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沈門出示了證據,張璉兄弟一見不禁怒髮衝冠,張珀當下便提刀衝了出去,大叫着:“我這就去宰了他!我這就去宰了他!”他口中的他自然是他們的殺父仇人、本村的族長張厚德!張璉也是仇恨滿腔,但見他弟弟提刀忙趕了出來,一手奪了他的刀,一手捂了他的嘴,將他拖回房來。張珀猶在叫道:“哥你幹嘛!你幹嘛!”張璉揚起了手,狠狠甩了他兩個耳光,喝道:“你給我閉嘴!”張珀纔在疼痛中冷靜了下來。
張璉又出門去,對來問訊的左鄰右里說張珀喝醉了,打發了衆人後纔回來,這時張珀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問張璉該怎麼辦,張璉看了沈門一眼,道:“事情都過了這麼久了,再追究又有什麼意義?”
沈門和張珀一聽都不免吃驚,沈門還沒開口,張珀已經叫道:“哥!那可是殺父之仇!要不是張厚德那個老匹夫,我們會成爲孤兒?這些年他處處和我們過不去,原來是爲了這個!幸虧我們命硬,沒被他整死!以前不知道爲什麼,但現在……”
他還沒說完,張璉已經沉着臉喝道:“我剛剛讓你閉嘴,你聽見沒有!”張珀被他一喝一時窒住,說不出話來,張璉又對沈門道:“沈總管,謝謝你冒險來告訴我們這件事情,我們纔沒被這個老賊瞞在鼓裡。”不讓沈門有說話的機會便道:“不過這麼多年下來,我們已過慣了太平日子,不想多生事端。這件家事我自己會解決,沈總管來告知我們這件事的恩情我遲早也會還,但海上的事情,畢竟不是我們兄弟插得下手的。這一次,讓沈總管白跑一趟了!”
沈門萬料不到張璉在乍聞殺父之仇下還能如此冷靜,又將話說得這樣絕,竟不知再如何勸,而張璉說完了這幾句話後便請他到隔壁休息,到了四更時分又將他們連夜送走,回來之後張珀問:“哥!這個仇你真不打算報了?”
“當然要報!”張璉咬牙切齒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要是這仇都還不報,我們還算男人麼!我們小時候碰見過多少次危險,現在想想只怕都和張厚德這傢伙有關!可見他心裡也把我們當刺了!所以這老匹夫我們遲早要對付!不但是爲了報仇,也是爲了自保!”
“那你爲什麼把沈門趕走?”張珀道:“剛纔我太沖動,闖出去大呼小叫是我不對,但你也不用趕走沈門啊!我們大可借用他們的力量來對付那老匹夫!”
“你懂什麼!”張璉道:“你有沒有想過小尾老爲什麼要把這個消息賣給我們!張厚德當年害死咱們爹爹用的是陰着,知道的沒幾個!小尾老雖是碰巧知道,但我們非親非故,他和張厚德又沒有深仇大恨,爲什麼要來揭他的陰私賣我們的好?”
張珀道:“你是說他不懷好意?”
“當然不懷好意!”張璉道:“他是想拖我們下水!”
張珀道:“下水就下水吧。反正現在正當的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要是落了草,說不定還多幾分爽快!”
“胡鬧!”張璉道:“邪道易行,正道難走。我們不是單丁漢,背後牽扯着多少人!一落了草,厚明叔他們,琅哥他們,還有你嫂子一家,親朋友好的至少得有幾十戶人得受牽連。咱們現在正路子還走得下去,爲什麼要落草?我忍了多少委屈,纔有了這點根基,憑什麼白白落草?哼!我要真想落草時,要報仇又何必去借助小尾老他們的力量?咱們這就提了刀去把張厚德的腦袋割了,烏石圍裡,誰又會攔我們?誰又攔得住我們?不過咱們也犯不上這麼做!我大明朝廷是有王法的地方,只要咱們把證據搜齊了,到時候一紙狀書告上去,管叫張厚德伏法!”
張珀對他的兄長素來欽服,便道:“好,就按哥哥說的做!”
