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這些景色,人就不會這麼浮躁了,也不會着急了。
唐人的生活節奏是很慢的,多數時候還能夠看着田地裡的糧食發呆,也能看着河流發呆。
“你會經常走出來看看嗎?聽說關中各縣中就你劉仁軌很少與其他縣的縣令走動。”
薛萬備站在一旁沉默,這話是說給後方的劉仁軌的。
太子殿下又來咸陽橋釣魚了,沒完沒了。
劉仁軌回道:“臣以爲殿下近來是心情浮躁,纔會來這裡。”
李承乾道:“那你現在不趕孤走了?”
“太子殿下出行勢必要驅散鄉民,只要不打擾縣內鄉民,臣亦不會打擾殿下。”
“那伱現在已打擾孤了,劉縣令尤不自知。”
“臣如何打擾殿下了?”
“被人盯着後背的感覺很不舒服。”李承乾笑道:“不要總是站在後面,你走到近前來,這樣孤會舒服一些。”
劉仁軌行禮道:“臣不敢。”
李承幹忽然一笑,道:“你連孤都想趕走,你還有什麼不敢的?”
劉仁軌作揖低着頭。
薛萬備帶着兵馬守在一旁,默不作聲。
說話間,李承幹釣起一條魚,熟練地將魚從鉤子上取下,而後放入一旁的魚簍中。
冷風吹過,幾片枯葉落下,飄在水面上泛起漣漪。
李承幹呼吸着這裡的空氣,聞着空氣的味道,看着流速緩慢的河流,釣魚時人的身心就會沉浸在四周的環境中。
聽着咸陽橋上熱鬧的話語聲,在享受着此刻的沒有朝章政事的寧靜。
魚兒又咬鉤了,李承幹釣起來一條拇指大小的魚。
劉仁軌注目看着,見太子將這條小魚丟向遠處的河面,看了太子的舉動,他低頭似有思索。
又釣了三兩條魚,李承幹便沿着河岸漫無目地走着。
薛萬備幫着殿下拿魚簍,一手提着魚竿。
太子每走一段路,侍衛們便跟上腳步。
劉仁軌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沿着河道的兩側田地上種着不少蘿蔔,遠處的野地裡還有不少孩子在玩鬧。
李承乾道:“劉縣令。”
劉仁軌快步上前道:“殿下。”
平日裡跟在身後,喚他一句他還是能上前的。
別看他現在這般,像不點不亮的蠟燭。
他治下的咸陽縣,縣民都念着他的辛勤治理。
畢竟很少有縣官會在收糧的時節,在田地裡住一個月的窩棚,來看着糧食。
李承幹問道:“你現在俸祿幾何?”
劉仁軌回話道:“自殿下將我等縣令俸祿提至五品,年祿米二十石。”
這是自武德年間留下的俸祿規制。
可見太子殿下蹙眉了片刻,劉仁軌又有些擔憂,難道說錯了?
再又一想今年送來的俸祿就是這個數,又低着頭思量着。
“平時生活如何?”
“回殿下,還算富足。”
這話聽着中肯,李承幹停下腳步,望着遠處思量道:“當真?”
劉仁軌行禮道:“臣的才能用於治縣,殿下政令開明,關中各縣生民安逸,夫復何求。”
李承幹又看了他一眼,低聲道:“你是一個能一輩子做縣令的人。”
“臣領命。”
如果換作是許敬宗,說不定現在已將漂亮話說上天了。
在劉仁軌嘴裡是聽不到誇獎的。
其實劉仁軌的生活並不富足,正如李恪所擔憂的,劉仁軌甚至將他家的祿米分給了赤貧人家。
他對朝堂是忠誠且信任的,從他打死虞寧來看,父皇甚至將他從一個縣尉提升到縣丞,再升任如今的縣令。
這種人很難得,因爲在關鍵時候,他絕對會是第一個上的。
換一種說法,或者是一個寧天下人負他,他不負天下人。
漢室宗親的老劉家當真都是這種人嗎?
李承幹走入咸陽縣,看着田地裡的鄉民將一捆捆的麥稈全部紮起來,堆放在自家的院落中。
還有一家老小,五六個人坐在田地裡用飯,用了飯就小憩片刻,接着在田地裡忙活。
當官兵進入縣內,一衆鄉民便紛紛避讓。
“恪弟最近還與你走動嗎?”
