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見到我的事務必要替我保密,不能告訴任何人。”片刻之後,朱九四的古書書頁上浮現出這樣一行娟秀的文字,其字體之整潔表示出她再度穩住了心境,“否則的話,這微末的機會可能會像片雪落入碳爐一樣消融殆盡,連一丁點痕跡都不會留下。”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大雄也基本上明白了。
什麼新人,什麼放下仇恨,都是用來掩飾其身份的藉口。朱九四絕對不是一個普通的“島上人”,聽她的意思,從這裡出去之後應該還要有什麼動作。如果她是島內人,一定會受限於刑帝立下的規則而無法和外界接觸。既然她把話說得那麼明白……大雄大膽推測朱九四應該是混沌側那邊某個位高權重的大人物,此次來玲瓏島也許單純就是散心來的,自己的一番言論開啓了她的新思路,讓她看到了某種“可能性”,於是急火火地要跑去執行。
搞不好,她就是刑帝手下的言官呢!
大雄的目的達到了,自然也是雞啄米一般點頭,用眼神示意自己絕對不會透露半個字。
他也是人,客觀來說,他也不想看到血流成河、屍堆成山的場景。親眼見識過混沌勢力這邊的日常生活後,他覺得應該要有這樣一個機會讓雙方互相溝通,邁出通向和平的第一步,不管這個第一步多麼微小,多麼不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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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黃昏時分,伊斯塔來到石柱林時,就發現大雄一臉怪笑地坐在一塊大石頭上,面朝向大海,滿臉都是幸福的笑容。這種笑容未免有些詭異……夕陽西下,如圓盤一般碩大的太陽懸在空中,向着無邊的海平面墜去,波光如金,滿天紅霞此刻彷彿融進了海水中,透着一抹奇異的亮色。與此同時,西邊天空已經隱隱暗下來,細密的星辰遍佈天際,好比一枚枚閃爍着光華的鑽石。
這樣的背景下,大雄沒有帶任何東西,兀然一身地坐在那兒,長髮披散,坐看日墜,面帶微笑。
明白了嗎?這種詭異的氛圍彷彿可以直接拿去拍恐怖片了。
可伊斯塔不怕這個,開什麼玩笑,人家是血族,而且還是血統濃度極高的那種血族……排資論輩,是吸血鬼的祖宗,西方恐怖元素的源頭之一。嚇唬人可以說是她的看家本領,又怎麼會在這方面弱於一個地球人?
“行啦,別裝啦,附近又沒有別人,笑的那麼奇怪幹嘛?”紅環島主沒好氣地推了大雄一把,差點沒把他從石頭上推下去,“裝的還挺像那麼回事兒……怎麼?真的打算加入我們陣營?”
大雄這會兒心情極好,被人家姑娘推攘了一下倒也沒發火,轉頭,仍是笑嘻嘻地說道,“要是我真的加入,能有什麼好處嗎?”
“這……我現在沒有權力許諾給你什麼東西,因爲我已經入了島,外面的一切權勢、金錢和力量都和我沒關係了。”伊斯塔姑娘舔了舔嘴脣,壞笑道,“非要說的話,我可以嫁給你,如果你不介意我的年齡。”
這個玩笑有些大膽,大膽到讓大雄瞬間汗顏,無言以對。
主要是他拿不準伊斯塔到底是不是在開玩笑……怎麼說都是一族之長這個級別的人物,長得國色天香,和自己剛見面兩天就能看上自己,你以爲這是寫小說呢?這麼好的事兒真能讓你給碰上?