張璉道:“從今往後我們依舊過日子,就當這件事情沒發生過,暗中慢慢調查,將證據弄齊了再去告那老匹夫!不過我雖是個不入流的攢典,但從小呆在鄉下,縣衙裡的事情也還不太清楚。以後要多往縣城走走,看看能否結交一些縣衙六房的朋友。”看看天色將白,又道:“這覺也不用睡了,天亮以後我到各條道路上走走,以防小尾老用計不成來硬的。你留在村裡,好生看着那個王四。”
張珀奇道:“王四?他也有嫌疑?”
“暫時還看不出來。”張璉道:“這人見識廣,談吐又不俗,可惜他這次來的時機太不湊巧,正趕上多事之秋,我不敢太信他,要不真該敞開心胸和他做朋友。我會讓琅哥去說逐客的話,你親自送他到潮州府去。”
兄弟倆忙了半夜,都有些餓了,胡亂弄點稀飯吃了,卻都惦記着殺父之仇,竟是食而不知其味。吃過了稀飯後張珀便去請了張琅來,由張璉將“送王四”的意思說了,張琅有些不樂意,卻也不好說什麼,回到家中悶悶不樂,他老婆問他什麼事情,張琅告訴他老婆後,摸着那二十兩還沒破開的紋銀嘆道:“咱們前前後後花的錢也不少了。現在事情辦不成,我們也不好要人家的銀兩,沒想到連這二十兩紋銀都賺不到!還白賠了不知多少!”
他老婆一聽,忍不住也將張璉兄弟埋怨了幾句,忽又道:“要不,我們瞞着他們,偷偷幹!”
張琅道:“那怎麼可能!”
他老婆又道:“沒他們同意,我們給不了那麼大的數,但偷一點賣給那王公子,總還可以的。”
張琅道:“貨少了,只怕人家看不上,而且人家今天也要走了,這會子要去偷出來給他看貨、交易,也來不及了。”
他老婆嗤的一聲冷笑,道:“你沒腦子啊!我看那王公子其實並不是很急着走,還不都是你那兄弟滿臉寫着‘送客’兩個大字,人家纔不好意思說要留下。但你要是居中說幾句話,這邊瞞一句壞話,那邊陪一個笑臉,多留人家幾天又是什麼難事?”
張琅一聽喜道:“沒錯,沒錯!”就要過張厚明這邊來尋東門慶,纔出門口便見張璉兄弟匆匆跟着兩個差役走了,嚇得張琅忙找人問怎麼了。
“放心,不是他們兄弟辦差了事。”張厚明走近前道:“好像是兩天前橋頭墟那裡撈到一具女屍,刑房的差役來附近鄉里問有沒有失蹤婦女,問到咱們這裡來了。阿璉一聽急了,趕緊跟了去看。”
“女屍!”張琅驚道:“該不會是……弟妹吧?”
張厚明趕緊在他的嘴前扇了兩扇,唸咒般道:“壞的不靈好的靈,壞的不靈好的靈!”這才說:“別胡說八道了,不一定是的。如今世道亂,今年收成又不好,沒飯吃的人處處都有,人命賤,偶爾栽倒一兩個下河也不是什麼大事!這個月在河裡撈到女屍也不是第一次了。咱們圍運道好,不會有事的。”
張琅道:“那也是。”聊了一會,忽想:“阿珀也去了,那不是沒人送王四他們去府城了麼?”心裡高興,便到東門慶住的屋裡來,見他們正在打包裹,他摸了摸口袋裡的二十兩銀子,上前道:“王公子,走得這麼急啊。”
東門慶擡頭望見他,道:“此處又沒絲綢買賣,我們留着也沒意思,還是趕着去府城看看。”
張琅道:“可是阿珀剛好去縣城了,要不王公子再等一天?”
東門慶一聽,便知他有留客之意,看看屋裡沒其他人,便搖頭道:“對你我才說,張攢典似乎不想我多住呢!”
“怎麼會!”張琅道:“他其實還是很敬佩王公子的。而且就算他不識禮數,也還有我呢!”
