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子眼中的輕鬆之色盡去,代之以凝重的戒備。
作爲月神教神子,自認爲修爲力量已經攀升到世間之巔,理當是舉世無敵的存在。如果說天下還有什麼力量讓他忌憚,那隻能是不屬於凡間的力量。
蘇娥眉身周靈風肆掠,濃如稠霧,身形因之模糊不定,不可見,不可捉摸。但眉心那點火焰狀花子,卻如穿透黑暗的星光,再是耀眼不過。
神子從那點花子裡,感受到了屬於神仙的力量,深不可測。
他曾經得到過月神賜予的力量,對神力已經是非常熟悉。
這由不得神子不謹慎。
“好!看來果然是仙人轉世,這纔是我的對手!”謹慎,不代表畏懼,神子直視着蘇娥眉戰意勃發。隨着靈氣調動,他雙手掌心出現兩個明亮的新月印記。乍看並無特殊之處,細感卻似蘊含海天之力,不可觸摸,不能直視。
蘇娥眉二話沒有,依然是提劍就刺。
只不過這回刺的時候,不見劍氣,只見一道火光。
火焰並不大,之前狂暴的靈氣,在她揮劍直刺的時候,如巨龍歸海一般,全數壓縮到三尺青鋒上。除了騰起寸許火焰,便不見其它。
劍是火焰,人衝出的時候,因爲速度快到極致,衣袂飄飛也是一道橫着的火焰。
這一劍快逾閃電。
神子只來得及雙手向前一推。
對他而言,這也夠了。
雙掌疊放,兩輪小小的新月融爲一體,在掌前與長劍相擊。
沒有浩大聲勢,看起來就如兩個剛入練氣的修士,簡單直白的對了一招。
劍尖與新月月肚撞擊的時候,沒有任何聲音發出,也沒有靈氣肆虐。
沒有聲音,是因爲大音希聲,沒有靈風肆掠,是因爲所有靈氣都用到了極致,沒有半分流散。
兩人有剎那的僵持,動作定格,好似時光凝滯。
唯獨千丈之外的真人境修士們,齊齊感到耳畔響起一聲嗡鳴,透入骨髓鑽入心底,直達靈魂,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
這可是在千丈之外。
同一時間,他們發現蘇娥眉與神子身下的土地,以兩人站立的位置爲原點,呈圓圈狀陡然往下一沉。當他們發現這異象時,方圓千丈範圍內,地面已經完全下陷三尺。
下陷的地面上,空無一物。
樹木、荒草、土堆甚至是河流,全都在他們無法捕捉的時間縫隙裡,化作塵埃,煙消雲散。
地面平整至極,空曠至極,如同絕域死地。
或許只是瞬息,或許過了很久,嘩啦一聲,失去一大段河水的河流上端河水傾瀉而下。數十名真人境修士,這才陡然回過神來,一個個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如同被掐住脖子窒息的人終於恢復自由。
在方纔這個時間內,因爲腦中那聲嗡鳴,他們氣息凝澀,聽不到聲音,感應不到靈氣,甚至失去了感官,以至於連戰鬥到底是已經僵持了許久,還是隻過去瞬息都無法把握。
當他們再度凝神看向場中,蘇娥眉跟神子的戰鬥,勝負已分。
神子依舊站在原地,蘇娥眉則是倒退百丈。前者負手而立,臉色紙白,掌心新月印記的餘暉,正徐徐湮滅。後者嘴角溢血,眉心火焰狀的花子已經消散,眉宇間不再有神威,整個人恢復了尋常模樣,至於她手中的三尺青鋒......
已經只剩下劍柄。
神子眼神複雜的望着蘇娥眉,聲音緩緩傳出:“想不到轉世仙人,在仙人境之下竟然也有這等力量。平心而論,就算是大上師對上你,多半也只有吃虧的份。我若沒有月神親授之力,此番當真是奈何你不得。”
他的話說得很穩、很重,可見是在勉力壓制起伏不定的心緒。
這一戰他雖然勝了,但蘇娥眉給他的震動委實不小。
方纔若非他果斷傾力而爲,但凡有半分託大,此時下場堪憂。
此刻神子方知,方圓千丈的戰場,當真是半分也不寬裕。
蘇娥眉沒有答話,只是一隻手捂着肩膀,身軀微微佝僂。她看似還能站得穩,實際已經是強弩之末,連多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若是動一下,絕對不會是邁步,而是會立即倒下。
她恨恨盯着神子,很不甘心。
這回設伏對付月神教修士,爲的是給大軍開道,免去軍隊被神僕襲擾的顧慮。讓全真觀道人能在軍隊幫助下,順利在河西佈道,扭轉河西百姓信仰。這原本是十拿九穩之事。
畢竟正常看起來,她只是楚南懷的弟子,縱然修爲不凡,也強得有限。如此,就算是月神教大上師來了,她只要覺醒仙力,也能讓對方吃個啞巴虧。
誰能想到,來的是神子?
蘇娥眉不說話,神子臉色更是難看。
不是因爲蘇娥眉不說話,而是他也看清了此戰的前因後果。
前因自是不必多言,後果卻是十分嚴重。
“我聽說,你的師弟衛小莊,也是仙人轉世?”神子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的問。
蘇娥眉沒有回答。
不回答也是一種回答。神子再度深吸一口氣。只不過這回是涼氣。隨着這口氣吸進去,他的臉色也在發青。
這一戰他勝了,現在卻沒有半點兒勝利者的姿態,反而難受的像是吃了蒼蠅。
蘇娥眉的埋伏固然沒有得逞,這是她的損失,但到了這裡的神子何嘗沒有損失?