好在他也不是真的缺心眼,沒有問出諸如“你今年芳鄰”這樣弱智的問題。
總之,伴隨着伊斯塔的出現,這場“靜默儀式”的修行就算正式結束了,大雄也開始站起來,若無其事地活動着被壓麻的雙腿,全當剛纔無事發生過。理論上來說,從這一刻開始達米安·安塞斯塔這個人就正式入了玲瓏島的“島籍”,按照約定,她這一生都將在島內度過,再不過問外界發生的任何事。
不過二人心知肚明,這個假身份究竟如何……完全沒有意義。
伊斯塔爲了大雄的假身份可謂是費盡心思,又是拉他到居酒屋去做新人簡介,又是拉他來石柱林體驗靜默儀式,把所謂新人的入島儀式幾乎湊了全套。她似乎是想通過這種方式讓大雄“感同身受”,體會到一個原汁原味的入島過程,從而對天罡湖的理念有所認同。
然而……體驗終究是體驗,做不得真的,這一點兩人也都有數。
對伊斯塔來說,把大雄送回宇聯,遠比把他硬扣在這裡更有用……而對大雄來說亦是如此。
“接下來要我幹嘛?”不用伊斯塔多說,大雄很自覺地躍下磐石,用百分之百誠懇的語氣問道,“整整大半天我都在石頭上面打坐,差不多也想明白了……也許你覺得直接給我看比單純用語言來影響我更有效。如果還有什麼東西要拿給我看,請務必不要客氣。”
一旦明白過來伊斯塔的目的,大雄基本確定她是不會殺他了。
這一點自然也在伊斯塔的預料之中。
“哦……?反應過來啦?不錯嘛,到這裡才第二天就明白了,雖然算不上頂級權謀的水平,但也不差,算是過關了。”島主很溫柔地笑了笑,但這抹笑容很快就像沉入海面的陽光一般消融殆盡、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卻是化不開的凝重神色。
“但是很遺憾……恐怕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
“這片無量海是刑帝創造出來的,不屬於任何一個空間或者位面,具有獨一無二的特殊性。而我們腳下踩着的十五座島嶼亦是同理……總的來說,天罡湖始終都是刑帝一個人的‘領域’。其實在你降臨到島上的那一刻,刑帝就已經感覺到了,甚至比我察覺得還要早。我挖空心思地給你置辦假身份最多也就糊弄糊弄島內人,不可能糊弄得了刑帝,她遲早會發現你這個入侵者降臨到玲瓏島上之後就消失不見了,像水滴歸於 大海。而我,伊斯塔·紅環,身爲島主,一直都把你扣在這裡沒有報上去。”
“畢竟你只有一個,扮成達米安·安塞斯塔,野比大雄就沒了,我不可能變出兩個你來。
據我瞭解,刑帝是一個非常冷酷且嚴於律法的人,在她內心深處,從來沒有信任過我們這些島主,或許也從來沒有信任過任何人……她只相信那些用冰冷文字寫下的規則、法理和定律,這是她用來約束別人以及自我約束的利器。她覺得只要我們按照她定的法律去行動,那麼我們心裡在想什麼其實也沒關係,哪怕我們心裡想着要造反,只要表面上還被她的規則束縛着,那麼一切都會按部就班地進行下去。”
“而我,很遺憾的,爲了你,違反了她制定的規則。”
……
儘管說這句話的時候伊斯塔還在笑,笑得很好看,甚至有些沒心沒肺,大雄的心臟仍然像是被狠狠捏了一下。
他不傻。雖說他還不知道天罡湖這塊的規矩,但……伊斯塔身在其位,不謀其政,反而借用特權幫助了一個隱性的大敵。這種事不管擱在哪個集團都不是什麼好事兒,天罡湖這邊再自由也不可能會開這個先頭。試想一下,要是大家都學伊斯塔這麼做,那這場戰爭還有什麼好打的?混沌側直覺舉白旗投降好了。
用腦子想想就明白,任何一個合格的領袖都不會容忍這種事。
她肯定也知道,但她還是這麼做了。
“你……”
“行了,別多說什麼,沒必要。”伊斯塔像是看穿了大雄的羞愧,擺擺手,頭一次以如此文弱而又決絕的語氣說道,“我不是爲了你才這麼做的,如果來的不是野比大雄,而是別人,我會毫不猶豫地把你抓起來送給刑帝。你沒必要謝我什麼……說到底,我也只是想利用你而已。我渴望混沌和秩序這兩個陣營可以迎來真正的、長久的和平,而縱觀歷史,目前爲止最有可能做到這一點的人就是你。”
老實說,這不是大雄第一次被賦予重任了。
每次都是這個套路,他也差不多該習慣了……總是會有一個很厲害的人緩緩走到他面前,語重心長地和他解釋一長串他根本不想知道的東西。最後的最後,這位仁兄還會站起來,拍拍大雄的肩膀,和他說“這個世界就交給你了”之類的話。從主神,到尹喜,到希爾達,到阿一,再到林賽,甚至還有對立陣營的戲天帝……他們都對自己給予厚望。
說來好笑,最初踏上這條路,大雄只是想和自己的老朋友再見一面,僅此而已,他沒想到之後會出來這麼多事。
然而這一次,是大雄唯一想要主動攬下責任。他決定要充當混沌側和秩序側的一堵橋樑,暗中調停戰爭,一步一步將兩個陣營導向和平。前路漫漫,對於現在的他來說,無論是宇聯還是混沌側無疑都是龐然大物,他還沒有這個體量去撥動他們。但決意的種子一旦種下,生根發芽便指日可期……他從內心深處覺得做這樣一件大事是有意義的,或許因爲自己的行動,數不勝數的生命將從戰火之中得以倖存!
大雄用力地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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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夕陽完全沉入大海深處,熠熠星光掛滿天際,森林中的燈火再度閃耀起來,炊煙四起,玲瓏島又迎來一個充滿了煙火氣的夜晚。
針木林中,一場別開生面的演唱會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