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地獄之門 地球大炮 青豆
下車後,沈華北迎面看到一座奇怪的小山,山體呈單一鐵鏽色,光禿禿的看不到一棵草。鄧洋向小山一偏頭說:“這是一座鐵山,”看到沈華北驚奇的目光,他又加上一句,“就是一大塊鐵。”沈華北舉目四望,發現這樣的鐵山在附近還有幾座,它們以怪異的色彩突兀地立在這廣闊的平原上,使這裡有一種異域的景色。
沈華北這時已恢復到可以行走,他步履蹣跚地隨着這夥人走向遠處一座高大的建築物。那個建築物呈一個完美的圓柱形,有上百米高,表面光滑一體,沒有任何開口。他們走近後,看到一扇沉重的鐵門轟隆隆地向一邊滑開,露出一個入口,一行人走了進去,門在他們身後密實地關上了。
在闇弱的燈光下,沈華北看到他們身處一個像是密封艙的地方,光滑的白色牆壁上掛着一長排像太空服一樣的密封裝,人們各自從牆上取下一套密封裝穿了起來,在兩個人的幫助下他也開始穿上其中的一件。在這過程中他四下打量,看到對面還有一扇緊閉的密封門,門上亮着一盞紅燈,紅燈旁邊有一個發光的數碼顯示,他看出顯示的是大氣壓值。當他那沉重的頭盔被旋緊後,在面罩的右上角出現一塊透明的液晶顯示區,顯示出飛快變化的數字和圖形,他只看出那是這套密封服內部各個系統的自檢情況。接着,他聽到外面響起低沉的嗡嗡聲,像是什麼設備啓動了,然後注意到對面那扇門上方顯示的大氣壓值在迅速減小,在大約三分鐘後減到零,旁邊的紅燈轉換爲綠燈,門開了,露出這個密封建築物黑洞洞的內部。
沈華北證實了自己的猜測:這是一個由大氣區域進入真空區域的過渡艙,如此說來,這個巨大圓柱體的內部是真空的。
一行人走進了那個入口,門又在後面關上了,他們身處濃濃的黑暗之中,有幾個人密封服頭盔上的燈亮了,黑暗中出現幾道光柱,但照不了多遠。一種熟悉的感覺出現了,沈華北不由打了個寒戰,心裡有一種莫名的恐懼。
“向前走。”他的耳機中響起了鄧洋的聲音,頭燈的光暈在前方照出了一座小橋,不到一米寬,另一頭伸進黑暗中,所以看不清有多長,橋下漆黑一片。沈華北邁着顫抖的雙腿走上了小橋,密封服沉重的靴子踏在薄鐵板橋面上發出空洞的聲響。他走出幾米,回過頭來想看看後面的人是否跟上來了。這時所有人的頭燈同時滅了,黑暗吞沒了一切。但這隻持續了幾秒鐘,小橋的下面突然出現了藍色的亮光。沈華北迴頭看,只有他上了橋,其他人都擠在橋邊看着他,在從下向上照的藍光中,他們像一羣幽靈。他扶着橋邊的欄杆向下看去,幾乎使血液凝固的恐懼攫住了他。
他站在一口深井上。
這口井的直徑約十米,井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環繞光圈,在黑暗中標示出深井的存在。他此時正站在橫過井口的小橋的正中央,從這裡看去,井深不見底,井壁上無數的光圈漸漸縮小,直至成爲一點,他彷彿在俯視着一個發着藍光的大靶標。
“現在開始執行審判,去償還你兒子欠下的一切吧!”鄧洋大聲說,然後用手轉動安裝在橋頭的一個轉輪,嘴裡唸唸有詞:“爲了我被濫用的青春和才華……”小橋傾斜了一個角度,沈華北抓住另一面的欄杆努力使自己站穩。
接着鄧洋把轉輪讓給了中部斷裂災難留下的孤兒,後者也用力轉了一下:“爲了我被熔化的爸爸媽媽……”小橋傾斜的角度又增加了一些。
轉輪又傳到螺栓失落災難留下的孤女手中,姑娘怒視着沈華北用力轉動轉輪:“爲了我被蒸發的爸爸媽媽……”
