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拉過官小國舅的手把她護在身後,看着那頂熟悉不過的馬車,鳳目乍寒得令人瑟縮。整個夜色靜得寒涼。
一個胡人拿着刀,走到一輛板車旁邊,舉刀就颳了下去,霎時刮破了駱駝的肚皮。裡頭,血水早已經淌幹,卻讓所有人變了臉色。只因,落下來的並非白花花的銀子,而是被偷天換日替代了的石頭!
那人怒瞪向太子殿下這一邊,出了這樣的事情,這些胡人想來也知道事情暴露跟兩個守倉人脫不了干係,守倉人哪裡還有活路。
當是時,太子殿下牽着官向玉轉身就是速度極快的幾腳踢飛了幾個胡人,然後手臂摟過小國舅的腰身飛出數丈置身事外。同時蓄勢待發的侍衛閃身而出,把一羣膽大包天的胡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這些胡人豈肯束手就擒,慌亂之際紛紛抽出長刀來抵抗。一場惡戰避免不了,慘叫聲和刀劍刺破皮肉的森然聲音不絕於耳,血色幾乎要把琉璃燈的燈火給染紅。但凡反抗的胡人都死路一條,只需最終留下幾個活口帶回去審問便是了。
此等廝殺混亂的場面,官向玉是不宜見到的。太子殿下一面溫柔細心地攬過官向玉的腦袋埋進懷裡捂好她的雙耳,一面遊刃有餘地處理幾個不知好歹跑上來的胡人,口中還低聲哄道:“小離兒別看。”
官向玉乖乖地聽話,不好奇地去看,也不輕耳去聽,只安心地靠着太子殿下,一切風雨殺伐都不能嚇到她。
太子殿下的侍衛隊,是從大內抽派來的隊伍,不消多久就把整個偷運官銀的胡商給拿下了。一個胡漢被摁倒在地上審問,他漢話口氣生疏拗口道:“什麼官銀老子不知,老子只知是來分馬肉的!你們說有官銀,哪裡有,倒是給老子找一錠出來。你們漢人,別以爲可以平白無故地欺辱我們胡人!”
官向玉擡起頭來,幽幽地望着不遠處那輛安靜的馬車。太子殿下眼神示意侍衛把馬車圍起來,一把刀橫過去將車簾割下。怎料,裡面卻空空如也。
太子殿下身上散發出寒意,眯着眼睛。到底馬車裡是自始自終都沒有人,還是裡面的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地溜走了?
官向玉忽然道:“我們的官銀是不是流進了胡人當中的權貴手上了?胡豆,應該和他是舊識,胡豆是當年胡國皇室進獻給我們的,這樣也就不難猜出他是什麼身份了是不是?”只是她沒想到這件事有一國皇室的摻入。頓了頓又道,“胡國沒有可能單獨竊取官銀的,應該還有人在幫助他們。這個人,燼師父,你查清楚是誰了嗎?”
