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儉挑簾進門之時,琉璃正低頭給繡架上的手帕收上最後幾針,聽見他的腳步聲,頭也不擡的道,“不是這幾日雜務正多麼?今日怎麼回來得這般早。”
裴行儉聲音裡帶着笑意,“我倒是想多留一會兒,只是今日西州都督府的官員們,哪一個見了我不是繞道走,還是早些回來,也好教他們鬆口氣。”
琉璃頓時想起了早上王君孟的那番話,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敢情好,你且逍遙幾日,自有他們圍着追着堵着你說話之時。”
裴行儉已走到她身後,眼見她收針站了起來,才伸手將她攬在懷裡,低聲笑道,“由他們去!我只要你今日老實跟我說說,你有什麼事在瞞着我?”
有什麼事情瞞着他?琉@?璃的身子頓時微微一僵,她瞞着他的事情多了去了,到底是哪一樁走漏了消息?她腦中念頭飛轉,還沒摸着一個頭緒,裴行儉已將她的身子扳了過來,伸手托起了她的臉,看着她微微皺起了眉頭,“你又在想什麼主意?”
他的神色依然溫和,目光卻異常明澈,在這樣的目光下,彷彿所有的小心思都無從遁形。琉璃一時不由說不出話來,恨不能拿針扎自己的手指頭一下,也好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只是繡花針已在架子上,卻是不好去拿了,或者,可以裝頭疼?
看着琉璃一臉緊張的轉動着眼珠子,裴行儉幾乎繃不住要笑出來,臉色卻故意沉了沉,“你還想瞞我到什麼時候?”
琉璃小心的看了他一眼,他的臉色雖然沉了下來,眼睛裡卻是亮亮的,想來絕不可能是知道了自己乃是穿越人士,應該改行跟他的老師李淳風搶生意,應該也不會是知道了自己通過麴家年年都給武則天的那一家子人送禮拍馬屁,難道是紫芝革命意志不堅定,招出了自己今年夏天貪涼偷吃冰粥冷漿,或是知道自己私下裡做了那樣東西出來……想了半日,她只能用最無辜的眼神看着他,“你不是都知道了麼,還來問我?”
小東西,居然耍起花槍來了!裴行儉嘴角一動,忙用力壓了壓,依然盯着她的眼睛淡淡的道,“我要你親口跟我說。”
琉璃心裡頓時“切!”了一聲,坦白從寬,牢底坐穿,當她不知道這至理名言麼?不過要跟眼前這傢伙鬥心眼,自己大概無論如何是鬥不過的,她索性一伸手勾上了他的脖子,嘻嘻一笑,挑釁的看着他嗎,“我偏不說!”
裴行儉有些詫異的看着她,隨即再也忍耐不住的哈哈大笑起來,“你學誰不好?怎麼學了白三的模樣?”又笑着狠狠的親了她一下,“小財迷!”
自己這樣子居然像……白三?琉璃正一腦門黑線,突然聽到這句“財迷”,不由更是納悶起來,剛想擡頭問他,心裡一動,忙就勢紮在了他的胸口,只聽裴行儉笑道,“咱們家何時在白疊坊佔了四成,若不是今日麴玉郎說起,我竟是一絲兒也不知道!”
琉璃悄悄的鬆了口氣,原來是這個,好險好險,沒讓他套出話來!她把臉埋在了裴行儉的衣襟裡,發出的聲音便有些悶悶的,“誰故意瞞你了?你平日根本便不曾問過這些事情,白疊坊的四成,跟歷譜每年的三成,夾纈鋪每年的兩成,又有什麼不同?”其實主要是,她也經常忘記這事兒,當錢帛足夠花銷之後,賬面上是一萬緡還是兩萬緡,又有多大區別?
裴行儉笑着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放心,你不用藏得那般牢靠,我又不是真的不知輕重,胡亂撒錢,這些錢帛我一枚也不會動……”停了停,他的聲音變得更是愉快,“都留給咱們的女兒做嫁妝可好?”
琉璃忍不住擡起頭來笑着“呸”了一聲。
她的笑容太過輕鬆愉悅,裴行儉的目光停在了這張笑臉上,眸子微微一凝,不經意般挑了挑眉,“說來倒是有些可惜,今日麴玉郎把白疊坊轉給他那位庶母了。”
琉璃不由吃了一驚,“怎麼會轉給她?”
裴行儉三言兩語把事情說了一遍,“祇氏心胸狹窄,性子裡有幾分剛硬,也頗有手段,如今她恨孃家人入骨,麴玉郎不過是要再推她一把,好教她從祇氏的棋子,變成麴家的鋼刀。”
琉璃聽得怔怔的,這些日子以來,她原本最討厭的便是這個祇氏,此時又突然覺得,其實她也不過是個可憐人,像她,像張敏娘,她們這些世家女,看似一出生便擁有許多,可是,真正能由她們自己做主的事情,卻少得可憐,或許正因如此,她們心裡纔會不知不覺積蓄了那麼多的不平與惡意?
裴行儉靜靜的看着她,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提起白疊坊三個字,心裡的疑惑頓時變成了肯定,心思迴轉間,聲音不由低了下來,“琉璃,你到底有什麼事,不敢告訴我?”
