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九*年八月二十八日。
這是一個下着濛濛細雨的清晨,陰霾濃重的天空籠罩着中州,穿行在雨幕中的押款車不緊不慢地行駛着,這是一條熟悉的舊街,自建所十餘年前起,司機高晟就開着這輛車,任務是每天把款項送往沿路的三個儲蓄所,簡單到乏味和枯燥的生活讓他哈欠連天。
這份差事很他媽不爽的,本來標配的駕駛室兩人,被抽調走一位,局裡正競爭上崗,搞來搞去,把幹活的崗位也搞掉不少人,據說會上領導發言了,蛋大的中州城,一天攬不得幾十萬儲,配這麼吃閒飯幹啥呢?於是改革就來了,本來司機兩人護衛兩人的二加二配置,愣給搞成一加一了,而且接觸錢都用成了金庫守衛,一下裁掉了一大批人。
其實也確實用不了那麼多人,從金庫到各所最遠不過十公里,熟悉到那怕閉着眼睛也能開車了。
安全?噢,也就在電影電視上看過什麼搶銀行之類的事,在中州這內地城市,還真沒聽說過,金庫那守衛根本就是領導侄子關係進來的,看着牛逼哄哄拿杆霰彈槍,高晟嚴重懷疑手裡那玩意還沒他褲襠裡那杆槍好使,從進單位已經勾搭過好幾個營業員了。
這不,現在還在後廂裡跟出納陳雪梅打情罵俏呢,高晟敲敲背後的小窗提醒着:“嗨,楊軍,春暉路到了。”
“哦,知道了,晟哥……梅子,哪些是春暉的?”
“v2到v4,三箱。”
“怎麼這麼多啊?”
“工地發工資,預約取款。”
“一會兒我幫你送啊……哎梅子,這個攬儲任務你完成了麼?”
“一百多萬呢,我去哪兒完啊?”
“嘖,你找哥哥我啊,回頭我給你想想辦法。”
“那謝謝楊哥……”
車在出納陳雪梅甜甜的喚哥聲中到了目的地,高晟是直接開到儲蓄所門口的,隨意看了眼,儲蓄所已經開門,兩位營業員正在櫃檯後打掃衛生,時間指向七時四十五分,他順手提起了副駕位置的霰彈槍,按照規程,如果發現情況,是不能打開車後廂的。
根本沒情況,他也根本沒看有沒有什麼情況,這條舊街老路又是大早晨的,唯一的變化是雨天行人少了些而已,他踱步到後廂,摁着密碼開門,一拉門,楊軍跳下來了,一着地槍給掛到脖子上,伸手接着陳雪梅,把這位嬌滴滴的出納給接下車,她提了兩箱,楊軍搶着幫她提了一箱,說說笑笑進了營業廳交接。
驀地,一陣刺耳的聲音傳來,在路面上泊着的一輛小麪包車突然發動了,蹭地一下子蹤上了路面,高晟驚訝地側頭,卻見得車正後方衝來的車已經急停,兩側門洞開,左一右二,三人下來了,戴着帽子,而臉卻看不到。
“搶劫?”他下意識地想到這個詞,然後下意識地舉槍。
砰……槍響,卻是跑進營業廳的一人,順手朝他背後開槍,霰彈,通地一聲響聲很大,他像個破麻袋一骨碌撲在地上,那是他聽到的最後的聲音,奔進來的另一位歹徒,還順手朝他開了一槍。
此時,剛剛走了營業廳還沒有通過安全門的楊軍、陳雪梅愣了,隨着槍響,奔進來的兩人讓女出納嚇得驚聲尖叫,啊地一聲,錢櫃子啪聲掉地上了。
砰……一槍,陳雪梅腦袋一聳,中槍。
通……一槍,楊軍的腦袋像炸開的染坊,鮮血迸濺,咣聲倒地。
兩名歹徒迅速提走了三個錢櫃,另一位衝進來卻拎着兩個鐵盒樣的東西,咣聲扔進了營業櫃檯後,早嚇得鑽在櫃下的營業員根本不敢露面,那兩個冒着青煙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麼玩意,片刻就瀰漫了整間營業室,嗆得兩人直咳嗽。
幾分鐘後,警笛大作,奔來現場傻眼了,車前躺倒一個,躺在血泊中,營業廳裡死了兩個,都是頭部被擊中,死相慘不忍睹,劫匪已經不知去向,兩名營業員連人都沒敢多看幾眼。
不到二十分鐘內,全城動員搜捕,迅速找到這輛逃匿麪包車的去向,車號豫b1231,是沿着中州路逃躥的,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差,足夠讓他們出城了,當日幾市警方聯動,圍追堵截這輛去向不明的麪包車,可這輛劫匪乘坐的車,卻神奇地消失了。
兩週後,距中州一百多公里的下游黃河地帶,挖沙船撈起了一輛被衝到這裡的車,經確認,就是八.二八銀行搶劫案的涉案車輛。
自那一天到現在,快十八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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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述這個故事的人現在正坐在輪椅上,脖子歪了,口眼也歪了,他叫高晟,罪案的倖存者,那一槍霰彈傷到了的顱部,脊部,歹徒是以爲他死了這才躲過一劫。不過可能比死了的更艱難,數次手術,加上理療煅練,現在也只能維持輪椅上的生命而已。
他現在正解着衣服,示意着另外一位開槍的擊中的部位,在腹部,子彈擊穿脾臟,皮膚上一個隆起的肉疙瘩,在瘦如枯柴的高晟身上顯得格外猙獰。
故事的結局讓尹白鴿、謝遠航、紀震幾人訥言了,帶着些許羞愧表情,那位倖存者高晟口齒不清地問着謝遠航:“抓……抓到他們了沒有?”