“回殿下,吳王殿下如今在軍中當值,當值結束之後,偶爾有找下官喝過酒,是吳王殿下帶來的酒水與吃食。”
安寧的咸陽縣,偶爾還能聽見幾聲鳥叫。
景色看起來都是金燦燦的,一片枯黃色中還能聽到幾聲犬吠雞鳴。
走到咸陽縣衙門口,就看到一個走路還顯得蹣跚的孩子跑了出來,他伸出雙手想要抱。
劉仁軌連忙上前抱住自己的孩子,道:“殿下見笑了,這是犬子。”
縣衙內一個婦人也快步走出來,慌亂又有些帶着賠罪意味,默不作聲地行禮。
“劉縣令,恪弟的朋友不多,他能將你當作朋友,你也應該將他當作朋友纔對。”
劉仁軌行禮道:“臣明白。”
“好了,孤也回去了。”李承幹嘆息一聲,走出了咸陽縣。
回到長安之後,李承幹給弟弟妹妹買了一大塊甑糕,順路看了看長安城的建設事宜。
李治嘴裡嚼着甑糕道:“皇兄,皇姐說母后看父皇不爽利。”
“是嗎?”
李治用力嚥下甑糕又道:“母后今天來東宮與姐姐說了一些話,姐姐與母后說完也不爽利,還在剁排骨呢。”
仔細聽了聽,東宮的廚房確實有剁排骨的動靜。
李承幹揉了揉眉間,道:“父皇又怎麼了?”
“皇兄怎麼知道是父皇的緣故。”
還能怎麼想,這個家能讓母后不爽利的,也只有父皇。
畢竟要是弟弟妹妹闖禍了,最先生氣的應該是麗質。
若真是這樣,現在李治應該在哭,而不是享受着甑糕。
李治十分單純地解釋道:“聽爺爺說今天母后去見了父皇,還有舅舅商談了一些事,後來母后便來了東宮,現在又回立政殿了。”
李承幹輕拍了拍他的後腦道:“沒事,吃你的。”
“嗯。”
李治嘴裡嚼着一大塊甑糕,重重點頭。
寧兒穿戴着圍裙,手腕帶着袖套,這些都是東宮特有的。
她手裡拿着一塊竹片壓着剛剛塑形的陶土,轉動一個圓盤。
一個陶碗的形狀便緩緩成型,在小福的目光下,一個陶碗成型,放入平日裡用來烤餅的爐子中,等待着成型。
其實也不是東宮沒有碗筷了,只是寧兒喜歡在空閒地做一些陶器。
今晚,東宮的飯菜還是很豐盛的,就是排骨剁得有些太細碎了。
同樣的飯菜也給陛下與皇后送了去。
這個時辰的長安城是很熱鬧的,用了晚飯之後,李承幹梳洗了一番道:“寧兒,準備一些布絹,孤要去看望老師。”
寧兒在寢殿內收拾了一番,找出了幾匹較好又不會太過名貴的布絹。
“殿下去看望房相不能用太名貴的禮,這樣就正好。”
李承幹讓李治與李慎一人抱着兩匹布絹,這兩個蠢萌的弟弟陪在左右最好。
聽到可以在夜裡出宮玩,李治與李慎還是很高興的。
走出寧靜皇宮,夜色逐漸籠罩了整座長安。
臨近入夜時分,朱雀大街上很熱鬧,一盞盞燈籠都已掛上,街道上的行人也不少。
李治這小子容易被外物吸引注意力。
李慎還要拉一拉他的袖子。
李治這纔回神跟上腳步。
來到房相府邸前,李承幹說明了來意,帶着兩個弟弟走入府邸內。
一個僕從連忙走上前道:“殿下來啦,小人這就去通稟房相。”
“不用了,你帶孤過去吧。”
走到老師的書房前,看着這裡與去年來時也沒什麼變化,這間書房很寬大,書卷滿滿當當放在書架上,還能聞到墨香。
房玄齡來到門前迎接道:“太子殿下。”
李治與李慎先行行禮道:“見過房相。”
房玄齡撫須又向李治與李慎行禮。
“過了寒露節,就要轉涼了,孤想着來看看老師,這些天少有在中書省見到老師。”
房玄齡低聲道:“近來邊關內外有諸多事要安排,前些天河東與朔方的兵馬剛調動了一番。”
李承幹坐下來,看着書房中的陳設。
房玄齡詢問道:“聽說太子今天又去咸陽橋釣魚了?”
