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湛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袖口,纔想起暗器已被簡風搜走。他只好慢下腳步,萬分謹慎地朝前走,等着對方先主動開口說一句話,或者等待伺機而出的埋伏。
可一直走到那張桌案前,帳內什麼也沒有發生。而他也終於看清了那裹着狐裘的人,不禁大吃一驚:“你是誰?”
眼前這骨瘦如柴、臉色蒼白、脣色泛青、虛弱無比的人,是誰?簡直像是被惡魔吸乾了血肉,形同鬼魅!
“連你都認不得我了。”喑啞的聲音緩緩響起,帶着一絲調侃與自嘲。
“你是聶星痕?”祁湛難以置信。眼前這人奄奄一息的模樣,哪裡會是聶星痕?簡直與他印象裡的燕國戰神判若兩人!
剎那間,祁湛將所有埋伏、暗殺的可能都拋諸腦後,連忙上前幾步,盯着聶星痕細看。
從前那個玉樹臨風、器宇軒昂、卓絕挺拔、沉穩狠辣的燕國王子哪兒去了?那個令人見之不忘的燕國攝政王在哪裡?這與他想象之中根本就不一樣,與七年前的那個燕國敬侯,天壤之別!
祁湛看着聶星痕良久,直至確定他的五官、面容與自己的回憶能夠重疊起來,直至確定他的氣質與自己想象之中一般無二,才連忙問出一句:“這是怎麼回事!”
聶星痕無力地笑了笑,攏緊身上狐裘,像是怕冷至極:“現在你知道,我爲何不能見你了?但你還是找來了。”
祁湛仍舊沉浸在震驚之中,半晌纔回過神:“你是中了毒?誰做的?雲辰?”
“算是他,也不是他。”聶星痕不欲詳說。
聶星痕都成了這副樣子,竟還能贏他數次,祁湛只覺得心頭憤怒,卻不知自己究竟是在憤怒什麼,又爲誰而怒。
“難怪最近燕寧交戰數次,你都不曾露面。”他忍不住重重捶上桌案:“也難怪你的營帳周圍都是陣法,守衛少得可憐。”
“我不能讓人知曉我的狀況。”聶星痕喘了喘氣,沒再往下說。
“呵!但被我知道了,我還是寧軍主帥,你可要殺我?”
聶星痕不答,反問他:“你信命嗎?”
“信,也不信。”祁湛答得模棱兩可。
聶星痕聞言嘆了口氣:“以前我從不信命,欽天監的推算也都當成了耳旁風……但如今,我不得不信。”
是呵!他們兩個此刻能相對而坐,平心靜氣地說着話,說來說去,都是宿命的戲弄。
“你還有多久能活?”目前祁湛最關心這個問題。
“整整一個月。”聶星痕顯得很平靜。
祁湛拍案而起:“我去找雲辰,他這算什麼?勝之不武!”
聶星痕又笑了:“我以爲你更想讓我死。”
祁湛默然片刻:“我只想讓你輸,沒想讓你死。王祖父也不想。”
“但我寧願死,也不認輸。”聶星痕的中氣已經很弱了,說話明顯氣息不足,但這句話,他說得異常堅定。
祁湛聞言深深蹙眉:“你若早些知道真相,我相信你必定不會攻寧。”
“呵!怪誰?”聶星痕嗤笑着問。
祁湛語塞。是啊,怪誰?在這件事上,他和他一樣沒有立場,也一樣被人操控着命運。要怪,只能怪那個人。
“如今你這樣子……還是停戰吧!”祁湛唯有勸他:“就算你輸,王祖父難道還能虧待你嗎?”。
聞言,聶星痕緩緩闔上雙目:“戰事已開,我已經沒有回頭路了,除非一死。”
“寧死也不認輸?”祁湛大感訝異。
“難道我認輸就不用死了?解藥又不在寧國手裡。”聶星痕態度堅定。
“但寧燕可以聯手狙擊雲辰,一定能逼迫他交出解藥!”
不可否認,祁湛這個提議聶星痕也想過,也動心過。但一想起楚王室因他而經歷的種種,想起欽天監那句“命定相剋,姻緣不能長久”,他就會覺得,這一切都是當年的報應。
真用這法子逼迫雲辰交出解藥,不是不可能。但解了毒又能怎樣?他欠了寧國的情,也違背了對微濃的許諾,燕國勢必歸附寧國,微濃也勢必對他失望。
再做一次這樣的卑鄙小人,再失去一次權勢與愛情,與死無異。
“還是算了吧,”聶星痕淡淡一笑,“從前欽天監說過,我與微濃命中相剋。既然我們總得死一個,不如我死好了。”
“聶星痕!”祁湛不知自己爲何會眼眶泛熱:“你在說什麼?微濃活得好好的,我們只要殺了雲辰,這天下就太平了!”
