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條。”
“紅中。”
“碰……奶罩(二筒)”
“哈哈……雞毛一根。”
笑聲迴盪在煙霧騰騰的一間村房裡,窗外狗吠聲聲,屋外麻將聲聲,仨糙爺加一村嬸,麻將扔得起勁,冷不防門咚聲被撞開了,衝進來數位警察,別動、別動斥喝數聲,喝令數人起身靠牆,一個聚衆開賭的場子,瞬間被挑了。
污漬斑斑的麻將子,桌上幾塊幾塊的零錢不見大鈔,可把開場的給嚇着了,小心翼翼側頭解釋着:“兩塊錢麻將也抓啊?一桌湊不夠二百塊啊。“
“輸贏不在大小,都是賭博。”鄉派出所的一位,認識,和另一位來人示意着說話的這位:這就是周小旦。
說話的被嚇住了,好像是衝他而來的,那位短袖黑臉的示意了他一句:“你出來一下。”
“啥事?”周小旦惶恐上前兩步,又不敢走了,不過一步就看出來,他腿有點瘸。
“9*年,你在中州打工?”
“是啊。”
“腿怎麼了?”
“打工被打瘸啦。”
衆麻友呲聲一笑,派出所的吼了聲,沒人敢笑了,問話的是九隊刑警,覈實了周明的死亡信息,卻不料得到了一個白撿的便宜,地方警員多了句嘴,當年被打傷的人裡有個叫周小旦的,是周明的親戚,就住在原籍貫不遠的鄰村,連夜來襲,沒想到端了個小麻場。
“在中州那個醫院住的?”
“二院,骨盆被打碎了,釘了好個釘呢。”
“這個人你認識嗎?”
刑警冷不丁把牛再山的照片亮出來了,周小旦瞅了瞅,點點頭。
“他叫什麼?”
“好像叫山子,牛什麼山。”
“哪兒人?”
“我本家叔臨時招的,就中州附近人吧。”
“一塊幹活的,還有誰?”
“你問這……幹啥?”
周小旦好奇了,那刑警不廢話了,直接道着:“你說的這牛什麼山,涉嫌一起重大刑事案件,我們需要你配合去指認一下,收拾一下東西。”
“嗨這不行啊,我屋裡農活還沒幹完呢?”周小旦緊張了。
“要麼配合調查,要麼回派出所交待一下,賭幾回啦,夠着罰你五千了吧?”派出所的來人,瞪眼訓了句。
罰錢是對窮逼最大的威脅,周小旦一下子慫了,喃喃道着:“誰說不去了?那……我這場子,你不能拎走我麻將啊。”
“好好,我們和你一起走……你們,自己再叫個人玩,就當我們沒來過。”
派出所的,帶着這個腿有點瘸的周小旦,直上了泊在房外的警車,車上接到了九隊的命令,直接駛回中州……
……………………
……………………
去世一個工頭,卻撿回來當年的民工來,有時候事情就這麼戲劇化,剛剛準備休息的諸人,又會聚到了會議室,謝遠航匆匆趕來和大家說此人的情況,當年打架,這是其中重傷的一位,住了數月,出院後給了點賠償就回鄉了,此後喪失勞動能力,就靠在老家開個小賣部,支個小麻將場掙點生活費,十幾年都沒有離開過小樟村。
“就是這個人,沒身份證,當時他還沒到十八歲,不過x光圖上,留下的編碼對應上了當時登記的名字。”謝遠航從醫院得到了證物裡,找出一份,放在燈光下,能看到是骨骼斷裂的照片,手術前照的。
當年那場械鬥看來夠狠,但更狠的是,居然沒有留下警務上的記錄,你問尚健在的轄區警察,都會告訴你一句:想不起來了。箇中原委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肯定是被神通廣大的人物給壓下去了,花錢擺平了。範承和一想這個就有氣,直道着:“當年太過分了啊,這麼大的事,打殘了幾個人,居然連立案都沒有,否則那至於今天把咱們折騰的跑斷腿啊。”
“當年的警務水平就那個樣子,咱們就事論事吧,這個周小旦,當時在工地幹什麼?”高銘問。
“跟着他本家叔混,乾點水泥活,他也能認出牛再山來,說是周明臨時招的人,當時打架是撞着了,他和這個薛虎子,華登峰、周明幾個人正好在工棚裡,被堵死了,外面的跑得跑,散的散沒多大傷,他們幾個沒跑得了,被打得厲害。”謝遠航道。
