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毒的臉色並不好看,強自按捺着,道:“老夫未曾見着元宗,這叛······嗯,他沒有入楚,至今蹤跡全無。”面色一整,直視着楊楓,直截了當地道,“敢問楊公子,李嫣嫣小姐何在?”
楊楓斜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李嫣嫣?符鉅子似乎已不年輕了吧?”
符毒的臉頰隱隱抽搐着,身軀猛然挺直,按在案几上手背青筋彎曲鼓凸的左手暴露了他內心的恚怒,好一會,沉聲道:“楊公子,符某誠意請教,公子何得以戲言相欺弄?”
楊楓灑然一笑道:“符鉅子見諒,楊楓失禮了。”淡漠的目光轉而投向了廳堂外的一片黑暗。
符毒的火氣越來越旺,驀的心中一凜,一陣氣餒。多少年了,他孤高傲岸,便是在考烈王面前,在春申君面前,亦是威嚴持重,冷峻深沉。可偏偏面對這個年輕人,自居鄛一役後,他的心裡就被一種隱秘的莫名戒懼支配着,感到了從來未曾有過的軟弱和無力。甚至,他那顆自認爲早冷硬得無波無瀾的心,也會因極平常的事激起不平常的漣漪。適才那話若是旁人所言,他不過漠然一笑了之,然而出自於楊楓之口,就令他不可抑制、近乎失態地發了怒。
沉默片晌,符毒咳了一聲,催促地道:“楊公子······”
楊楓眉梢微揚,深邃的目光帶着掩飾不住的鋒芒,靜靜注視着符毒,彷彿直欲透視到他心裡去,嘴角浮現出一抹玩味的笑意,卻不說話。
符毒被這兩道目光看得有點侷促,有點惶惑,不自覺地稍稍斂去了臉上似乎永恆不變的陰冷神情,躊躇了一下,坦率地道:“楊公子,老夫卻也無需相瞞。壽春城中,數月前,李園進妹於春申君,春申君復獻美大王,李嫣嫣進宮至今兩月有餘,老夫且風聞太醫雲其已有孕,老夫心中不能無惑······楊公子明白老夫兼程趕至的來意了吧?”
楊楓凝視着符毒,很專注地聽着,愈發冷靜。又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輕輕啐掉一截茶梗,點點頭,微微一笑,含着捉摸不定的意味,慢慢地道:“當日事發倉促,我爲不暴露行蹤身份,唯有攜李小姐一同南下居鄛,北返時已將她送還與兄長李園,不知符鉅子對這個答案是否滿意?”
符毒壽眉一豎,分明地感到對方的幾分揶揄,瞬間又強自鎮定,控制住不失態,眼睛裡閃過一線狡黠,眉目一聳,輕輕在案几上擊了一掌,揚聲道:“好!楊公子豪傑快言,一諾許生死,豈有虛言欺人之理。昔日公子言不知元宗行蹤,不插手墨門內爭,符毒信了。今日公子但有所言,符毒亦無不信。”
楊楓帶着冷氣笑了一笑,冰冷的目光在暈黃昏惑的光焰下灼亮逼人,“符鉅子有惑於心,太祝李權一言可決,何需捨近求遠,不亦妄乎?何況,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符毒眯着老眼,銳利得不顯絲毫老態的眼睛在半闔的眼瞼下時時注意着楊楓每一點神氣、表情、眼神的變化,揣度着對方的心思,不得不沮喪地再度退讓,無奈擠出一點苦笑道:“數月前,老夫及楚墨子弟全心關注聲稱欲入楚一統墨門的元宗,對於李令之事和李園獻妹未曾上心。只是······大王無子嗣,李氏所出爲男,必立爲儲君,事關乎我大楚大統所繼,王后、太后焉能非人。老夫爲大王師事,頗受尊崇,既有疑竇,安可袖手。只是,國都凡四遷至壽春,兩月前,李太祝與景太卜出爲大王卜風水上佳結穴之地,近期內不會回壽春的······”煞住話尾,眼中倏地閃過一道亮光。
楊楓神色不動,含意不清的笑容消失了,摸着下巴,意味深長地撇了撇嘴,冷眼看着符毒,心裡飛快地琢磨着。符毒的話很隱諱也很冠冕堂皇,如果他所說的是真的,那就說明了符毒由數月來的諸般情狀、職掌祭祀的太祝李權突兀離都,對黃歇進美、美人有孕產生了疑慮,換言之,乃是疑心黃歇以已子冒楚王嫡嗣。唯恐日後楚國盡入黃歇之手,用事者皆黃歇黨徒,破壞了楚墨的既得利益,故而欲行釜底抽薪之計,由李嫣嫣的真僞一事大做文章。若能證實宮中的李嫣嫣是李代桃僵,黃歇的盜國奸謀自是不攻自破,甚至可聯結諸公子及黃歇的政敵,一舉扳倒這名震天下的春申君。
楊楓冷漠地注視着老符毒。一點燭光在符毒枯瘦陰冷的老臉上曳動,朦朦朧朧的,身後拉出一條餓狼般瘦長的黑影。透過那對微眯的老眼,隱隱流露出殘狠忍厲。楊楓心裡一動,閃電般閃過一個想法,如若符毒對黃歇動了手,一定是不死不休之局,符毒的能量,更大的不是在他掌握的勢力,而在於他在楚國的影響力······但是,符毒如是黃歇的秘密盟友,自己可就異常的危險了。楊楓的目光漸漸尖銳,他沒有立刻回答符毒的話,霎那的權衡利弊,他做下了行險的決斷。
收回了咄咄逼人的目光,楊楓臉色平和,露出了安詳的笑容,手肘撐在案几上,指尖不經意地滑掠過外袍內的連弩,緩緩地道:“既是符鉅子誠意相問,楊楓也不打誑語。符鉅子所言楚國之事我並不明瞭,不過,嫣嫣,已經是我的妻子了,現下她就在我的家鄉。未曾請得符鉅子一杯喜酒,還真是抱憾得很了。”
符毒臉色數變,身子一僵,“噝噝”倒吸了口冷氣,猛地睜大雙眼,凝凍地盯着楊楓。雖然早有預料,他還是心中劇震,心絃一下繃緊了······
楊楓坦然迎上符毒的目光,悠閒地一笑道:“長夜漫漫,符鉅子可有興做競夜長談?”
符毒眉梢嘴角輕輕一戰,眼裡忽然燃起一團灼人的亮芒,沉沉笑道:“楊公子有興,符毒自當奉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