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少陽吃驚道:“不是商量好了,請倪大夫過來當坐堂大夫換糧食的嗎?他沒來嗎?”
左貴老爹道:“來了,我們沒那麼多賙濟的糧食,只給了他兩個人的,本來是給他和他老母的,可他拿回去全家平分着吃,我看他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後面就浮腫了,這才懷疑,追問之下才知道了,就說不能再給他糧食,他可以接兩個人來我們這一起吃飯,接誰他自己定。他就把他老母和殘廢的弟弟接來了,說三個人吃兩個人的飯,苦苦哀求,沒辦法,只好留下。加上他兒子倪智,一家四口在我們這吃住。其餘的人最後都餓死了,——唉,想着讓人難過,你母親爲這哭了好幾夜,很想幫,可是……”
“爹,你們已經很盡力了,再幫,自己都得餓死。”
“唉,看着人活活餓死卻幫不了,真是心傷啊。”
“倪大夫呢?我怎麼沒見到他?”
“他上山採三七去了。——這些天,很少有病患來求醫,大家都忙着想辦法餬口,生病也顧不上了。但聽說他在我們藥鋪坐堂,還是有些病患來找他看病的,但是不多,而且只付銀錢,不能給糧食,因爲官軍規定了,不準變相買賣,包括用糧食來支付藥費啥的,都不行。其實病患自己也沒有多餘的糧食交藥費的。因爲病患少,他一天裡大部分時間都閒着,他不願意每天這樣閒着在我們家吃飯,聽說我們藥鋪要三七,他就讓我們轉告找他求醫的病患,傍晚時分再來找他。白天的時間他就上山採藥回來給我們。我勸他別去了,他沒答應,說我們救了他一家四口,他得想點辦法回報。”
左少陽有些黯然,想不到堂堂名醫,饑荒戰爭年代竟然淪落到靠挖藥材養活自己的地步。
左貴老爹又道:“其他郎中見他每天上山挖藥,問了原因,他說用來換藥粥,這些郎中便也跟着上山挖三七來跟我們換,可是咱們家的稀粥不多,能幫的都幫了,凡是藥鋪郎中挖回來的三七,我們都是首先收的,而且,繃帶定做任務完了之後,不需要三七了,也不敢說,生怕斷了他們的生路。就這樣,還是好些郎中的家人給餓死了。”
“都有誰啊?”
“靈仙堂的徐郎中一家,妙手醫館的王郎中一家,都餓死了。仁壽堂的薛郎中,他年邁體衰,上不了山挖藥材,他徒弟閻郎中,就是那個說話很難聽的那個,自己上山挖三七來跟我們換稀粥,一口不吃給他師父吃,自己差點活活餓死,給人擡來了,我這才每天讓他換粥的時候,自己先喝一碗,然後才讓他拿粥回去,這才保住了他的命。可是他和他師父兩家人老小十幾口人,全都餓死了。”
左少陽感嘆道:“這石郎中,平時看着不怎麼樣,關鍵的時候,還這麼孝敬師父,寧可自己餓死,也把粥領回去給師父吃,真是人不可貌相,疾風知勁草啊”
“可不是嘛。”
“對了,先前聽父親說,咱們藥鋪對面雜貨店的蔡大叔父子兩,也在咱們家吃飯,怎麼回事?”
“唉,你蔡大叔也是個耿直善良的人,不願意拖累別人,儘管住在咱們家對面,卻不上門求救,他不想拖累咱們家。結果,一家老小七八口,一個個餓死了,最後是你姐姐要到對面雜貨店買東西,敲門半天沒人應,我們破門而入才發現的,只有他跟他兒子還剩一口氣,其餘的都餓死了,擡回來搶救,才活下來的。”
“姐夫他們呢?沒事吧?”
“他們口糧吃完之後,我就馬上把他們一家人接到家裡來了,反正我們搬到瞿家老宅,那裡地方寬,能住得下。他們一家都沒事,只是跟我們一樣也浮腫了。不過,聽你姐夫說,衙門民壯、捕快和衙役,餓死了許多人。其他的都浮腫或者消瘦,根本沒辦法幹活了。你聞街上這麼臭,那是很多屍體腐爛了不能及時運出去造成的。”
左少陽想不到餓死情況會如此嚴重,不覺一陣膽寒,問道:“餘掌櫃家也在咱們家吃嗎?”