他原本應該帶着大隊人馬,去岷州對付李茂貞。
爲了對付他,李茂貞那裡糾集了大量好手,包括衛小莊。
現在他沒在岷州,誰去對付衛小莊?誰又去對付李茂貞?
如果說神子之前還篤信以大上師的戰力,絕對足夠對付李茂貞,加上上師們,就能輕而易舉橫掃李茂貞的隊伍。而眼下,他再也沒有這種信心。
大上師是不是真能對付李茂貞?
不管能與不能,衛小莊對付他就足夠了。如果李茂貞有不弱於蘇娥眉、衛小莊的戰力,那麼大上師他們就很危險。
念及於此,神子哪裡還能有半點兒勝利的喜悅、得意?
“一百多年來,唐朝愈發孱弱,而今更是國內大亂,國運應該極度衰竭纔是,修士受其影響理應修爲不濟纔是,怎麼會有這些個強者?唐朝衰亡,吐蕃大興,月神降臨東土,這應該是大勢纔對,眼下怎麼會出現這許多岔子?”
神子不禁擡頭望天。
“此等變故,是意味着大勢有變,還是隻是成就大業的必然考驗?”
神子一時想不明白。
他沒打算再想。
千丈之外的數十名真人境修士,已經開始收縮包圍圈。神子看着動也不能動的蘇娥眉,眼中第一次有了怒意。這怒意不是針對蘇娥眉,但卻無比清晰。
他道:“你可知,我現在很生氣?”
蘇娥眉嫣紅的嘴角扯了扯,展露出一個譏諷的弧度,這就算是回答了。
神子又深吸了口氣。
突然間,他仰天發出一聲大吼。
吼聲一出,長天風雲變色,本就陰沉的天空頓時黑雲滾滾,狂風大作。
神子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掌心新月光芒大盛,清輝刺眼得猶如太陽。狂風吹動他的長髮、衣袍,襯托得他猶如一尊亂世魔神。
一陣陣口音難辨的奇異咒語,從他身上噴薄而出,頃刻間迴盪於四野。那咒語時而聖潔如仙音,時而淒厲如鬼嚎,時而威嚴如神威,時而扭曲如惡魔。
正待靠近的數十名真人境修士,被咒語衝擊神智,無不頭暈目眩、意識迷亂。無論如何咬牙支撐,也感到氣息不穩,氣海翻騰,身體如同要爆開。
乍然間,天降驚雷,聲音之大,讓人幾乎以爲天崩地裂。
真人境修士們,在這個瞬間好似喪失了意識,神魂墜入深淵。
只聽得神子一聲大吼:“新月當天,神力入地!”
雲海之上,穹光四射。
無數星芒散於大地,天地氣息爲之一變。
在真人們的感知中,黑霧籠天的世界中降下一束神光,霎時間直入他們神魂深處。只可惜這神光有害無益,讓他們胸口一悶,心頭如壓大石,七竅之中頓時有鮮血溢出。
待得他們終於穩定狀態,看清眼前景象,竟然發現天地如常,萬物都無變化。
那天,依然陰沉,哪有什麼雲海、閃電、神光?
大地之上,方圓千丈的地陷依然存在,河水氾濫蔓延,卻也僅此而已。
一時間,他們甚至不敢確認,方纔的天地異象、陣陣咒語,到底是真實發生在眼前,還是隻存在於意識中。
但修士們卻又感知的清清楚楚,心頭大石揮之不去,靈氣運轉滯澀難當,一身修爲實力頓時下降了兩三成!
蘇娥眉臉色愈發蒼白了。
形容如常的神子一步步走向蘇娥眉,眼中兇光畢露:“你可知,我現在很生氣?因爲走了這一遭,我不得不提前請下月神之力籠罩天地,壓制你等修爲!原本,這應該是凜冬大祭祀時做的事,現在倉促爲之,事倍功半!”
神子提前讓神力籠罩天地,自然是擔心岷州戰況。
壓制河西之地唐人修士的實力三成,這是他現在能夠在瞬息間支援整個戰局的唯一選擇。
神子的腳步很重,因爲他的確很憤怒。
但路程走過一半後,他的腳步恢復了正常,眼中也不再有怒火,哪怕他走過這個距離只在轉瞬間。
他向蘇娥眉擡起手,輕輕一嘆,臉上再也沒有悲喜情緒:“你我爲敵,各安宿命吧。”
說着,掌心新月就要飛射而出,將蘇娥眉徹底斬殺當場。
新月的的確確飛出了,只不過到了半途,就轟然折返。
不得不折返。
新月被一道從天而降的青白流光擊中,發出類人的淒厲叫聲。
神子心頭警兆陡升!
天下間,有何物能夠與月神賜下的神力正面碰撞?
方纔,蘇娥眉那三尺青鋒劍可就被毀了。
神子看見了。
那道從天而降的流光,在將新月擊飛不得不返回之後,就插在了地上。
它插在神子面前,徹底隔絕了他對蘇娥眉動手的可能。
一柄劍。
一劍之隔,縱然咫尺,也是天涯。
那是天子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