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地傑仍在與萬國安辯論,啓東學堂的學生們也開始加入兩方陣營,整個操場鬧哄哄卻不雜亂,兩派各抒己見,引經論典駁斥對方,辯得天昏地暗。
校長莊秦在臺上面帶微笑,也只有這時他纔會覺得這些青年是人才,而非流氓。做爲一名爲人師表的教師,莊秦忽然心生感慨,流氓一點的人才總比懦弱的蠢纔好。當然,這種時候仍躺在醫院的齊赤珊老師被自動略過。
東方倩茹已把操場上的人看遍,引起她興趣的只有一個人,坐在人羣間臉色陰鬱的常力。東方倩茹記得這個人,他似乎喜歡趙小小,但也僅僅是默默保護,他還不敢觸怒司馬家。
“我是不是該幫他一把呢?”
東方倩茹嘴角浮起純真的笑容,將一旁的司馬長山看得怦然心動。
辯論結束,沒有勝者。
下午繼續上課,這一日再無異事。除了錢秀雅不時盯過來的那充滿憤恨的目光。
放學之後東方倩茹並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吳家,去探望吳可兒。
“你是說……她去了吳家?”
“是的,老爺。”
司馬南停筆,眉頭一皺。
“看來,這個小姑娘不好對付啊!”
“那老爺您看,是不是……”
來福做了一個割的動作,司馬南搖搖頭,眉頭舒展開。
“讓她鬧,我倒想知道她能做到什麼程度。別忘了她手中的錢,逼急了我們怕是什麼都撈不到。你叫人盯緊了就是了。”
“是,老爺。”
來福恭身退下,像舊時的太監。
司馬南重又奮筆疾書,他寫的是一份名單,上面的人物全是社會名流,而名單的頁眉上有一行小字:同喜會名單。
“同喜會?就是那個十三省秘門之首?”
本應探望吳可兒的東方倩茹此刻卻正坐在吳家密室裡,吳可兒的父親吳天德側坐陪話。
“是的,回小姐話,就那個信徒過百萬的同喜會。現任教主只是司馬南的傀儡。”
吳天德恭敬的回答,一副家奴的模樣。
“過百萬?我看有十萬就不錯了。但司馬南竟然是教首,這倒出乎我的意料。你來明德也快二十年了吧?司馬南沒懷疑你?”
“他一直防着我,就算訂了娃娃親後也是。直到最近我們的人才打入司馬家。只可惜中了蠱毒,已很久沒傳消息出來了。”
“蠱毒?和你中的一樣?”
東方倩茹口氣平淡,吳天德卻如被蛇蠍蟄咬,臉上的橫肉顫抖不止。
“比我中的毒還利害,魂魄都能被司馬南控制。這整個明德鎮,據我看來近七成人都已經成了他的傀儡。”
“控人之術?哼,裝神弄鬼!”
東方倩茹只冷笑一聲,似乎毫不在意。
“我去看看你女兒。”
吳可兒早上回家後就一直把自己鎖在屋內,誰也不見。東方倩茹到時屋外聚了一羣人,錢秀雅正在拍門,僕人老媽子個個焦慮不安。東方倩茹目光一一掃過,發現司馬長山赫然在列。
“他終還是有些人味。”
東方倩茹一笑,隨即皺起眉頭,她聞到一股香甜的味道,直滲入靈魂,勾得咽喉發癢,渾身的血興奮躁動。
“大表哥,你有沒有聞到什麼?”
“表妹,我……我只是路過這裡,真的……”
東方倩茹搖搖頭,不理會司馬長山的辯解,問一旁的老媽子吳可兒多久沒回應了,老媽子說有兩個時辰了。東方倩茹又用力吸了幾口空氣,眼中掠過一絲驚疑。
“不好!快撞開門!”