同樣的問題,是第幾次問了沒人知道,可答案卻是相同的,謝遠航搖搖頭:“還沒有。”
這個答案又一次熄滅了那點僅存的希望,驀地這位倖存者蜷縮的手錘着椅扶手,表情悲慟地哭了,他連哭都不像正常人,連正常人的捶胸頓足的簡單動作都做不出來,只能那樣無助的嚎哭,他憤怒地想站起來,卻不料已經萎縮的腿部支撐不住他的體重,一下子從椅子上栽下來了。
“嗨,小心……高師傅,您別激動,我們正在找。”
“高師傅,您別哭了,就快抓到了……”
尹白鴿和謝遠航,兩人不迭地攙起人,攙回到輪椅上,醫院裡的護士奔來了,埋怨了警察幾句,推走了情緒激動的病人,把尹白鴿和謝遠航尷尬地留在當地。
“在畫什麼?”紀震伸着脖子,看大兵的手裡,問話期間,他一言未發,一直在寫寫畫畫。
是一張草畫,兩車、方位、人員,以及需要逃匿的路線,紀震啞然失笑問:“這個刑偵上回溯的有。”
“但沒人回溯出來,他們是怎麼逃的。”大兵道。
“現在回頭看,似乎不難了。”紀震道。
這個判斷讓謝遠航的心情又黯了幾分,確實不難了,根據華登峰一慣的作案手法能直觀地判斷到當時追捕失利的原因:他們根本沒有逃跑。
“我最早接觸案卷的時候,沒有看出什麼地方不妥,營業員摁響了報警,從派出所到儲蓄所的距離是四點四公里,即便慢了一點,八分多鐘也衝過去了,各局所的緊急動員是在二十分鐘內完成的,當時所內在監控,捕捉到作案車輛的畫面後,外圍警力幾乎扣下了所有路上白色麪包車,發現他們逃往市外,幾地鄰市都動員起來了,沿路關卡是見車就扣,足足有一週時間的封鎖啊。”謝遠航嘆道。
醫院這個小花園,又成爲一箇中轉站,因爲接下來方向,又要像以前一樣迷失了。
“當時是個清晨雨天,從老城區轉悠,車上分流下幾個人太容易了。”紀震道,肯定是中途下車,出逃跑纔是佯動。
“反思維的模式,你認爲當時這種內地城市不可能發生這種劫案,他們偏偏就幹了;你認爲他們搶一把要遠走高飛,他們偏偏就沒走……這是華登峰作案思維形成的第一次,距離他受傷被摘掉眼球,還不到一年,這個應該是他的病因啊。”大兵道,手機上翻看着案情絕密資料,當時被殺的楊軍頭部正面中彈,鮮血迸濺了一片,大兵解釋道:“這個場面應該觸到了華登峰的痛處,他被人打殘時應該也是這樣一個場面,這種場面會讓他激動、憤怒,還伴有緊張和恐懼。”
“那個變態已經成爲過去了,不用提他了,剩下的一個人,從哪兒找啊,文英蘭母女不見面,是不是和他也有關係,或者……可能是文英蘭嗎?”紀震問。
這個很容易,如果是文英蘭,生物鑑證應該能鎖定她,可現在看來,可能性又微乎其微了,浮現出來的信息,和文英蘭的性格傾向基本不符。這樣的話,有可能找到人也是個案情擱淺的結果。
“總隊長,您不要介意我還是要提這幾個變態,案情我們這樣轉換一下,假設我仨,是那仨變態,您是未現身的老大,我們結伴作案,那需要滿足什麼條件?”大兵問。
紀震微微不悅,不過還是順着這個思路往下想,豎着指頭道:“首先,要一輛車。”
“車是偷的,而且發現後已經浸了兩週,半車泥沙,沒有提取到有價值的生物證據。”謝遠航道。
大兵忽略這個結果了,而是按着過程回溯:“好,偷來了車,在偷車之前,一定準備好的武器,他們的目標很明確,應該對這個很熟悉。”
“鑽了空子,當時的防範意識非常差,高晟和被殺的金庫守衛也沒有按規程操作,其實兩人帶着霰彈槍根本就是擺設,因爲怕走火,連彈都沒有上膛。”尹白鴿道,所有的罪案都能折射出管理不善的這個問題。
“ok,如果準備充分,做到這些都不算難,最難的還是逃逸,那我們四個……怎麼樣逃?”大兵問。
“選一個駕車的,疾速出城,直接把車開到黃河裡。”紀震道:“簡單、直接、有效,所有追查的方向會被這輛吸引走。”
“在途中可以選點泊停,三個同夥帶走搶來的贓款,中州老城區衚衕遍地,春暉路就在老城區邊上,繞半圈直走,通過中州大道,其中可以選擇的下車地太多了,當天又是個下雨天,誰會注意一個從車上匆匆下來的人?”謝遠航道。
