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軍進入姑墨國王治南城的城南大營後,呼衍獗顧不上與前來迎接大軍的姑墨國王差矧忍、王妃細那拉及百官寒喧,便急匆匆地來到關押都蓬的大帳。
都蓬是疏勒軍猛將,現在渾身纏滿白麻布,他左胳膊受刀傷,砍刀未能斫開臂甲但卻震斷了他的臂骨。頭部在混戰中又受到狼牙棒重椎,昏迷後才落馬被俘。其實早在呼衍獗剛退到尉頭城時都蓬便已經醒來,從醒來時起,這個一身鮮血的疏勒貴族便絕水、絕食,此刻因頭暈目眩又正昏迷着。
“強制延醫、喂水、進食,斷不能令其死掉,吾有大用!”呼衍獗不放心地關照看管都蓬的屯長道。
呼衍獗想救活都蓬,不爲別的,僅是因爲他是班超身邊的人。
他在漢朝的河西生活多年,自以爲對漢人足夠了解。可現在,班超便是個謎一樣的漢人,是長生天爲懲罰他呼衍獗而專門派來的黑衣使者。自班超進入西域起,他呼衍獗已一次次蒙羞。現在他很好奇,自己的這個對手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漢人,他想知道班超的一切。
儘管呼衍獗發出了嚴令,醫工們也都盡了力,但身負重傷的都蓬一心求死,從第三天開始便出現間歇性嘔吐,十天後開始昏獗,最終餓死在南城大營中。
都蓬的死令呼衍獗灰心透了,他覺得這是長生天在拋棄他、懲罰他。他下令將都蓬骸骨扔進北山喂狼,纔給呼衍王寫了戰報。這一仗他連屠疏勒國三座城池,斬殺疏勒國兩員大將,班超的疏勒國已經被他打得稀爛,也算給石亀報了仇。因此,他並未令麾下三萬大軍各歸本國,相反,卻令各營從龜茲國補充人馬,就地休整,準備再戰!
焉澠夫人和龜茲王白建、龜茲國王子尤里多從龜茲國它乾城趕來南城,姑墨國王差矧忍便在南城大營隆重款待了各位貴客。但白建卻是帶着怨氣和怒火而來的,等武士們摔跤、刀舞和姑墨胡姬們的歌舞剛畢,他就向呼衍獗開炮了,“稟報都尉,小王以爲這仗不能再這麼打下去!”
龜茲王子尤里多和衆將領、大臣們都在另帳宴飲,此時呼衍獗的中軍大帳內只有四案,四大巨頭相對而坐。呼衍獗南向主案,夫人焉澠北向相對。龜茲王白建西向坐,姑墨王差矧忍東向坐,各案邊只留一個侍女爲他們舀酒、膾肉侍候。
姑墨國是龜茲國的屬國,國王差矧忍便是白建所立。此時見白建出言不遜,差矧忍看一眼呼衍獗和焉澠,見呼衍獗分明臉現不悅,便嚇得臉都白了。
白建年過七旬,白鬚飄逸,呼衍獗和焉澠一向敬重於他。龜茲前國王身毒病故後,王位爭奪慘烈,呼衍獗主動出手,立年近七旬的白建爲國王。
此時白建端起白玉耳杯飲畢,捋一把白鬚,悠然地道,“自班超進入西域以來,都尉與其三戰均得敗績。都尉謀劃不可謂不周全,北道諸國國力、戰力均強過南道,何邪?”
這也正是呼衍獗的痛處,他抱拳俯首道,“此正本尉苦惱之處,請國王賜教!”
白建蹙眉思索着說道,“小王以爲,班超是以逸待勞,而都尉受沙海阻隔,千里遠征,糧道太長,且無奧援。如此次疏勒大戰,都尉連下三城,並圍盤橐城二十餘日。此時如果莎車國相助,三萬莎車兵擋住班超與于闐軍不得西向,那麼盤橐城必下……”
“國王所言有理!”神態雍容的焉澠夫人頷首道,“戰前,吾曾派密使令齊黎出兵夾擊疏勒,可恨此子未聽吾言……”言未畢,她恨恨地將玉耳杯咚地一聲頓到案上,“此次吾將親至莎車城,如齊黎再玩騎牆之術,吾定斬之!”
“非也非也……”白建搖首道,“莎車國漵勒耶氏雄踞莎車二百餘年,歷代均梟雄之輩,勿要小看齊黎,夫人不可冒險。齊黎心恨漢朝,不過奉承班超,歸漢絕非真心。時未到也,他日索班超命者,必齊黎也……小王以爲,另有一人,可爲夫人用之!”
“國王是言虺吾罷?吾知汝送美女、金銀重賄,此人粗鄙,難成大器啊!”焉澠嘆道。
“哈哈哈——”白建聞言大笑曰,“什麼也瞞不過夫人。虺吾雖是山野粗俗之人,然其爲楨中州長、州尉,據有楨中城池,扼蔥嶺商道,且麾下有八百州兵。如虺吾據楨中城反,並扼斷蔥嶺商道,班超將南北爲敵,且商道一斷,便斷了漢使團財路。屆時班超僅將疏勒數千國兵,如何能抵擋都尉大軍討伐?”
“虺吾乃色中餓鬼,此人難成大事……”呼衍獗聞言愁悶不已,但現在還有別的辦法麼?漢軍冬季必再徵白山,冬季到來之前,單于和呼衍王必令西域都尉府消滅班超。齊黎定力強無計奈何,如果能說動虺吾致楨中城反,九月再戰或能多一分勝算!
