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公神色安靜平和,慢慢伸出手端起酒碗呷了一口,撩起眼皮看了楊楓一眼,含蓄從容的目光相當的鋒利,悠徐淡然地一笑,聲音低緩地道:“小楓,出鎮代郡,恐是你早定計於心了吧?”
楊楓被毛公深邃的目光看得心中略爲一沉,有幾分發虛。迥異於薛公的率真任性,豁達放曠而不拘小節,毛公則是一貫沉穩,心思縝密深細,楊楓知道,他在朝堂上掐頭去尾,擇節摘要地稟奏可以含混應付,但眼下向二老和盤托出大計,毛公卻已敏銳地看出了其中的破綻。
抿了抿嘴脣,楊楓蘸了碗裡的酒水,在短几上寫了“尉繚”兩個字,挑了挑眉,輕聲一笑,隨即抹了去。
毛公、薛公肅然對視了一眼,都有些吃驚,一起沉默了下來,把緊張審視的目光逼在楊楓臉上。
尉繚?那麼高闕侯、代郡守就將是楊楓既定的真實戰略意圖之所在。進而推之,他費盡心機,牧馬代郡,真爲的是替大趙御邊護民?他的腳步,或者說,他的野心難道便只僅僅停留於代郡一隅?老於世故,敏感而精明的毛公、薛公心裡都涌起了一種錯綜的感情,沒人知道,他們的眼裡包含了多少東西。
楊楓臉色異常的平靜,注視着毛公清癯的面容,又看看薛公粗獷的大臉,笑笑道:“二老,膠鬲困於魚鹽,傅說厄於版築,伊尹耕莘野,姜尚釣渭濱,甯戚飼牛,子胥吹xiao,這些聖賢大才,當其困窘窮厄、落魄不遇之時,亦豈有一日忘天下。魯仲連曾放言,寧蹈東海死,不忍爲秦之民。蓋深惡秦之暴虐無恩,厲行酷法苛政。二老具屠龍術,擒龍手,難道願一生碌碌,老死於蓬門戶牖之下,而眼看着暴秦得志,肆行天下,蹂躪故國父老?”
薛公兩道濃眉倏地象鷹翅般揚起,虎目一睜,眼底深處爆出了火花。毛公依然是一派沉穩清冷的眉宇間微流露出些許捉摸不定的意味,精利的目光帶了點嘲諷的痕跡,定定凝視着自己白皙、修長又充滿力度的手,輕描淡寫地道:“我二人老矣,譬殘陽之餘暉,用世之念久絕。昔無法相從無忌公子左右,今朝更不堪用了!”
“老了?”楊楓眼裡灼閃着一片金屬般鏗鏘熾烈的亮澤,盯着毛公的眼睛,默然片刻,沉定地正色道:“姜尚八十遇文王,卒定周鼎,百里奚七十見穆公,秦霸西戎。若論坐而策國事,致君澤民,二公尚少,何得遽言老。”
薛公好象有點悵惘,眉間深鐫的皺紋顫動着,抓起酒碗,“咕”地一口飲盡,抹一抹虯髯,略見佝僂的腰背慢慢挺直了,半眯了眼睛很專注地看看毛公,又看看楊楓,低低一喟,一面象想着什麼事。
細心的楊楓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在薛公的眼裡,流淌着素常在日復一日,平淡之極的生活中難以見到的亮彩,抓住時機進一步道:“二公,君子識去就,不立危國,不事亂朝。魏國君昏政亂,養危國之兵,地大而稅寡,豈是立身託命之所。兩位既抱濟世大才,自不會輕易shi身。但兩位胸中包羅錦繡,想來也不甘心聲名不出閭巷,將畢生習學、積累的將略謀計,治世良韜帶至異世,湮沒泯然而已矣······到得代郡後,我預備籌辦一所‘代郡講學院’,大抵分德行、政事、戰略、練兵、後勤等專科,着重在搜求人才之外,有系統地培養具有軍事才能的中下級年輕將領,教誨勖勉,定期考試,擢拔優渥。在實踐經驗上,奠定他們良好的軍事理論基礎,以備日後承擔起復興的艱難重任。同時,學院諸教習,戰時即參謀決策擘劃。我嘗聽聞,天下事莫過文、軍、吏、餉四類,學必欲有所專長。我得二老親炙日淺,但獲益匪薄,故而深知,能擔負起講學院之責的,便是二老啊。”頓了一頓,他雙手一按短几,長跪而起,奮然道:“前賢有言,‘北海雖賒,扶搖可接;東隅已逝,桑榆非晚。’殘陽餘暉又如何,猶得灼曜萬里。事縱或不成,轟轟烈烈的一生也是有憾而無悔。”
毛公不動聲色,注視着楊楓的目光突然變得冷峻犀利,尖銳的鋒芒中有一種徹骨的寒意,似乎能夠穿透人心,聲音很冷,帶着一股威壓的力量,靜靜地道:“小楓,你先告訴我,你,究竟要當從命而利君的順臣,還是從命而不利君的諂臣,或是逆命而利君的忠臣,甚或,是逆命而不利君的篡臣?”說到最後幾個字,聲音裡竟已蘊了莫名的危險。
楊楓微一皺眉,坦然一笑,直率地道:“拂臣!”
“拂臣?”兩位老人一愣。
“對!是拂臣,不是輔臣!”
薛公又抹一抹虯髯,兩眼有光,全神貫注盯着楊楓,氣息有幾分粗重,“拂臣,能抗君之命,竊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國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國之大利。然而,小楓,你可想明白,拂臣,是絕難與人君共一片天地的——無忌公子亦是拂臣,可如今,大梁之變已證明了這一切。”
楊楓臉色嚴峻,沉靜地望着薛公的虎目,高傲地點了點頭,沉聲道:“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我不欺瞞二老,大趙,若出一英主,尚賢使能,寬刑薄斂,勤政恤民,我自會和羣臣百吏,比之同力,從命利君。但,如若新君不識賢愚,不辨忠奸,《傳》雲‘從道不從君’,我也不憚於取而代之。首不在我,而在趙王!”
拋出這石破天驚的一句話,楊楓鎮定自若地擡眼看看天色,長身而起,笑笑道:“二老,我在邯鄲尚有幾日盤桓······現在,我可要先行告退,去看望妻子了。”
“妻子?”薛公神色一振,一擊掌,提高聲音叫道,“小楓,你什麼時候成的親,怎麼我們兩個老傢伙一點風聲都不知?”
楊楓微現赧容,拱手一揖道:“便在出使魏國前,倉促成的親······呃,過兩日我讓她們來向二老敬酒。”
“她們?”薛公又咧嘴一聲怪叫。
“小楓,你還是先換件衣衫,修飾一下儀容再去吧。”靜靜凝視着楊楓的毛公悠然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