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我家吧。
說說我爹吧。
說說我爺做下的關於我爹、我家的那個夢。長有十里二十里的夢。爹是決計要把我家搬離丁莊的。丁莊已經荒涼了。荒極了。人味衰落了。病的人,大都到了莊外的小學裡。沒去的,也都整日地守在自家裡。莊街上冷清得難得見着一個人的動,難得聽到人的說話聲。不知從了哪天起,誰家死了人,也都不再貼着白色門聯了。死個人,家常的事,懶得再貼了,也用不着驚天動地地去辦那安葬的事。用不着親戚朋友們來奔喪。人死就和燈滅一模樣。和秋天到了樹葉飄落一模樣。莊子裡,總是寂寞着靜。寂默着墳地裡的靜。新街上,已經有了幾家搬到了潙縣縣城裡,有一家搬到東京市裡去。
呼嘩嘩地搬走了。
留下那村落和那蓋了新瓦屋的院落不要了。
人走屋空了。
丁莊荒冷了。人味寡淡了。
自打我爹經了我爺要掐死他的事,他就決計要離開丁莊去。算了一筆賬,真要搬到潙縣或者東京去,家裡的錢還差着一大筆。錢不夠,爹就徹夜睡不着覺。這一夜,他在牀上滾了一夜後,天剛亮就從屋裡走出來,在院裡站一站,又從家裡到了莊子裡。穿過莊子站在莊口上,看見早晨從平原東邊捲過來,有一股起早熬着中藥的苦味跟了來。爹就立在莊西的一塊空地上,聞着那藥味,知道是學校裡的病人們一早起牀熬藥了。可在他把目光擱在那熬藥升起的煙上時,爹的心裡動了一下子。
砰地動一下,如誰用手在他的心裡撥了一下子。
盯着學校上空那濃濃淡淡的煙,時金時銀的煙,我爹冷丁兒想起來,莊裡死了那麼多的人,還又有那麼多的熱病病人都在等着死,上邊是該給莊人說些啥兒的。是該給莊人們做些啥兒事情的。
哪有不說不做、不管不看的上邊啊。
爹生來就是要做成大事的人。
爹是爲了做成大事纔來到這個世上的,纔到丁莊做了我爺的兒子和我的爹。起原先,爹在丁莊不光要主管丁莊和丁莊方圓幾十裡的人的血,人的命。到以後,爹還要管着這些人死後的棺材和墳墓。爹沒有想到他活着要主管那麼多的事,他只是想着試一試。到潙縣政府裡試一試,料不到這一試也就試成了,像順手一開門,日光就照進了屋子樣。爹到了潙縣縣城去。
爹在已經繁華無比的縣城找到了高縣長。高縣長正是當年教育局的高局長,現在是了高副縣長了。是了縣上熱病委員會的負責人,他和我爹說了很多話,商量了很多事。
高縣長說――
丁莊已經死了幾十個人,你咋不早些來找我?你丁輝不知道我高副縣長對丁莊有感情,你爹丁老師還不知道我對丁莊有感情?
爹就扭頭望着高副縣長的臉。
高縣長說――
凡是染上熱病的,每死一個人,縣上要照顧給一口棺材你們丁莊不知道?沒人把這文件的精神傳達到丁莊嗎?