“那牛再山呢?”範承和問。
“他說後來沒怎麼見過,在醫院的時候,來過兩回,不過當時他是來看華登峰的,就是這位,顱骨受傷,被摘了左眼球的這位……他記得這個人叫大華。”謝遠航道。
“其他人呢?”高銘問。
“那得細找了,大部分民工都是長年不在家,頂多割麥子、過年回家一趟,全國各地的都有,這幾個是留在醫院還能查實,要是光記個綽號,恐怕還得費點功夫。”謝遠航道。
看看時間,回中州需要兩個多小時,高銘嘆氣道着:“他們一起等等吧,說不定會有發現。”
“津門槍案裡,各個執法記錄儀,以及路外監控裡,摘取的面部特徵要有一千多人,我想,咱們是不是碰碰運氣……有時候,我們得相信運氣。”尹白鴿有氣無力道,實在不知道該從那兒下手了。
“好,咱們一起等等吧,我去給大家整點吃的。”謝遠航道,叫着兩位參案刑警,離開這裡了,他似乎看出來了,這幾位遠道來的同行,好像有話要說,而他在有點不方便。
對了,還真有,人一走,高銘問着尹白鴿:“鴿子,咱們得做幾手準備了,要一直在中州沒有突破,得有預備方案啊,兩地都耗上了,家裡把全部技偵力量全調動起來了,看樣子,一時半會出不了結果啊。”
“咱們是方向不明幹勁大啊,總不能……”範承和道,剛說一半,尹白鴿憤然起身,重重一踢椅子,出去了。
高銘鬱悶地看了範承和一眼,範承和無辜地攤手,這個爭論沒有啓恤,一啓恤又在大兵身上,而大兵是尹白鴿的一片逆鱗。
屋外的環境比房間裡好不了多少,刑警隊幽深的走廊裡,處處充斥着揮之不去的潮氣,夏季的悶熱把這裡變成了蚊蟲棲身之地,不知不覺胳膊上臉上沒準就會起幾個大包。
不過尹白鴿沒有感覺,她正站在窗口,鏽跡斑斑的窗門被打開了,黑暗中你的視覺會騙你的,燈光輝煌的城市和繁星滿天的夜幕幾乎溶爲一體,讓你無從分辨,你看不清它們的界限,就像案情一樣,迷霧層層又怎麼看得真切?
“喂,石處,您還沒睡啊?”她的電話,拔通了石景春。
電話那頭,石景春關切道着:“沒睡……鴿子啊,別太逼自己,警察不是全知全能的,總有漏網的,總有無法解決的懸案。”
“我知道……石處,他怎麼樣?”尹白鴿問。
“他還不如你,現在又快瘋了,盯着那面牆在念念有詞,誰也勸不住,下午精神評估的來過了,省廳心理諮詢室的,想知道結果嗎?”石景春問。
“說吧,能差到什麼地步?”尹白鴿道,那是決定大兵今後命運的評估,她估計好不了。
“強迫性認知障礙,這是精神類疾病中的一種,也是我們職業病裡一種,多發於執行特殊任務的警員,比如臥底人員,大多數通不過這個評估項目,他們代入的身份時間如果太長,又太投入,其性格和行爲,會產生異常……對不起,我盡力了。”石景春道。
“我知道,他現在一定試圖代入兇手的性格特徵。”尹白鴿道。
“對,下午他把評估組嚇住了,老是仇視地看人,跟評估的講老子殺過幾個人,怎麼殺的……哎。”石景春嘆氣道着,那個結果恐怕是註定的,就沒病,心理評估也得把他整出毛病來。
“他總是在挑戰規則。不過這也正是他特殊的地方,如果沒有睥睨一切的勇氣,他不可能比我們走到更高一個層次上。”尹白鴿道。
“更高層次?”石景春似乎不懂了。
“對,天才和瘋子,大多數時候是一體兩面的,您注意休息啊石處長,我們這裡再沒有進展,可能就得回津門了。”尹白鴿道。
“好,你也注意休息。”石景春掛了電話。
這是位循規蹈矩的人,無趣,但卻值得信賴,尹白鴿想了想,沒有跟大兵通話,卻是直接拔了鄧燕的電話,安排一件事:
“燕子,我們找到了當年工地認識牛再山的一個知情人,把津門找到的全部視頻傳過來,我們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撞到另一個槍手。”
