看這負劍中年,南宮玄就有一種沒來由的親切感,對邊上老管家勸他要提防外人的話語,均皆置若罔聞。
“這位大叔,如果不嫌棄的話,這邊坐吧!”
南宮玄快走兩步,喊住負劍中年,學着大人模樣衝他一拱手。
“小兄弟認識我?”中年劍客神色一愣,細細打量了一下南宮玄。
南宮玄又是一陣搜腸刮肚,想找一句最霸氣的話來回複眼前這個劍客的問話,過了半晌,才冒出一句,道,“四海之內皆兄弟嘛!”
中年劍客咧嘴一笑,學着他樣,也抱手一禮,道,“少年郎好心腸好學問,在下佩服,不像某些人只會拿狗眼看人。”
說話間,南宮玄把中年劍客讓到自己旁邊一個空位置上坐了。
聽中年劍客講,他叫韓勝,是終南山一名劍術散修,平時好雲遊四海,這日盤纏用盡,又趕上肚子飢餓難耐,纔打算出來化一碗齋飯,誰知道被狗眼看人低的店小二當作叫化子對待。韓勝說這些話時,臉上還燒着怒火。
吃完了一碗飯後,韓勝臉上的慍色這才漸漸褪盡,臨別時向南宮玄道,“最近幾天,金霞城裡不太平,來了許多散修,龍蛇混雜善惡摻半,南宮小友可要多加小心,這兩天我都會在城東街鐵匠鋪,有事情需要幫忙的儘管去找我。”
說着,他從袖子裡摸出三張杏黃色四角形的紙,上面畫有符文,接着又說道,“這是玄武禦敵符,能夠抵擋築基期修士以下的全力一擊。每張符籙只能用一次,用完後,便會自行燒燬,還請謹慎使用。”
說完,起身去了。
南宮玄吃完飯後,向純陽宮舊址行去。即便純陽宮不在了,南宮玄也要去一趟的,好歹也得尋到父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吧。
一老一少的身影出現在純陽宮舊址前時,入眼的場景讓他們觸目驚心,往昔的仙家大派奢靡之氣,已經不復存在,盡顯浩劫後的衰敗。象徵着仙山臉面的高大劍閣被人從中間攔腰斬斷傾倒在地上,四面亭臺樓閣表面塗上了一層火焰燃燒後灰暗的顏色,在夕陽的餘輝裡盡顯殘敗不堪,往日氣宇不凡的仙家弟子們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俱已是奄氣多時了。
南宮玄看着純陽宮這般破敗不堪的場景,內心充滿了恐懼,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死人,還這樣多。原本他還相信英雄的父親絕對不會被人打倒的,可是現在看着這樣多的死屍,他年幼的心靈裡充滿了惶恐不安。
老管家也在四處張望,尋找着自家主人南宮晉的屍體。然而,卻一直未找見。這似乎對他們來說並不是一件壞事,沒有找到屍體前,起碼還有一份希望在,儘管這希望很渺茫,好像風中的殘蠟,經風一吹就有熄滅的可能。可總歸是希望。
尋找未果後,眼見夕陽西斜,老管家牽起南宮玄的手便往外面走去。在這種死人堆裡是絕不能過夜的。
一老一少從純陽宮遺蹟出來,徑朝山下去。正走之間,眼前草叢中黑影一閃,緊接着,數點寒光如雨點般向兩人打下來。
老管家把南宮玄往身後一拉,用自己的身體護在他身前,一面拔出背後那柄三尺餘長的青銅劍,舞了個劍花,把飛到眼前的暗器悉數掃落。目光冷冽的掃視着隱在黑暗中的敵人,老管家斥喝道,“是哪路朋友,出來說話!”
老管家名叫李煥,年輕時,在江湖上也頗有盛名,後來遇上大對頭,幾乎身死,幸得劍仙南宮晉搭救,後來爲報恩自願投到南宮晉門下做一個下人。
“嘿嘿,”一聲尖銳刺耳的奸笑聲傳來,那人從黑暗中徐徐走了出來,黑巾蒙面,黑衣裹身,腳下更是套着一雙黑靴。那人走不上兩步,便定住了步伐,在一丈內外,擡眼逼視着李煥,道,“八臂哪吒李煥何時屈尊給別人看起孩子來了。”
老管家一聽這聲音,面色登時變得異常難看。一雙三角眼死死逼視着來人的臉,儘管來人用一條黑巾矇住了大半的臉。
“含笑閻王徐肅!”老管家一下子就喊出了對方的名字,並且附帶着江湖名號。
徐肅又“嘿嘿”一聲奸笑,道,“十年前你被劍仙所救之後,消聲滅跡了,我還以爲你死了呢,原來是給人家看孩子了。”說到這裡,把話頭一轉,又道,“把從純陽宮裡覓到的仙家法寶交出來吧,不然我肯定你下不了這座山。”
李煥看着對方,定了定神,十年前就是眼前這個人幾乎把他送入鬼門關,今日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可是,片刻之後,李煥就心虛了。看對方步伐矯健,打暗器時手法高明,功力比之十年前有增無減,而他自己作了南宮晉管家後,功夫就擱下了,到如今幾近荒廢。如此一比較,兩人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又如何有把握擊退得了徐肅?
李煥捏了捏南宮玄小手一下,突然間迎天大笑起來,“沒錯,我在純陽宮中搜羅到了許多仙門秘籍,現在都在我懷裡揣着呢?你這老賊想要麼?儘管來拿便是,不過要看你有沒有這本事!”
說話間,放開南宮玄的手,疾縱出去,一眨眼的功夫已到了叢林的盡頭。徐肅見李煥要逃,哪裡肯放,也顧不上南宮玄,縱身直追上去。
直到兩人的身影完全消失了,南宮玄這才收回眼睛,往手裡看去,只見一團被揉得皺巴巴的紙條,是老管家先前寫的:“快去城東鐵匠鋪找韓勝。”
他似乎早就料到此行兇險一樣。
南宮玄徑直下了純陽山,向城東鐵匠鋪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