高縣長和我爹坐着說了很多很多的話。
高縣長說――
以前死過的就算了,以後凡有熱病快死的,只要手續全,報上來政府都會照顧給一口黑棺材。
我爹望着高縣長的臉。
高縣長說――
回去吧,我想吃你們丁莊種的荊芥了,下次來你給我捎些嫩荊芥。
我爺知道自己是做夢,看到的都是夢裡的事,本不想往下去看的,可那夢境奇特了,少見了,就由不得他不朝那個大院裡邊走。
大院裡邊是個棺材廠。
棺材加工廠。不知道這是在哪裡。爺在夢裡知道這是在夢裡,卻不知道這夢到的地方在哪裡。穿過一片平原的野荒後,在黃河古道上沙丘寬展的平地間,在沙丘堆出來的溝壑裡,有了一片開闊闊的小盆地。說是小盆地,卻也一眼望不到邊。就在這漫無邊際的平原上,平原上緩起緩落的沙丘間,我爺看見了那個棺材廠。周圍都是用鐵絲網圍將起來着,而就在這圍起來的一片緩平處,擺了一大片已經做好的黑棺材。棺材的大小厚薄全都不一樣,棺材上因着不一樣,用粉筆寫了甲、乙、丙的字樣兒。正是午時候,日頭橫在平原的正頂上,金色的光芒一束束地射下來,像無數被拉直的金條、金絲網在天空中。遠處的黃河古道和平原上,透過那生了鏽的鐵絲網,能看見日光在沙地上泛着一波一浪的光,像有一股洪水正從遙遠的地方漫過來。
爺就站在棺材廠擺放棺材那塊闊大的平地上,看見一片兒幾百上千口的黑棺材,齊碼碼地擺在比一個村莊還要大的水泥地面上,黑亮亮的一大片,被正午的日光照曬着,每一口棺材檔頭都有盆大的祭字或奠字,字體粗得和胳膊、刷子樣。金色的祭字、奠字,在那白光下閃着刺眼的光。爺知道這是政府專門爲熱病病人建的棺材廠。剛纔進門時見那棺材廠上寫有一副大對聯,上聯是心繫病人愛你在人間,下聯是一路走好送你到天堂。就在那對聯邊兒上,我爺問那守大門的人,說這是啥廠啊?那人說棺材廠。問是哪辦的?說是縣上啊。問能進去看看嗎?說有人願意參觀棺材廠,哪能不讓啊。我爺也就進來了,就望見這幾百上千口的棺材了,黑亮亮地擺着、鋪着,像那地上生出的一片黑油油的湖,而那些發光的奠字和祭字,在那湖水中,躍躍動動,像黑油湖面遊動的一片蟒蛇、金魚的頭。
就又接着往前走,聽見了隆隆隆的機器聲,像驚蟄雷樣傳過來,擡起頭,沿着一條水泥路繞過一座沙丘後,老遠就看見了兩排大機房,機房裡有來來往往的忙着的木匠、漆匠、雕刻匠。木匠們忙着把從機器上擡下的木板合成白棺材,雕刻匠忙着在那白棺的檔頭刻着祭字或奠字。漆匠忙着把那刻完字的白棺擡到機房外的架子上,然後就往那棺材上塗漆和噴漆。待黑漆幹過了,就有人在棺材檔頭的字上描着金粉水。做完了這一切,又有人把在成品棺材上依着質量寫上甲級、乙級和丙級。
在這棺材廠的車間裡,流水作業的木匠、漆匠們,一個個忙得大汗淋漓,誰也顧不上和我爺說上一句話,都只看他一眼就忙着自己的事情了。爺就從那車間走過去,到另一個棺材車間去,路上見了專門在那棺材上寫着甲乙丙的中年人,問說棺材還分等級呀?
答說吃糧食還有粗細哩。
人家說着就走了,爺在那木然地站一會,進了另一個用松木和鋼架搭起的車間房,這纔看清原來這個車間雖然也是做棺材,這棺材卻和外邊的完全不一樣。在擺開做成的十幾口黑棺前,我爺看見有三口棺材都是四寸厚的桐木板,有兩口竟是四寸半厚的紅松木。紅松木埋在地下蟲不蛀,耐潮耐腐爛,是中原一帶棺材的上品木。而且在那做工精細的棺材上,檔頭上不光雕了奠字或祭字,字的周圍還雕了龍臥鳳起的花邊兒,棺材的兩面立板上,刻了地面上的靈魂昇天圖和天上的天堂迎親圖。花花綠綠,金色飄蕩,使那棺材和宮殿的花園樣。再往前邊走,有一副更大的棺材架在兩個條凳上,竟有四個雕刻工分別在那棺材的兩檔、兩側雕刻着靈魂昇天圖,神仙迎接圖,還有百鳥朝鳳園和極樂世界園。在那圖園裡,漆匠們使金塗銀,顯出了極盡的富貴和豪華。