現在,只剩下運氣值得等待了,尹白鴿突然覺得有點悲哀,那位像透明人一樣消失的兇手,不管是智商還是手段,似乎要遠遠地高出追捕他的警察……
………………………
………………………
從窗口走向門,是十一步;從門返回窗口,也是十一步。
大兵像準確的鐘擺,不知疲倦地走了很久,側牆上的案件板,已經鐫進了他的心裡,那像一個虛擬的環境,而他是其中的一個組成部分。
對,就像最初接受原始股詐騙案臥底的訓練一樣,語言強迫性學習、行爲舉止強迫性糾正、環境強迫性接受,於是就在這個簡陋的地方,模擬出了異域的風情、模擬出了一個截然不同性格的陌生人,甚至連自己的記憶都能被欺騙。
很久了,那個計劃的名稱叫:化身。
於是現在,大兵正在試圖蛻變成另一重化身,而正常的記憶卻是不容易欺騙的,他焦灼、他慌亂、他心悸、慢慢模擬出來的心境,不知道爲何,總是差那麼一點點,很小很小的一點,卻成爲他無法逾越的障礙。
那是因爲他不知道自己要化身爲誰,只知道這個化身,會去做什麼事。
只有一件事,殺人!
他站定了,決定重新來一回,來一個瘋狂的方式:
第一步:要搶劫儲蓄所,這個動機很簡單:窮瘋了。
不對,第一步就錯了,一個癡迷於槍械、殺人、爆頭的人,會沉浸在殺人帶來的快感上,血淋淋的場面,好像也不對,他控制血量……應該不單單是技藝提高的問題,他似乎害怕那種血淋淋的場面。
對,那他肯定目睹了那個血淋淋的械鬥現場,這種事對於初見着的衝擊,會影響到性格深處,就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一樣。
大兵搜尋着,曾經在心底深處的恐懼,那種恐懼會鐫得很深,深到你無法從記憶裡抹掉,它是無法根治的,你想壓制它,只能用更大的刺激來沖淡它的存在,於是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對,那麼重頭開始,大兵思忖着,按着時間順序這樣來重排殺人的過程:
中州儲蓄所,搶劫殺人,那一槍直擊眉心是此人的傑作,近距離的槍擊會讓他事後恐懼很長一段時間,而當他克服這種恐懼之後,又會被那種控制慾望、掌控別人生死的感覺所驅使,去做下一次。
於是有了第二次,經理、會計兩人雙雙斃命,槍殺的部位在太陽穴,死前應該掙扎了幾十秒,受害人掙扎的表情一定給他很大的快感,他享受那種快感,瀕死的掙扎,會帶來什麼樣的快感?而且,這一次是三個人,而在中州作案的,是四個人,難道,真的不是一夥?
不,應該是一夥,初犯的劫匪可以綁架、可以坑殺、可以勒死,不是所有人都能適應爆頭這種剽悍的殺人方式的。
之後,似乎進入的訓練期……對,訓練期,就像自己當劊子手,會設法尋求新的刺激一樣,會比着出槍的速度,會默數死亡彌留的時間,甚至會遍查資料,會去熟悉他要爆開的那個部位詳細的構成,然後他會找出,他需要讓子彈停留的部位,下一次,再來一次精準的射殺。
於是就有了第三次,六安金樓老闆,被射殺後扔入窨井。
第四次,許夏搶劫古玩字畫,大白天槍殺一人。
……直到現在,津門槍殺麻實超,他已經嫺熟地,可以從面頰部擊中他需要的位置,讓這個人在死前都感受到了痛苦和絕望。
那麼,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一個性格變態的人,是怎麼邁出第一步的。
大兵枯站着,想着自己,被連長一腳踹到牆角,被戰友鄙夷笑得無地自容,然後一咬牙走上了變態之路,那有偶然的成份,肯定也有必然的成份,境遇的不公、父親的家暴、出路的渺茫,都是他走出這一步的推力,是很多事綜合在一起的。
那麼這個兇手,又是怎麼樣走出第一步的?