所有人都怔怔的看着東方倩茹,直到她奮不顧身的去撞門,大家這才醒悟,七手八腳的將門撞開。
閨房內光線昏暗,有丫環跑去將窗簾拉開,英式風格的臥室內充斥着奇異的香甜氣息,傢俱擺設整潔完整,乾淨不見一絲雜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垂着薄紗的牀幕內,吳可兒安靜的躺在那裡,面朝裡,像是睡着了。
東方倩茹在顫抖,她呼吸變得有些異常,像在剋制什麼。
司馬長山上前兩步,戰慄的拉開透明的垂紗,輕輕將吳可兒翻過身來,她依舊一動不動。司馬長山猶豫半天,才掀開薄毯,入眼的是滿目的豔紅,那是一種驚心的紅,飄散着香甜的味道,粘稠甚至拉出幾道駭人的紅絲,連接着薄毯與冰冷的吳可兒。
東方倩茹抖的更利害了,她突然轉身奔出屋外,嘔吐不止。
司馬長山還呆立在吳可兒牀前,他輕聲的喚着吳可兒的名字,但卻沒有迴應。屋內的人全部驚呆了,忘記了驚恐和尖叫。但是突然間,司馬長山慘嚎一聲向後跌倒,抱着頭歇斯底里的厲聲哭喊不要,臉面扭曲看不出一丁點原樣,他一邊慘叫一邊向外爬,已經完全不記得自己還有兩條腿。司馬長山親生母親的死狀與吳可兒的死穿越時空連接在了一起,這恐懼與悲傷瞬間壓跨了他。
吳可自殺身亡,這並不在東方倩茹的預料中。
“如果愛情不再能感人,那一定是誰的心傷透了。你的心……是傷透了嗎?”
東方倩茹在窗前扶着牆喘息,一擡頭便見到牀上面如紙色的吳可兒,她的眼睛依舊美麗,只是了無生機。東方倩茹喃喃自語着,宛若癲狂。
這時司馬長山終於爬出門來,東方倩茹繼續夢囈般的話語。
“如果生命都不再重要,那一定是已無法承受。你已經無法承受了嗎?我們都生活在這個時代,有選擇嗎?你要堅強啊!”
司馬長山伏地院內嚎啕大哭,直到司馬家來人把他擡走。
夜裡,東方倩茹忽得驚醒,她夢到自己是吳可兒,堅硬的外殼下靈魂脆弱不堪一擊,所有囂張和惡念都只是爲了引起某人注意,而那個人她卻根本不認識。這血與淚無辜的流淌,毫無回報。
東方倩茹坐起大口喘息,身邊躺的是嫣青,她仍舊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東方倩茹驚醒沒有吵醒嫣青,她此刻睡的正香,嘴角淌着津液。東方倩茹愛憐的給她輕拭,穿戴整齊後推門步入小院。
“你也睡不着?”
東方倩茹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扭頭看去,趙小小慵懶的依坐在窗前的藤椅上。
“小小,你一晚上都在這?”
“是啊,睡不着。你看這月色多好啊,咱們說會話吧!”
東方倩茹也不理她,轉身進了屋,片刻後提了件披風出來,蓋在趙小小單薄的身上。東方倩茹做的那樣認真仔細,趙小小眼中涌起霧氣。
“你和你師父蓮蓬那個壞傢伙一樣會照顧人啊!可惜我沒福氣……”
“小小,你不介意我師父是女人?”
“男人女人,呵呵,說起來,現在我可是對男人失望透了。女人嘛……”
“人家好怕呀!”
不等趙小小說完,東方倩茹就做出驚懼的模樣,惹得趙小小笑個不停。笑過後,是深深的落寞,但兩人間的距離卻更近了。
“小小,你怎麼會嫁我舅舅?”
東方倩茹問,趙小小嘆了一口氣。
“你信命嗎?我信,我出生前就有算命的說我會剋死父親,累死母親,一輩子是個小妾命。小時候媽媽就常說起,總是嘆息,因爲算命的說的那些事一件件發生了。我兩歲那年父親才從外地歸來,媽媽讓我叫父親,結果第二天父親突發惡疾,沒出三天就死了。媽媽和我被爺爺趕出家門,一個人帶着我生活,她身體本就不好,終於在我七歲那年,她夜裡趕工累死在地主家裡。從那之後我四處流浪,被你舅舅收留,還送我留洋讀書,吩咐我叫他哥哥。我當時還高興得不得了,以爲他只是可憐我,想收我當義妹。真是天真啊,呵呵,再後來就成這個樣子。你說人這一輩子,究竟爲了什麼活?命運都是定好的,我想,找一個人替換我大概也還會這個樣子吧?可那些苦那些痛,究竟是爲了什麼?”