“既然來了,就不是那麼隨便想走就能走了。”侍衛把太子殿下的絕塵牽來,他先是兩指放在口中捏出一聲極爲清亮能夠穿透漫漫黑夜的悠揚口哨,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從一個方向飄來另一聲不倫不類的哨音。官向玉澄澈的目光動了動,太子殿下就已翻身上馬,對她道,“小離兒你就在這處,我去去就來。”儘管他去哪裡都想帶着她一起,但他還是不能帶她去冒險,這裡有這麼多侍衛隊比她跟着他要安全。
可官向玉沒有理由不去。那是胡豆的聲音。胡豆的所在,也就意味着那個陌生的胡人男子的所在。她抓着絕塵的馬尾,道:“我只想跟你一起。我想把胡豆帶回來。”
可是,當官向玉窩在太子殿下懷中,太子殿下策馬奔騰之際,她心中總是七上八下的,不由扭頭,鼻尖碰着他的下巴,軟軟道:“燼師父,你的傷,好了麼?”她環緊了衣袂盈風翻飛的青年,“不如,我們還是等官兵一起去抓吧。”
那個胡人,十分厲害。貿然前去很有可能會吃虧。
太子殿下猛一揚繮繩,霸氣而張狂,嘴角上挑三分,一股王者之氣渾然天成,道:“小離兒聰明,說得不錯,那轎中之人,極有可能是胡國的國主。難得他肯來我大周的國境以身犯險,此方向又是出邊境的方向,若是這次被他跑了,再難有這樣的機會。”但他又出奇的理智,吻了吻少女的發心,“別擔心,有所進,有所退,方能保全。”
官向玉點點頭,道:“他還有個同謀在暗處,我們要小心。”夜風把她的秀髮拂得凌亂,髮梢飄揚在空中,帶着一股獨特的暗香。少女神色專注,竟多了一絲女子的嫵媚與魅然,小手指勾了勾沾上嘴角的髮絲,又道,“我細細想了一遍,覺得要是太守故意送的奏摺八百里加急給皇上姐夫,應當是他們覺得時機成熟了。一是想誘燼師父來貴城,礦山坍塌便是想借刀殺人,殺人不成便會有下一步路子,我們需得小心。二來,想必流失的官銀足夠多了,他們得到了足夠多的銀子纔會主動揭開這件事,而這些官銀流進了胡國至今也未放到民間引起大亂,因而我覺得……”
她小心沉吟着,也不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對是錯。太子殿下輕輕道:“嗯,你覺得什麼?”
她臉頰在太子殿下的衣襟上蹭着,道:“我覺得,該是有人拿這些官銀跟胡國做了什麼交易,要買個什麼東西。燼哥哥你想想,有什麼東西是需要這麼多銀子去買的……”
太子殿下胸口起伏了一下,並未即刻回答。
不管是買什麼,鐵定不是買什麼小東小西。況且,是拿周國的銀山去借花獻佛。
他們一路往北,月色被偶爾飛速掠過的樹蔭遮擋,跑過了樹蔭進入了空曠的北上官道,天邊半輪弦月十分清透,以天樞星爲首的七顆星子明亮卻清冷,遙遙指着北面這個方向。
兩盞茶的功夫,太子殿下和官向玉趕上了前面隱隱綽綽的一簇人。對方是徒步而行,但腳程很快,官向玉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們。
果真是那個有過一面之緣的胡人,背影高大偉岸,身披着一件袍子,肩上正站着不安分頻頻張望的猴子胡豆。而男子兩邊,各跟了四位健壯的胡漢。
太子殿下跟官向玉只有兩個人,可對方加起來一共有九個人。這九個人的身手,官向玉是見識過了的,雖然她的師父也很厲害可現在拖着一個一點也不厲害的自己,鐵定是不能貿然前去的。
太子殿下連馬都沒有下,也沒有衝上前去,而是在月色陰暗處驅停了馬。
可哪裡曉得,那胡人肩上的小猴子本就是個愛生事端的,偏生眼睛又尖得很,見到了舊主新主一個勁兒地吹口哨,在肩上手舞足蹈向官向玉表達它的喜悅之情。
一行胡人,就這般停了下來。其中一人,回身剎那,揚手一揮,一枚冷銀色的利器從他袖中射中,直直射向太子殿下騎着的絕塵。太子殿下當即腳踢了一踢馬肚,抱着官向玉飛身而起,絕塵身形靈活,那枚利器颳着它的前蹄掃過,它甩頭便跑。
官向玉心中的忐忑更甚。這種感覺她甚少有,是一種不祥的預感。可越是這樣,她面上就表現得越淡定,好似什麼事兒都沒有,指了指胡人肩上的胡豆,道:“這傢伙喜新厭舊,你能把它還給我嗎?我們就是追着它來的,不想讓它就這麼跟你走了。還有”,那陌生男子挑眉看着她,深邃的雙眼波瀾不驚,她又道,“我沒想到我們還能相見,多謝你上次的救我。”
男人習慣性地摸了摸拇指上的扳指,微微地淡淡地一笑,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他擡手摸了摸胡豆的頭,“姑娘是行邑在大周的主人,多謝姑娘照顧行邑。”
“行邑?”她隱約似記得行邑是這隻猴子的貢名,道,“那就算是行邑,是你們進獻給我們了的,現在你要把它帶走嗎?你是不是反悔了不跟我們友好結交了?”