“殺了雲辰,天下也太平不了。”聶星痕冷靜分析:“你是王太孫,但原澈未必服氣,我也不服氣。燕寧還是要爭,無論誰爭過了誰,都是王室悲劇。”
祁湛此刻只覺得心神大亂,今夜來的目的已忘得一乾二淨,心口原本憋着熊熊怒火想要去找聶星痕算賬,可眼下瞧見他這副模樣,他什麼怒火都沒有了。就算怒,怒的也是雲辰。
他也曾多次在生死線上徘徊,卻無法想象聶星痕拖着如此虛弱的身體指點疆場該是怎樣的痛苦。他張了數次口,想要說些什麼,但此刻心情之複雜難言,令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也許是因爲那血脈的相連,也許是因爲同樣身負一國重擔,此刻他竟深切地感受到了聶星痕的心情,以及他不肯放手、不願放棄的緣由。他默默嚼着心頭滋味,良久,才又問出一句:“微濃她……知道嗎?”
“知道。”聶星痕方纔的從容與平靜在聽到這個名字後霎時消失,變得黯然失色,竟破天荒地流露一絲懇求:“你若真想幫我,就幫我找到她……也許我們還來得及見一面。”
祁湛不由自主地點頭應下,當即起身道:“先停戰!我主張停戰!你這不是小事,我要立刻修書告訴王祖父!”
“不行!”聶星痕立即否決:“不要告訴他。”
“爲何?難道你寧死也不肯見他一面?”
“不是不肯見,是沒必要。”聶星痕輕輕咳嗽兩聲,露出一絲諷笑:“當年他將我母親送到燕國,就是爲了他的名聲,既然他如此愛惜名聲,那還有什麼可見的?說出來,徒增世人笑柄。”
“但是血濃於水……”祁湛試圖說服他。
“那是你,不是我。我們不一樣。”聶星痕神色肅然打斷:“你認他是迫不得已,你要揹負墨門的興衰,還要繼承寧國大統;而我,不需要。”
在這一點上,祁湛無可辯駁,想了又想,他唯有以情動人:“其實王祖父也很後悔,他還叮囑我不要傷你性命……他告訴我真相的時候,我就知道他後悔了。”
“後悔有什麼用,多少人的命運因他改變,包括你我。”聶星痕語氣冰冷,顯然並不買賬。
“聶星痕,當我得知真相時,我也很憤怒,也惱恨他自私。但又能如何?他畢竟是我的祖父!認與不認,我也想了很久,墨門的興衰倒是其次,我是怕我現在不認,將來會後悔。”
“你現在惱他恨他又有何用?就算燕國打敗寧國,難道你還能親手殺了他?”祁湛話到此處也無所顧忌了,又打量他一眼,才道:“況且你也等不到那一天了,你會死在他前面,難道你想抱憾而終?”
“我對他沒有憾,”聶星痕大約是真的氣惱,臉色有一絲不正常的漲紅,像是在強忍咳意,“我和你們沒有任何關係,只是敵手。”
“你……”祁湛還想再說什麼。
聶星痕迅速朝他擺手,語氣倔強:“我意已決,你走吧。下次再見,我若沒死,咱們就在戰場上分個勝負吧。”
說完這一句,聶星痕的精力似乎已經耗盡了,整個人踉蹌幾步,開始捂着嘴低聲咳嗽。
祁湛見他臉色不對勁,連忙上前扶過他,問道:“你有藥嗎?在哪兒?”
聶星痕卻一把將他推開,艱難地吐出:“不用你管,走吧!”
祁湛此時哪裡肯走,連忙朝帳外喊道:“來人!快來人!”
話音剛落,他便瞧見一羣人影擠進了營帳,大家都穿着一樣的鎧甲,也不知哪些是墨門的兄弟,哪些是真正的燕軍。慌亂中,他只看到一名身穿鎧甲的士兵腿腳飛快,亟亟朝聶星痕奔來,雙手張開似乎想要去攙扶對方。
祁湛正要退讓,眼前卻見金芒閃現,那人已亮出兵刃欲朝聶星痕下手!祁湛以爲是墨門的殺手,不禁大驚失色,一把抓住對方,大喊一聲:“不能動手!”
話音剛落,天際紅日破曉而出,帳內驟然變得明亮起來。祁湛擡眼看向那行刺聶星痕的人,正欲再度勸說,眼風卻掃見那金光炫目的兵刃,詫異道:“是你?你給我住……”
“叱”的一聲,利劍刺入肌膚之中,也打斷了祁湛未出口的話語。他愕然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倒地的聶星痕,最終,目光釘死在那行刺之人的臉上,用最後一絲力氣扒掉對方的易容,怒吼出聲:“原!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