東方倩茹沉默不語,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爲這些問題也時刻困擾着她。
夜色轉涼,日間的暑氣已完全消散,地面隱隱升騰起一股寒流,緊貼着地面四處流動。
趙小小回過頭,悽然一笑。
“看我都說了些什麼!明天學校放假,咱們一起出去走走吧,我也很久沒到鎮上逛逛了。”
東方倩茹想了下,點點頭,忽又開口。
“其實,我看常力很喜歡你……”
趙小小一愣,突得笑起來,聲音中充滿無奈。
“他還是個孩子呢!”
趙小小起身抱着披風進了偏房,東方倩茹到窗前坐下,藤椅上趙小小的體溫還未散去,甚至她淡香的氣息也還在。東方倩茹仰望夜空,目光靜若止水。
“很多時候,孩子也能做出一番大事呢!”
東方倩茹突然說,臉上有了笑容,依舊純真無邪。
“噢?不知表妹想做一番什麼樣的大事?”
院門外突然有人說話,東方倩茹一驚,猛得站起。院門外的陰影中走出一個人,竟然是二少爺司馬遠水。
“二表哥啊,您嚇了我一跳呢!”
“呵呵,我也是睡不着,隨便走走。”
“您這隨便一走,就走到了人家女孩子的閨房啊?”
司馬遠水臉色一紅,好在他是駝背,頭只要微低就能隱在暗影中。
“表妹,你還沒說想做出一番什麼樣的大事呢!”
“我想做的啊……在這個時代是做不成了,說出來怕二表哥笑話,我想讓天下的女人和男人擁有一樣的地位,一樣作官,一樣當兵,一樣能當大總統!二表哥,您說我是不是有點癡人說夢呢?”
“咳咳,表妹志向真是遠大啊!好了,我也該回去了,不早了,快睡吧!”
司馬遠水駝着背無聲的步入黑暗,那月光都彷彿照耀不到他身上。
東方倩茹拍拍胸口,無聲的一笑,說不盡的嫵媚動人。
第二天是民國法定假日,學校放假,憋了六天的學生們都涌向街頭,男生女生成雙成對,明德鎮一派活潑景象。
陽光極好,微風徐徐,也不躁熱,正是出遊的好時節。
“倩茹,你可知這明德三絕?”
趙小小坐在滑竿軟椅上對身邊的東方倩茹說。
此刻他們正在一座人頭攢動的橋上,橋下河水濤濤,湍急奔向遠方,卻波瀾不興,攪動得日光如流動的無暇寶玉。最爲奇特的是河底,由平坦到奇峰嶙峋,全是彩色岩石構成,層層疊疊,經陽光一照,色彩更加鮮明,如夢似幻,讓人百看不厭。
“不知道,還請小小姨指教。”
東方倩茹一如即向的優雅動人,高貴卻又親和,絲毫沒有拒人千里的冷傲。
“這第一絕嘛,就在咱們腳下,百折橋。並不是這橋有什麼好,而是隻有在這橋上才能看到德德河最美的一段。你看,是不是別有情趣?大都市裡可尋不到這樣的美景。即使久住這裡的人也禁不住百折千回,所以才得了百折橋這麼一個名。”
趙小小手指所向,東方倩茹讚歎不已。
“那另外兩絕又是什麼呢?”
東方倩茹欠身問,趙小小還沒回答,後邊跟上來的司馬遠水搶先回答道。
“寂鉤湖,內畫工天。可巧,這兩絕都在一處。”
趙小小扭頭看了司馬遠水一眼,頗有深意的抿嘴微笑。
“二少爺,可真是巧啊!”
趙小小輕搖摺扇,假裝不快的問。司馬遠水臉色紅彤彤,眼睛卻明亮透底,他努力挺起歪駝的背,面對着東方倩茹的目光也不退縮。
“是啊,這世間事可逃不出一個巧字,無巧不成書嘛!”
“嗯,就像昨晚?”
“那就一起遊玩吧!”
東方倩茹打斷兩人的鬥嘴,在滑竿軟椅上張開雙臂,做勢欲飛。
這天極高,這地極厚,只是不知那人能否周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