“嗯。”
“見過劉仁軌了?”
李承幹接過僕從遞來的茶水,觀察着茶水中的茶葉,低聲道:“他呀……一言難盡。”
“殿下重視縣治,凡太子政令通過京兆府直達各縣,這種方式是好的,可看殿下對劉仁軌十分在意。”
“老師覺得他是一個能做一輩子的縣令的人嗎?”
“殿下想要提拔他?”
李承幹否認道:“暫時還不想。”
房玄齡飲下一口茶水,低聲道:“都說東宮太子門下才俊衆多,殿下還缺這麼一個劉仁軌嗎?”
“老師說笑了,人才永遠都缺。”
“還聽聞陛下對太子殿下將西征得來的銀錢用來修繕長安,陛下對此頗爲關注?”
李承幹看着兩個懂事坐在一旁的弟弟,他們也不說話,而是安靜地坐着。
聽着老師的話語解釋道:“修繕長安城的事是經過中書省的計議,還有工部主持的,朝中要踐行節儉的方略也是滿朝文武皆支持的,父皇有些言語也無妨,支持孤的人還是挺多的。”
“父皇有抱怨也是正常的,至少父皇抱怨了,孤就會覺得父皇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很真實。”
房玄齡瞭然點頭。
李承幹拿出一份奏章,道:“有些事東宮太子也不能一言而決,當初父皇封賜陝東道總管,就想着做一些事,奏章上的安排還請老師斟酌。”
聞言,房玄齡接過奏章,也沒當即打開看,而是問道:“殿下真的不打算重用劉仁軌?”
李承幹解釋道:“都說劉仁軌是漢室宗親,可他這人從未以這個身份自居,正如他所言,若是朝中讓他做一輩子的縣令,他可以在縣令的位置上坐一輩子的。”
“劉仁軌覺得他是一個平凡的人,平凡如他,與這樣的人交談,孤深得啓發。”
房玄齡看着奏章上的內容,安靜聽着殿下的話語。
僕從將油燈的燈芯拔高一些,讓光也更亮些。
喝下一口茶水,李承乾道:“欲谷設出賣了高昌,高昌王死了之後,孤從麴智盛那張追悔莫及的臉上學到了一個道理,世事無常其實是常態,世道並不是我們期待的那麼好,所以我們不要依賴天賦,也不要依賴他人的幫助……”
“老師你看。”李承乾的話語頓了頓,道:“劉仁軌不以出身自居,他覺得他很平凡,可高昌王自命不凡,這一前一後的比較,不是很有意思嗎?”
隨着太子的話語結束,房玄齡也看完了這份奏章,將它放在桌上,安靜思量着。
李承幹看僕從拿走了布絹,而後門外又傳來了師母的話語聲,帶着一些自責與埋怨。
房玄齡道:“殿下,這些政令中書省可以安排。”
李承乾笑道:“有勞老師了。”
“都是利於鄉民的事,保障官吏的好事。”
走出老師的書房,李承幹見到了師母,稍稍行禮後便告別了。
樑國夫人與老師夫妻兩人送太子殿下到家門外才告別。
天色已經完全入夜,李治跟着皇兄的腳步問道:“劉仁軌是個很厲害的人嗎?”
李承幹一路走着道:“他是個很掃興的人。”
翌日,下了早朝之後,房玄齡便早早去見了陛下。
而太子見了于志寧之後,這位東宮詹事兼殿中侍御史的于志寧去京兆府。
在京兆府門外,停下腳步,于志寧思量了片刻,就獨自一人走入了京兆府內。
半個時辰之後,于志寧就與京兆府尹李道宗,京兆府少尹許敬宗,以及京兆府書令官顏勤禮一起去了涇陽縣。
尋常來說京兆府少尹許敬宗來涇陽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因爲他一直都身兼着涇陽縣縣令一職。
杜荷留了些許的鬍子,看起來也比當年沉穩了許多。
于志寧笑道:“杜荷公子,朝中想要買作坊中的紙。”
“這裡有的是紙張,於侍郎隨我來。”杜荷領着頭,帶着三人走到一個庫房前,打開庫房的大門,入眼的滿滿一倉庫的紙張,這些紙張黃燦燦的,一卷捲成列在倉庫的兩側。
些許陽光照入這處庫房,于志寧取下一卷紙,這捲紙很厚實,重重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