“嗯。”左貴長嘆一聲:“餘掌櫃是個好心人,可這年頭,好心就沒好報。他們家老少四代同堂,三十多口人,糧食半個月就吃光了,又從來沒吃過野菜,人口那麼多,我們家也賙濟不過來,只能接濟餘掌櫃和他夫人兩個。他們倆在這邊,咱們吃飯的時候,也就一起吃了,開始餘掌櫃抹不開面子不肯要,後來餓得狠了,他夫人又勸,便接受了。一家老小三十幾口人,除了兩個兒子接過來跟我們一起吃,其餘的差不多都餓死了。沒辦法,我們只能做到這一點。”
左少陽明白了,先前蕭芸飛說餘掌櫃很憂傷的樣子,自己還以爲是他憂傷腿瘸了,沒想到卻是家人差不多都餓死了。擡頭看看老爹瘦的皮包骨的樣,黯然道:“爹,你們已經做的很好了,很抱歉,在你們最艱苦的時候,我沒能在你們身邊……”
“你說的啥話,你們被困在絕頂上,也吃了不少苦呢。”
左少陽心想,豈止是吃苦的問題,還差點沒命了,不過這不需要跟老人家說,免得他們擔心。又問道:“對了,咱們最先賣糧食給他的那個開綢緞店的傅掌櫃,他家情況怎麼樣?”
“還行,不過糧食快吃光了,咱們給他的糧食,加上野菜,省着吃堅持了一個來月,沒餓死人,後來沒糧了,來找我們說用綢緞店換,我們自然不敢賣。就讓他上山採三七來換藥粥,他們一家都上山採藥來換,前兩天我問了,好象沒餓死,畢竟他們前一個多月都有糧食吃,身體還扛得住。”
左少陽道:“官軍不是許諾說,將來口糧吃完了,會放粥濟民嗎?不是說徵糧的目的就是打擊奸商囤積糧食,讓百姓人人都有飯吃,都不會餓死嗎?那官軍放粥了嗎?”
“放什麼粥啊,官軍自己都餓死了不少人了,哪裡還有糧食放粥?經常來咱們家的那個樊黑臉,一條壯實的大漢,都餓得皮包骨了,他肚量大,一口氣能喝七八碗呢,只是稀粥太細了,都找不到米,其實跟白湯沒什麼兩樣,七八碗喝下去,肚子鼓鼓的,一泡尿就癟了。他好幾次都餓昏了。”
這個結果左少陽早就預料到了,只是真正聽說這個結果之後,不免還是有些黯然。
聽老爹說到放藥粥,左少陽環顧了一下房間,這才意識到,房間裡原來堆得滿滿的可以充飢的藥材,全都沒有了,忙問道:“那些充飢的藥材還剩多少?”
“最多還能頂個七八天的,就全部光了。”
爺倆說起這些,兩人心裡都沉甸甸的。嘆了一會氣,推門邁步出來。
左少陽見到白芷寒站在那,她現在知道爲什麼白芷寒沒有給清香茶肆追加饃饃的原因了,便走了過去,歉意地笑了笑:“芷兒,抱歉,我不瞭解情況就亂髮脾氣,讓你受委屈了。”
白芷寒微微一笑:“少爺,今年開春之後熱得快,你穿的絲棉夾袍太厚了,奴婢幫你換一件薄一點的夾袍吧?”
白芷寒不說,左少陽還不覺得,這麼一提醒,果然覺得跟蒸籠似的,忙解開釦子道:“的確熱。”
夾袍脫了之後,裡面穿的是一件夾襖短衫,白芷寒道:“這短衫比較薄,我正好還沒給少爺做短衫,就先穿這件吧。只是有點大了,少爺脫下來我給改一下再穿吧。”
左少陽知道白芷寒心靈手巧,裁縫針線活最爲擅長,便脫下短衫遞給她,先把夾襖穿上。見她兩手都很利落了,想起先前她受傷的手,忙問道:“你的手傷好了嗎?”
“早就好了。少爺的腿也好了吧?”
“完全好了。”左少陽見丁小三哈着腰站在一旁,便對老爹左貴和母親梁氏道:“他叫丁小三,原來是回春堂的店夥計,他們掌櫃的沒糧食吃,把他攆出來了,在山頂上遇見了,見他挺勤快的,就讓他到咱家藥鋪當夥計吧。”
現在這困難時期,左貴老爹從心裡是不願意增加人手的,但是這是兒子收的夥計,也不好拒絕。便點頭答應了。扭頭招手將梁氏背後的小姑娘草兒叫了過來,對左少陽道:“上次草兒吃了你的藥之後,很快就好了,問了才知道,她爹孃弟弟全都餓死了。她沒地方去,跪在地上哀求你母親收留她當丫鬟,一文錢都不要,只要有口飯吃就行。你母親見她可憐,就留下她了。”
左少陽點頭道:“草兒很有志氣,值得幫。”
這下子,家裡又多了兩張嘴吃飯。
左少陽讓白芷寒接着給桑小妹喂稀粥。然後來到病房複診。
樊黑臉的傷兵都已經治癒歸隊了,那場大戰之後,官軍知道不是叛軍的對手,不敢再主動出擊,叛軍卻也按兵不動,所以雙方一直相安無事,沒有新的戰事發生,也就沒有出現新的傷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