“國王好計,事不宜遲,吾當即刻南下……”大計既定,而這種伐交大戲自然落到了負責外交、暗戰事務的焉澠夫人肩上。因此,南城會商後二三日內,焉澠夫人便突然從姑墨國消失了!
……
斥侯們將都蓬絕食而亡的訊息報到盤橐城,班超、淳于薊和衆將悲痛萬分,他們爲都蓬舉行了國葬,由大都尉黎弇主祭,在疏勒城(注:此疏勒城非耿恭駐守車師後國疏勒城)西都蓬世襲封地內位於赤水河畔的祖塋,爲都蓬都了衣冠冢!
大祭後,班超命都蓬長子都甾爲疏勒軍右騎君、輔國侯,掌擊胡營。命郯龕長子圖怫爲左騎君、輔國侯,掌積射營。
戰火熄滅不久,枯且罕便通過隱秘驛道從車師前國遞出重要情報!
由於班超據有沙海南道各國,呼衍獗連續對於闐國、疏勒國討伐均以失敗而告終,北道諸國大量的糧秣、戰馬、軍隊只能用於西域大戰,西域都尉府已經不能給南呼衍部和蒲奴單于本部提供糧賦支撐,這讓深陷蝗旱災害的北匈奴全國雪上加霜。
枯且罕密報,七月戰敗令蒲奴單于和呼衍王十分震怒,南呼衍部老營正在籌劃派得力大將進入西域,以幫助呼衍獗儘快結束西域戰爭!
形勢再度嚴峻起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七月一場生死大戰銷煙未熄,又一場大戰黑雲再起,這讓班超、權魚、淳于薊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恰在此時,潛伏在姑墨國的斥侯稟報,焉澠夫人突然消失不見了。
七月大戰前,焉澠夫人一番成功的戰前運作完全掩藏了聯軍的作戰意圖,一度令漢使團完全陷入被動,也令胡焰蒙羞。因此,戰後他嚴令潛藏在各國的斥侯必須掌握呼衍獗、焉澠的一切動向。焉澠可不是普通婦人,此次她的消失令胡焰覺得大有文章。
這一回,胡焰結合枯且罕的情報,判斷焉澠極有可能潛入莎車國,以爭取國王齊黎反漢,最終令三萬莎車國兵夾擊疏勒國。胡焰的判斷與班超、權魚、淳于薊的感覺完全一致,班超彷彿已經隱約看到呼衍獗下一場大戰的佈局脈絡!
“既要斬斷魔爪,又勿打草而驚蛇!”班超迅速定下決心。
胡焰得令,便將漢使團前軍小隊都撒了出去,從赤河城—勒丘城—無屠國—皮山城,由田慮負責建立一條隱秘的地下防線。胡焰的謀劃是,在廣闊的沙漠和戈壁上,想逮住這個令人生畏的女魔頭幾乎不可能,但即便逮不住,也要破壞她的伐交美夢!
驚心動魄的地下暗戰如火如荼時,疏勒國重建工作也在迅速展開!
在紀蒿的商尉府調度下,鄯善國、莎車國慷慨相助,大量糧秣、牲畜送來了。于闐國雖然也遭戰火破壞,卻主動送來了一百匹五花戰馬、二百斤白鹽。漢使府商尉府還專門撥給疏勒國左相府二百萬錢,用於購買農具、布匹、食具、飲具賑濟各部族。在西域二百萬錢不是小數,這解了國王忠、左相寒菸和右相權魚的燃眉之急!
有這筆錢和物資相助,國王忠、左相寒菸、右相權魚與國中貴族組織東北疏勒州、疏勒州和北嶺州展開戰後恢復,並重建赤河城、疏勒城、北嶺城。被毀壞和村寨,由左相府逐戶登記資助,由各部族組織重建家園,陣亡士卒、死傷國民也都得到撫卹,一切進行得井井有條!
淳于薊在赤河城外快速築起一座堅固的大營,挖護營河,建三重夯土堡壘營牆環繞。而斷垣殘壁的赤河城則再一次迅速夯築成一座三重堅城,並遷城外五百餘吏民進入赤河城。至此,在戰火中被夷爲平地的赤河城再度站立起來!
胡焰麾下的斥侯們正在密切監視着呼衍獗的一舉一動,田慮在勒丘城坐陣,前軍小隊已經在勒丘城至皮山城之間拉起一道隱秘的封鎖線,嚴密監視着焉澠夫人和莎車國一舉一動。
班超不再關心暗戰,對他而言,在巨大的軍事壓力之下,當務之急是疏勒軍應迅速補充新鮮血液並重新恢復戰力。呼衍獗的戰車已經隆隆啓動,留給漢使團和疏勒國的時間並不多,重建疏勒軍是當前壓倒一切的大事!
七月大戰前,疏勒全國丁口不足兩萬人,血腥大戰後國民四亡其一,丁口銳減到萬五千人,如果再從國民中抽三千壯丁充入國兵,將僅剩下老弱婦孺從事農牧業,疏勒國將大傷元氣。百廢待舉、舉步維艱,國王忠、左相寒菸與右相權魚愁上心頭,但班超卻覺得時機成熟了!
沉痾需猛藥,重典治亂世,班超決定藉機實施謀劃已久的重大變革。而這付猛藥,便是不惜一切地推行鼓勵耕戰的新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