“結交不是單方面的巴結,而是要看雙方的誠意。”胡人男子道。
“既然要看誠意”,太子殿下想了想,薄脣如勾雲淡風輕地亦笑了一笑,看向男子的眼眸裡卻無半分笑意,“胡國若是真有誠意,也不至於在貴城出現這樣的事情。”
胡人男子對太子殿下點點頭,道:“大周國的太子,我們又見面了。”
太子殿下道:“胡國大汗,別來無恙。大汗遠道而來,本宮既在貴城,應當是做東好好款待大汗。奈何大汗來去無蹤行事低調得很。”
他聞言,朗聲地笑了,暗藏銳利鋒芒,道:“太子言重了。”
太子殿下和官向玉沒有猜錯,這位胡人,便是胡國的國主,呼延西揚。
官小國舅扯着太子殿下的袖子,與胡國國主認真道:“既然如此,不如改日,改日我們再好好款待你。你是大汗,現在一定是連夜趕着回國去,明早到了胡國還得趕着去早朝,行程片刻都耽誤不得。當皇帝就是一件又累又崩潰的事情,我覺得,你們還是快走吧。我們也回去啦。”
對方不肯先轉身離去,太子殿下怎會輕易轉身,以給他們留下偷襲的破綻。是以雙方僵持了一會兒。
半晌,胡國國主呼延西揚,食指摩挲着拇指的扳指,道:“我記得,太子似欠我一個人情。”
太子殿下把官小國舅護在身後,聽他又道:“現在便要討回來了。”
話音兒一落,八個胡國頂尖的高手,紛紛上前,從各個方向堵死了兩人的去路。終於官向玉明白最初心中的七上八下之感從何而來了,她拉着太子殿下的衣袖,道:“燼師父……我們中計了是不是?”
興許官銀流失一案被破早就傳進了這個呼延西揚的耳朵裡,礦山裡沒能殺成太子殿下,現下他不過是將計就計把太子殿下引出來,又故意安放一輛那樣的馬車出現,使得太子殿下單獨循着蛛絲馬跡追來。
只要太子殿下一死,恐怕朝堂將要大亂。
官向玉探出一個頭來,道:“這樣,我們先商議一下,聽聽你想要達成個什麼目的,我們再看看能不能滿足你。一切好商量,先別打成麼喂……”
太子殿下冷不防把她推後數丈,黑影急速竄來,於月下私下飛竄,竟圍着太子殿下打他一人。太子殿下沒有三頭六臂,更是舊疾在身,怎會應付得過來,不出三十招就已顯敗勢。
胡豆,也叫行邑,收斂了歡欣鼓舞的神情,安靜地坐在呼延西揚的肩頭,看着一羣人打太子殿下一個。官向玉急了,衝呼延西揚吼道:“你怎麼能以多欺少!別以爲你幫燼師父救過我一回,燼師父就應該拿命賠給你!”
不對,那不算是救,因爲他們本來就是一夥的!
