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楓蒼白憔悴的臉上透出了一抹紅暈,並不正常的紅暈,兩肩抑制不住微微地發抖。殿中唯唯諾諾的人衆只道這位被尉繚陰得丟人現眼、異常難堪的楊客卿正竭力壓抑着無邊的憤恨、屈辱。不過,察察爲明而又自作聰明的太后韓晶金口已開,綸音已吐,楊楓“高闕侯”的爵銜外加四千戶食邑可是板上釘了釘,成了無可更改的事實存在。
出於爭權奪利、妒嫉傾軋的通病,幸災樂禍的大有人在,再沒有什麼比一個崛起迅速、驟獲重膺的年輕人莫名地吃憋更令人覺得有趣開心的事。而看情形,這“高闕侯”的前途大是不妙,很有一黑到底的趨勢,不借機踩上兩腳怎麼對得起自己,又怎麼能拉近和前景一片大好的尉大人的關係呢。於是,“太后聖眷恩隆,厚比天高”、“待臣下寬仁誠摯,有如心膂,足見知人之明”云云,拍得“啪啪”作響的馬屁聲接踵響起。自然,言在此而意在彼,很自覺地便是爲的申明自己是站在尉大人一邊的堅定立場態度。
滿頭冷汗的皮相國恨得咬牙切齒,喉嚨底象鯁了一根魚刺,只發出撕裂般的陣陣嘶喘,不只是身體疲羸,甚至,連心志也感到了無能爲力的虛弱。
跪在地上的楊楓心裡熱浪翻滾,震驚詫異的神情有一半卻是毫無假裝的,只是其中那份舒心暢意的狂喜被深深掩飾住了。神來之筆啊!尉繚的這一招壓軸好戲真是天外飛來的神來之筆!蘊了無盡引而不發的後力,留下的活釦足可以爲他今後的發展巧妙在理論上尋找到各種支撐點。楊楓簡直恨不能翹起大拇指,發自心底地讚一聲:“高!實在是高!”
高闕塞,那是武靈王胡服騎射,開闢北疆之時,修築長城,至於陰山下的一處要隘,其地乃是趙國極西極北的邊塞。自惠文王繼位,孝成王長平慘敗,大趙國勢劇頹,兵力不敷,遂收縮邊地防線。即今之際,“高闕塞”,也只不過是趙國名義上的國土,實際上早經棄守,爲胡騎出沒之處了。食邑四千戶?高闕侯食邑四萬戶和食邑四戶根本沒有區別,荒棘草莽的高闕塞一帶,恐淪爲了狐兔樂園,哪來的人家讓功勳彪炳的楊大侯爺盤剝,收取租稅。無論韓晶太后表現得如何慷慨大方,楊侯也惟有兩手空空,對着茫茫草野喝西北風了。
所有人都認爲,這是心機深沉冷厲的尉繚下的一記陰招,既扳不倒楊楓,就轉而盡力擡高他,一條利舌翻江倒海,借深宮婦人、童子對外事國政的模糊下了絆子,既償了太后、儲君詔旨上的賞格,又讓楊楓吃了個啞巴虧,毫無實利地只得了個空頭侯爵。
但楊楓一聽尉繚的進諫,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環環相扣的深心用意。
戰國時代的采邑,遠不同春秋時期。封君並沒有擁有對采邑絕對控制的主權,不能掌握封地的治民權、軍權等一些重要的權力,充其量僅可以擁有少量私屬武裝,即封君對采邑的控制力被大爲削弱,更多是體現在經濟上的權益。然而他這爵封的“高闕侯”,獲得遠在實際的國境外,卻是名義上國土的食邑封地的唯一途徑,便是“自力去取”。既是“自力去取”,又緣於高闕塞獨特地理位置的關係,這方土地結結實實就將成爲他楊侯的私產——國家、朝廷控制力幾乎爲零的私產。也由此,他私自招募農戶、蓄養私屬兵力,一旦遭到朝臣的交章彈劾,全有了冠冕堂皇對上的搪塞之辭,連輕啓邊釁的把柄口實都不會落下。食邑四千戶,太后玉音如綸,安可移易!同時,高闕塞所在之地其山中斷,兩峰俱峻,險於長城,故而土俗呼爲“高闕”,端的是極緊要處所。一個“高闕侯”名位,即可堂而皇之再向北拓地,形成代郡、雁門的有力臂助,監控月氏,且與河套方面遙相呼應,利莫大焉。
另一方面,目前楊楓所需要的是韜光養晦,蓄勢以待時機。“將飛者翼伏,將奮者足跼,將噬者爪縮,將文者無樸。”裝拙守愚,藏機不露,不在猝不及防的舉發前引起對手警惕。但是短短一年來,他聲名鵲起,隱隱成爲趙國軍方新的強勢人物,很難不受有心人矚目,才需要自立起尉繚這一強有力的對立面,竭力做出打壓的態勢,俾得隱忍蟄伏於邊地。尉繚轟出的一記“高闕侯”掌心雷,隱藏着深機的外表着實太有力了。
擺出了一副無可奈何、聽天由命的架勢,一臉漠然的楊楓叩首謝恩。
“稟太后,儲君,臣尚有本奏!”尉繚浸染着莊嚴的森冷腔調突兀打斷了楊楓。
滿殿遽然一靜!
韓晶隱含着恚怒的眼光瞟了尉繚一眼,冷淡不耐煩地自紅脣中吐出一個字:“講!”皮相國虛孱絕望的模樣令她醒覺,剛纔一定被精明忌刻的尉繚算計騙入彀了。
“太后!”尉繚神色坦然,冷峻,侃侃而談,“在此短短十數日間,趙魏兩國相繼發生內亂,元氣大傷,自顧不暇。暴秦自兵敗華陰,無時無日不覬覦三晉之地。今大勢有利,東侵勢在必行。軍機緩急,須臾不可待,臣伏請調派李牧將軍提領代郡大軍,馳援進駐晉陽一線,威懾秦軍,防範於未然。”
韓晶眉梢微微一挑,遊移的目光閃爍不定,閉閉眼,緩緩道:“皮卿,許卿,時已入秋,若調動代郡兵馬,胡人寇邊怎生區處?”
尉繚的眼睛閃閃發光,道:“太后,此卻無妨。臣保舉楊大人爲代郡守以御邊。楊大人在李將軍帳下親炙日久,得軍心愛戴,勞績卓著,兼之明瞭邊地胡人情勢,去歲嘗擊破匈奴王庭,斬其右賢王,胡人甚畏之,視若虎豹,聞楊大人守代郡、雁門,定不敢犯境!”
皮相國再忍耐不住,不顧李左師牽扯衣袖,拖着沉重的腳步,慢慢挪出了班列,哆嗦着嘴脣道:“不然!李牧將軍提軍西向,必致代郡、雁門邊地要衝空虛。楊客卿雖則有才,畢竟年輕,未曾獨當一面,且奔襲王庭,結深怨於胡,恐難任其艱。況邯鄲變亂方艾,尚得多多倚重楊大人······”
尉繚一聲笑,嘴角一牽,慢條斯理地冷冷道:“人言老而彌堅,皮相國卻未免瞻前顧後,一意柔道,失了銳氣。而況紙上談兵,最是軍中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