他恐懼血淋淋的場面、他可能沒有出路、他可能精神受到了巨大刺激、他全部選在爆頭上又爲什麼不選擇其他的殺人方式?
思維彷彿陷入了一個黑暗的泥沼,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無數個爲什麼縈繞在他的腦子裡,大兵頭痛欲裂地想着,當他的眼光盯到械鬥受害人的醫學照片上時,目光,靜止了,思維,也靜止在這兒了。
黑暗中透出了一絲微光,這一絲微光卻讓他豁然開朗,他慢慢地笑了,又一次重複着,化身兇手的精神模擬,過程讓他興奮了,他咧着嘴,像瘋子一樣盯着照片說了句:
“兄弟,你比我還慘啊!”
他拿起了電話,拔通了尹白鴿的號碼,那邊傳來喂聲時,大兵冷靜地道着:“我知道是誰。”
“什麼?你說誰?”尹白鴿好奇問。
“那個兇手。”大兵道。
“誰?”尹白鴿聲音淡了,像失望了。
“是那個摘了眼球,顱腦受傷的人,華登峰。如果在這一夥人裡,只有可能是他。”大兵道。
“啊?”尹白鴿驚到不會說話了。
“反社會性格的形成,大多數時候是要有個體認爲遭受不公的待遇,以及外部環境給他強烈的刺激事件,他有;所有的罪案都選擇爆頭,那是他對社會的一個報復,他受的傷就在顱部,這種偏激性格的人,恨不得所有人都被爆頭;控制出血量,那是他下意識的反應,血會刺激到他,械鬥場面是他的病根……這是一種反社會性格的人,都具有人格分裂的特徵,他們目標明確,而且不會被利益左右,所有他們有更大的空間去隱藏,也有更大的忍耐力適應不同的環境……換句話說,他們根本不在乎自己,只會爲自己那股子執念活着……”大兵悠悠地道,心慢慢地平靜了,像經歷了一場反社會人格的過程一樣。
“等等,你……你怎麼突然想到這個了。”尹白鴿凌亂了,話裡充滿了關心。
“我一直在想,牛鬆是技術型的,而且和你們對壘的時候很慌亂,他不夠格;而牛再山,在鹽店鎮修房置產耽於享受,也不夠格。那位從容逃走,重重包圍下還把槍管和擊錘帶走的人,纔是正主……他無所畏懼,他肯定恨不得和這個被他仇視的世界一起毀滅。”大兵道。
“你……你確定?”尹白鴿被嚇到了。
“非常確定,我和他是同一類人,唯一的不同是,我想改變,而他想的,只有毀滅,剩下的你來證實吧,告訴我結果。”大兵輕聲道,他默默地掛了電話,甚至連問候一句話也沒有。
………………
遠在中州的尹白鴿匆匆推開了會議室的門,對着正不情不願辨認津門案發視頻的周小旦道着:“還記得華登峰的長相嗎?”
周小旦嚇了一跳,這位女人兩眼血紅的,像要殺人了。
“他很內向,不多說話。”尹白鴿驚聲問。
周小旦緊張地,頻頻點頭。
“性格孤僻……就是,不大合羣,和大家走不到一塊?”尹白鴿又問。
周小旦想了想,又頻頻點頭。
“身高……一米七二,性格孤僻、內向……顱部受傷,被摘掉眼球……這個重傷的,反而是成長爲兇手了,如果真是他,我們又要漏了,怪不得查不到,誰會相信是個殘疾人。”尹白鴿奔向桌上,拿着這個被忽略的病人資料,像魔症了一樣,越看越覺得這個人有理由成爲一個變態的兇手。
“怎麼了?誰的電話。”高銘納悶了,不知道尹白鴿爲什麼一下大變樣了。
“倒過來,先找所有華登峰的資料,不管是舊身份證,還是醫學透視圖,恢復一張照片,假如是他的話,那他肯定在津門案發現場出現過。沒有人比他更有理由採取這種方式報復了。”尹白鴿道。
謝遠航幾人愣了半天,一下子被刺激得又動起來了,描驀、技術恢復、籍貫地派出所查找原始資料,針對這一目標的所有技術手段,一下子全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