胡豆把小主人的焦急驚恐都看在眼裡,繼而也跟着躁動起來,抓着呼延西揚的衣裳胡亂扒拉,似乎在爲太子殿下求情的樣子。但呼延西揚不爲所動。
官向玉看着打鬥的黑影,黑衣青年被糾纏得除了退守無一毫進攻的機會。下一刻她轉身就跑。
只要太子殿下能夠撐住,等她去搬救兵來,就能把這些可惡的人紛紛打退。殊不知,那些暗中保護太子殿下的暗衛,早已經被另一撥厲害的人絞殺於後了。
太子殿下行事沉穩,可如今他遇上的人胡國的國主,胡國人膽大妄爲地潛入大周境內偷運大周官銀,眼下正欲出大周邊境,一旦回國再想追究便無濟於事了,他怎會放任這些胡人離去。只是,太子殿下不欲與他們硬拼,奈何被人奪得先機處於了被動。
哪想,還不等官向玉跑兩步,立馬一人從太子殿下那邊分散了出來,落身在她的面前,滿身殺氣。官向玉忍不住退後兩步,他便上前兩步。
她無法了,急得腦門熱,確實又是不會什麼功夫的少女,咬牙先發制人一腿踢上了那人的腰胯緊要部位。但凡是個男子,都對這個緊要部位疼痛得緊。
但這個胡人,只頓了一頓,連眼色都未曾變一下,唯有周身殺意更加濃郁。
“你不痛啊?”官向玉問,隨即又是一腳。
胡人呼吸喘了一下,擡手就掐官向玉的脖子,把她從地面上提了起來,雙腳找不到借力點,在空中胡亂地蹬。她被扼住了呼吸,像是一塊巨石壓下來,剝奪了所有的空氣,陷入了未知的恐懼。
太子殿下空隙間側頭回來一看,一瞬間,渾身充滿了桀驁張狂,不顧一切地與人打鬥,那些傷在他身上彷彿不痛不癢,月光下那瑩潤的臉色慘白,忽而靜了下來,連風也拂不起他的衣角,隨即薄脣抿了抿平靜地溢出鮮血,繼而眨眼的瞬間,爆發出異常強大的氣流,誰人也無法近得其身,他把所有功力都集中在了右手一處,身形如鬼魅一般,將七個人都打了一遭,七人各有損傷推開數步。
他轉而飛騰了過去,一掌擊中正扼住官向玉脖子的胡人,將他腰骨擊成了兩半倒地抽搐不已,右手有些顫抖地無力地接過落下來的少女,將她輕輕地摟進懷裡。少女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雙手攀緊了青年的雙肩,委屈得淚落:“燼師父,不打了,我們回去吧……”
太子殿下輕輕順着她肩後柔軟的烏髮,笑得溫柔,嘴角血跡斑駁,道:“小離兒害怕了?”
官向玉猛點頭:“怕、我害怕……”她望着休整過後的剩餘七個人,還有那邊緩緩走過來的陰暗不定的呼延西揚,“要是,要是我能早早地學習功夫就好了……我不想看見,燼師父再受傷了……”
“對不起,我不該帶你來。”太子殿下清清淺淺地道歉着,脣吻了吻她的耳邊。
官向玉又搖頭,道:“是我自己要來的,我不是說了嗎,你去哪裡我便去哪裡,就是活不成了也要和你在一起。但是……但是如果可以選擇,我想跟你一起好好地活着嗎……”
他輕輕地放開了官向玉,涼如冰的手指,爲她揩了眼角的淚跡,道:“會的。”說着便轉身,爲她擋住了一切陰暗與飄搖。
太子殿下再度和七人打鬥了起來,只是他再也沒有用雙手,而是用了單手。單手的力量,威力無窮比雙手時還要厲害上許多。
這時呼延西揚就在十步開外,深深地看着難過的官向玉,忽而側頭問肩上的小猴子:“你的意思是,讓本王帶她一起走?”小猴子點頭,他沉吟了下,又道:“這樣也不錯。”
一股翻飛的血氣撲鼻而來,太子殿下似麻木一般又把四人了斷,沉沉地看着呼延西揚。剩下三人豈敢再輕舉妄動,撤回來把自家主子護着。他渾身浴血,墨發凌亂,恍若從地獄裡走出來的閻羅,一字一句道:“你敢碰她一根毫毛,本宮便屠你整個胡國。”
呼延西揚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來,道:“看來她還是個寶。”說着他轉身,帶走了僅剩的三個胡漢,“今次,你又欠了我一個人情,下次我自會再討。”
幾人將將一走遠,太子殿下勾了勾脣,隨即身體一軟便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