因失去所有財富而自殺未遂者從螺栓失落災難留下的孤女手中搶過轉輪:“爲了我的錢、我的勞斯萊斯和林肯車、我的海濱別墅和游泳池,爲了我那被毀的生活,還有我那在寒冷的街頭排隊領救濟的妻兒……”小橋已經轉動了九十度,沈華北此時只能用手抓着上面的欄杆坐在下面的欄杆上。
因失去所有財富而患精神分裂症的人也撲過來同因失去所有財富而自殺未遂者一起轉動轉輪,他的病顯然還沒好利索,沒說什麼,只是對着下面的深井笑。小橋完全傾覆了,沈華北雙手抓着欄杆倒吊在深井上方。
這時的他並沒有多少恐懼,望着腳下深不見底的地獄之門,自己不算長的一生閃電般地掠過腦海:他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是灰色的,在那些時光中記不起多少快樂和幸福:走向社會後,他在學術上取得了成功,發明了“糖衣”技術,但這並沒有使生活接納他;他在人際關係的蛛網中掙扎,卻被越纏越緊,他從未真正體驗過愛情,婚姻只是不得已而爲之;當他打定主意永遠不要孩子時,孩子來到了人世……他是一個生活在自己思想和夢想世界中的人,一個令大多數人討厭的另類,從來不可能真正地融入人羣,他的生活是永遠的離羣索居,永遠的逆水行舟,他曾寄希望於未來,但這就是未來了:已去世的妻子、已成爲人類公敵的兒子、被污染的城市、這些充滿仇恨變態的人……這一切已使他對這個時代和自己的生活心灰意冷。本來他還打定主意,要在死前知道事情的真相,現在這也無關緊要了,他是一個累極了的行者,惟一渴望的是解脫。
在井邊那羣人的歡呼聲中,沈華北鬆開了雙手,向那發着藍光的命運靶標墜下去。
他閉着眼睛沉浸在墜落的失重中,身體彷彿變得透明,一切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已離他而去。在這生命的最後幾秒鐘,他的腦海中突然響起了一首歌,這是父親教他的一首古老的蘇聯歌曲,在他冬眠前的時代已沒有人會唱了,後來他作爲訪問學者到莫斯科去,在那裡希望找到知音,但這首歌在俄羅斯也失傳了,所以這成了他自己的歌。在到達井底之前他也只能在心裡吟唱一兩個音符,但他相信,當自己的靈魂最後離開軀體時,這首歌會在另一個世界繼續的……不知不覺中,這首旋律緩慢的歌已在他的心中唱出了一半,時間過去了好長,這時意識猛然警醒,他睜開雙眼,看到自己在不停地飛快穿過一個又一個的藍色光環。
墜落仍在繼續。
“哈哈哈哈……”他的耳機中響起了鄧洋的狂笑聲,“快死的人,感覺很不錯吧?!”
他向下看,看到一串撲面而來的發着藍光的同心圓,他不停地穿過最大的一個圓,在圓心處不斷有新的小圓環出現並很快擴大;向上看,也是一個同心圓,但其運動是前一個畫面的反演。
“這井有多深?”他問。
“放心,您總會到底的,井底是一塊堅硬平滑的鋼板,叭嘰一下,你摔成的那張肉餅會比紙還薄的!哈哈哈哈……”
這時,他注意到面罩右上角的那塊液晶顯示區又出現了,有一行發着紅光的字:您現在已到達100公里深度,速度1.4公里/秒,您已經穿過莫霍不連續面。由地殼進入地幔。
沈華北再次閉上雙眼,這次他的腦海中不再有歌聲,而是像一臺冷靜的計算機般飛快地思索着,當半分鐘後他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明白了一切:這就是南極庭院工程,那塊堅硬平滑的井底鋼板並不存在,這口井沒有底。
這是一條貫穿地球的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