另有一個雕刻工,他把棺蓋靠在牆上雕刻着子孫滿堂宴和榮歸故里舞,一個一個的老人、孩娃、女人都雕的和活的一模樣。那些爲榮歸故里的主人跳舞的侍女們,個個都阿娜漂亮得沒法說,如那前朝早代的唐朝宮女樣。看那刻工們仔細虔誠的樣,像那棺材不是要往地下埋,而是要擺到哪兒去展出。我爺詫異着,就朝那刻工們跟前走過去,看清了那五人共雕的棺材竟然全部是柏木,而且每塊棺板都是獨塊兒,沒有一面是由兩塊柏板拼接的。我爺在那柏木棺前站住了,在那棺前屏住呼吸不說話,看人家在一塊棺板上雕着這圖那圖裡的金龍和銀鳳,刻着這園那園裡的流水和高山,這村那莊裡的田野和山脈。而在另一塊棺板上,在天堂大宴圖上還刻了大中華牌的煙,茅臺牌的酒,燒好的桶子雞和放在盤子裡的黃河魚。還有麻將牌,撲克牌和唐朝皇帝身邊專門給皇帝扇風捶背的宮女和僕人。最爲怪妙的,是那刻着極樂世界園的人,他在那園裡刻了電視機、電冰箱、洗衣機和我爺壓根沒見過的家電和機器,還在那機器邊上刻了一座古色古香的房,房門的上房是古時的半圓瓦,瓦下的門框正腦上,刻了中國人民銀行六個字。他們每個人都雕刻得專注而精細,像是塑工在塑着佛像樣,個個的額門上都掛着細密的汗,眼珠子因爲每天雕刻都鼓脹在眼外。各自手裡的雕刻刀,有的是扁平,有的是月牙,有的斜利得和削腳的刀子樣。從他們刀下飛起落下的雪白金黃的柏木花,在地上厚厚一層如鋪了一地的花草和米粒。有一股噴香的柏木油的味,從棺板和柏花上飛起來,在那屋裡團團旋一會,從大門那兒朝外飄去了。我爺不知道這棺材到底給誰用,哪個熱病的病人有這皇葬的福,就趁着一個雕工去磨刀的時候說,這棺木真好啊。
人家看看他,說是龍棺嘛。
原來這就是龍棺呀。我爺回過頭,說那松木棺材上畫了迎送圖的棺材是啥棺?
人家說是麒麟棺。問前邊的桐木棺材上只在檔上雕刻呢?
說是獸王棺。
我爺哦一下問,這龍棺誰用啊?
那個雕刻工不再耐煩了,擡頭望着他,像他問了一句不該問的話。爺就在那兒悶悶站一會。從那做制龍棺、麒麟棺和獸王棺的車間走出來,看見日頭從沙丘的正頂已移至沙丘的偏西去。冬日的溫暖中,有了冷涼的風。前面那一大片甲、乙、丙級的黑棺材,不再像是一面棺材湖,而像了一個棺材陣。這時候,正有人在那棺材陣中來回走動着,指指這口棺,說說那口棺,像是在挑選棺材樣。
在那棺材陣的邊兒上,停了一輛裝滿了棺材的大卡車,那卡車不像是在拉棺材,而像拉了一座黑色的山。就在那山上,還有人把最後選好的棺材小心地朝着山頂上擡。爲了不讓棺材磨磨和碰碰,有一個人在車下指揮着,讓車上裝棺材的人在每一口棺材的四邊和檔頭都隔上草墊和席子。那個指揮着的人,穿了藍色小大衣,紅毛領豎在脖子上,說話聲音粗粗大大,指手劃腳,聽起來耳熟得像是我爺一出門就碰上了自家人。
我爺朝那人扭頭望過去。
果真就看見了一個自家人。
看見了在那指揮裝車的竟然是我爹。爺驚奇地在那站一會,朝着他的兒子走過去。可待他急腳快步從棺材陣間穿將過去時,快到那裝滿了棺材的卡車前,人家不僅裝好了車,而且也都用粗大的麻繩把車上的棺材捆好了。汽車一發動,冒了一股濃煙便朝大門那兒開過去。那些裝車的人,一轉眼也都隨着我爹上了卡車消失了。
我爺就地立在剛纔卡車停過的空地上,望着遠去的汽車喚,輝——輝——
喚醒了。
從夢裡醒過來,爺看見爹竟果真就立在他牀前,臉上掛着笑,親親地叫着爹,說他進了一趟城,在城裡見了高縣長。說高縣長就是原先教育局的高局長,現在是了副縣長,是了熱病委員會的負責人。說高副縣長讓他回來問爹好,還答應要給丁莊有病的人家,過年時每家照顧五斤油,一掛鞭,讓丁莊人好好過個年。
爺便愕愕木木地坐在牀邊上,看着爹,想着棺材廠的夢,像還沉在夢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