東門慶道:“但這裡又沒有潮繡。”
張琅走到他身邊,悄悄道:“王公子,潮繡還是有的,不過,不能急。”
東門慶哦了一聲,臉露喜色道:“琅大哥有辦法?”他在這裡混了兩日,琅大爺也改成琅大哥了。
張琅道:“我們慢慢商量,總有的。”
東門慶裝作猶豫了一會,才道:“那好,我再信琅大哥一次。不過令弟那邊……”
張琅道:“我來想辦法。”
東門慶又道:“如果那樣,挑夫和護衛的安置也要繼續。”
張琅道:“這件事情自然也由我來安排。”
東門慶大喜道:“那可多虧了琅大哥了!這單生意若成,事後除了說定的買賣錢銀以外,王四另有酬金相贈!”
張琅聽得心花怒放,又安撫了東門慶幾句,看他們已不收拾行禮了這纔出去找張厚明他們商量。東門慶所說的“護衛和腳伕”這時也已到了三四撥人,都由張厚明安排,暫時住進了烏石圍外那片老厝,對外就推說是僱來裝修祠堂的工匠。下午吳平也到了,他的身份是護衛頭領,按照原先的約定不住老厝,卻由張厚明帶着進圍來和東門慶會合,見面後吳平問東門慶事情進展如何,東門慶道:“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現在還說不清楚,再看看。”
張琅張厚明的作爲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族長,他下午得到消息後便趕來找他二人道:“你們弄這麼多人來幹什麼?裝修祠堂?這件事情我怎麼不知道?”
張琅和張厚明面面相覷,這一天裡他們滿腦子都想着怎麼應付張璉,卻把張厚德給忘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張琅以前被張厚德逼得急了總會說:“是阿璉這麼說的,你問他去!”這會子一急也就習慣性地道:“等阿璉回來,你問他!”
不想圍口就有人叫道:“張攢典回來了!”
張琅張厚明暗叫一聲糟糕,張厚德叫道:“好!我這就去問他!”還沒趕到圍口,便聽那邊嗡嗡嗡震了起來,衆人急忙走近,卻見張璉兩手抱着一張草蓆,草蓆不知捲了什麼東西,一步三跌的在那裡哭着,張珀在旁一邊扶着那草蓆一邊扶着他哥,忽然草蓆一歪,掉出一隻人手來,嚇得幾個本圍的年輕姑娘大叫。幾個知道早上差役來過、知道認屍事件的老人醒悟過來,一起趕着人叫道:“看什麼!都回去!”
張厚德本來要責問張璉,但遇到這情形,哪裡還好問?
便有幾個有年歲的族人上前幫忙擡,婦女們在人堆裡議論紛紛,都道:“看來多半是璉嫂子了,沒想到這樣命薄。”
族中長者將張璉兄弟連同草蓆裡的屍身接入一間舊屋後,便有幾個年長的婦女拿了掃把來,將剛纔張家兄弟走過的道路掃了一邊,又有婦女捧了仙草水沿途揚灑。
林鳳躲在人羣裡,張大了耳朵聽着,等將事情聽了個七七八八纔回屋,對東門慶等道:“張璉他們回來了,不過是帶着一個死人回來的。”
陳百夫便問:“誰死了?”
林鳳道:“張璉他老婆。”
陳百夫又問:“怎麼死的?”
林鳳道:“聽說是前兩天從橋頭墟附近的河裡,由幾個過路人撈上來的。縣裡的仵作說了,是失足落水淹死的。”
“橋頭墟?前兩天?”周大富奇道:“那豈不是我們那天撈上來的那女屍?”
陳百夫嘿了一聲道:“真沒想到,我們和他們張家這麼有緣!”
東門慶卻道:“不止有緣。”
陳百夫問:“不止有緣?”
“嗯。”東門慶道:“還有孽呢!”
衆人不解,東門慶問林鳳:“剛纔你說,縣裡的仵作道這女人是失足落水淹死的?”
林鳳道:“嗯,我聽說是這樣。叔叔,怎麼了?”
“如果我們那天從水裡撈起來的女屍真的是張璉的嫂夫人,那這件事便大有蹊蹺!”東門慶道:“我以前在刑房裡呆過一段日子,懂得一點仵作的門道。我們撈起來的那女屍絕不是失足落水,那女人在落水之前就已經死了!”
衆人驚道:“那麼那仵作……”
“那仵作在說假話!可仵作爲什麼要說假話呢?”東門慶嘿了一聲,對吳平道:“派人告訴林叔叔,讓他多等兩天,事情還有轉機,或許不用硬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