“對,出城棄車,轉移視線,都以爲是流竄,都在設卡攔截、排查,誰也不會想到他們膽大包天的,根本沒走,還混跡在中州。”尹白鴿道。
現在想起來簡單,可在當年那個警務環境裡,缺乏監控,設備落後,做到這一點還真不難,紀震想想道着:“當年我還在商洛市,這場追捕我參與了,上級給的命令是搶劫銀行的嫌疑人疑似向南逃竄,命令我部武警沿路攔截,凡白色麪包車一律查扣,通過刑警隊的確認才放行。”
“這個方案很大膽,牛鬆被擊斃之前,我都不敢相信,作了這麼大案,還敢留在中州……可恰恰這樣做了,卻成了最好的掩護。”謝遠航道。
幾人商議着,驀地發現不對,大兵正饒有興致的看着幾人,尹白鴿問道:“怎麼了?難道這件舊事,還有疏漏?”
“你們說的是表像,其實沒有看到本質。”大兵道。
咦?衆人驚住了,好奇等着下文,大兵拿着他畫的那張問着:“從下車到開槍,到提錢走人,一共用了……應該三分鐘左右,我剛剛看了一遍實地的照片,先殺車旁守候的司機,兩人衝進營業廳,恰是提款人還沒有進入營業區域的時候,一句廢話沒有,直接砰砰幾槍,殺人提錢……而外面最後一個確認司機死亡,進來就扔煙霧彈,檢測發現這也是土製的,用工業辣椒精和酸類溶液調和的,見空氣就揮發,和催淚彈的原理一樣……再然後,走人、上車、跑路……兩個營業員連目擊都說不清,一共找到四個目擊,都在遠處看了眼,其中有三個當場就給嚇跑了……嘖,配合太默契了。”
“那肯定是經過充分準備了,怎麼?這個有價值嗎?”謝遠航不信地問。
“我看到的是,除了配合默契,還有一個方面,假設,我們四人是團伙,錢櫃裡有多少可能還沒來得及打開,而這種情況下,需要三個人分頭走,而且需要留下一個司機,把車迅速開出城外,開進河裡……那問題就來了,難道都放心?一點分贓不公的問題也不會出現?搶了那麼多是怎麼分配的?他們之間的這種信任又是怎麼建立的?團伙成員之間,唯系其間的,除了利益可不會有別的,可如果單單是利益的話,似乎又達不到這種信任的程度。”大兵道,一大串的問題出來了。
對呀,這是個問題,以謝遠航的經驗,犯罪團伙有很大一部分死於內訌,而這起搶劫案,需要的信任太高了,配合默契一起殺人犯案是一方面,分頭帶着贓款走是另一方面,將來沒有出內訌沒有人單獨犯案,似乎也是一個方面。
“噝,有道理,難道不怕那個見財起意,私吞?”紀震道。
“都是殺人越貨的主,好像還真沒一個見財起意的。”謝遠航愣了,牛鬆的決然,華登峰的悍烈,給他留下的印像太深了。
“這就是下一個方向了。”大兵起身道。
“什麼意思?”紀震沒明白。
大兵且走且道着:“最親近的,絕對信任的人,在他們三個周圍,這種人太少了,查吧,藏得可能很深,但絕對不會很遠。”
“如果找到目標,輔之以生物鑑證,那怕就缺乏直接證據,也能夠定罪。”謝遠航道。
“有點難啊,三個都死了。”尹白鴿嘆了句。
“越是想藏住的秘密,越捂不住,華登峰這麼費勁周折的想扛了這樁罪,那恰恰能說明……”大兵說着,駐足了,然後回頭看着謝遠航和尹白鴿,表情驚恐、狐疑地喃喃道:“莫非我們有什麼動作真的驚到第四個人了?否則爲什麼華登峰要急着扛下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了,謝遠航脫口道:“排查……我們先後排查過原工地出身的那些人,找到了華登峰的線索。”
“如果在這些人中間,那肯定驚動華登峰了。”尹白鴿道。
“這就合理了,以他們三個,最信任的人,也只能出在這個羣體裡。”紀震道。
“找,找不到文英蘭,就找當年工地的人,一定在他們中間。”大兵道。
一個琢磨出來的思路,又帶出新的出路,幾人無意間加快了步子,匆匆上車,又要重返那堆繁雜的排查記錄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