琉璃心裡一突,擡頭對上他溫和的眼神,怔了好一會兒,還是笑着眨了眨眼睛,“我若是不說,你會惱我麼?”坦白這種事情,要是做得太過了,不是誠實,那是犯傻。
她的笑容明媚,眼神卻很專注,甚至帶着一點緊張,裴行儉有些無奈的嘆了口氣,搖頭笑了笑,“你不想說,便不說罷。我怎麼會惱你?”
琉璃的神色剛剛一鬆,裴行儉的笑容裡已帶上了一些別的意味,“我怎麼想不起自己什麼時候曾惱過你?你既然都這麼說了,我若是不惱上一回兩回,豈不是白擔了這個虛名?”他低頭吻住了她的耳垂,聲音變得有些含糊,“琉璃,你說,我該怎麼惱你?”
……?……?……
打磨得光可鑑人的棕色笛子,竹節處也被處理得極爲光潤,入手幾乎有一種玉質的細膩。
蘇南瑾的手指在這支苦竹做的橫笛上緩緩撫過,心裡卻沒有一點歡悅的感覺。這支笛子的確做得精緻秀雅,可誰知是不是做給旁人的,是不是旁人用過的?想到此處,他厭棄的皺了皺眉,連把橫笛放到脣邊試音的心思都消失得一乾二淨。
坐在他對面的張敏娘並沒有擡起眸子,聲音依然輕輕柔柔,“這笛子做得粗糙,公子若是不喜,阿敏回去再做一支也無妨,只是要多花些時日了。這些年裡,我做的簫笛沒有一百,也有七八十支,這一支原是做了後捨不得送人,留了許多年,這次又重新打磨了兩日,卻不知能否合公子的心意。”
蘇南瑾手指一頓,心裡突然舒服了一些,她有這般才藝,平日幫人做幾根笛子原是尋常,自己卻想到哪裡去了?盧主簿的話彷彿在耳邊響了起來,“公子難道還指望麴世子說張娘子的好話?他越是說得不堪,實情只怕越是相反。這位娘子既是張氏這破落大族裡的孤女,又如此美貌聰慧,她的兄嫂族人少不得會動些心思,擇個佳婿,此等事情世家常有,就如那夜隔牆奏琴,又帶了公子去請她做笛,無非是此類無傷大雅的安排,卻斷不會真有傷風敗俗之事。再者,這些安排與張娘子又有什麼干係?我在張家時,便曾聽過這位娘子的名頭,小小年紀便極是端嚴自持的。公子還是莫要多想,以免中了他人的離間之計!”
他擡起頭來看了張敏娘一眼,她的肌膚柔潤無瑕,看起來就像最好的羊脂玉,面孔也沉靜得有如玉雕,雖然並無任何高傲之態,卻自有一份冰清玉潔般的優雅,這樣的女子,怎麼可能……他心裡不由一軟,聲音也放緩了許多,“不必了,這樣便好。”又忙補充道,“我還不曾見過做得這般精緻的橫笛!”
張敏娘微微欠身,嘴角有淡淡的笑容如漣漪般倏忽散開,又消失不見。
蘇南瑾胸口不由微微一熱,“南瑾冒昧問一句,這樣一支簫笛,做起來要花多久?”
張敏娘輕聲道,“我做笛子,用的都是已被打通了竹節、烘乾制圓了的竹料,只要選好材料,做橫笛只要再打孔、水磨和修眼便好,半個多月便能得,做長笛略麻煩些,有一個月也差不離了,也不值什麼。”
蘇南瑾不由一驚,竟會這麼麻煩,“如此說來,你這幾年裡,豈不是大半時辰都在做簫笛?”
張敏娘淡淡的一笑,“我平日並不大出門,也沒有什麼事,幫人做些簫笛,倒是正好打發時辰。再說,也可幫兄嫂們略還一些人情。其實做簫笛雖然花的時間略多些,倒也自有一份樂趣,我倒願意次次都是幫人做簫笛,總比旁的事情清淨。”
旁的事情?大約便是所謂的煎茶彈琴吧,可憐她一個孤女,自己又做得了什麼主?蘇南瑾胸中的塊壘不由漸平,只是想起一事,還是忍不住道,“聽聞你家兄長與裴長史平日倒還親厚?”
張敏娘搖了搖頭,“兄長的事我也不大清楚,或許親厚也未可知。一個多月前,麴都督和裴長史來家中做客,我去給都督煎過一回茶,不知怎麼的,後來便說這裴長史成了我的義兄,沒幾日,這位義兄的furene又把我喚到她的家裡撫琴,每日彈幾個時辰,足足彈了一個月才罷。我與這位義兄一句話不曾說過,只是那位阿嫂……”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臉上有一絲掩不住的悸色。
裴守約的furene?那位可惡的庫狄氏?果然是一個狠毒的婦人,居然能想出這種法子來爲難她!看着眼前這張清雅面孔上難得露出的一絲脆弱,蘇南瑾心頭一陣激盪,聲音不知不覺的大了起來,“放心,日後,你再不必做這些事情,我自會讓你過清淨尊貴的日子!”
張敏娘倏然擡起了眸子,眼中似有波光瀲瀲,未待蘇南瑾看清,又被長睫掩住了。開口時,聲音比先前艱澀了一些,“多謝公子垂憐!”她的花瓣似的脣邊,微笑比原先略深,抿成了一個迷人的弧度,蘇南瑾的目光落在上面,半晌都沒能挪開。
或是被他盯得狠了,張敏孃的臉上慢慢有些泛紅,聲音都變得不那麼平穩,“公子若是無事,阿敏先告退了,有什麼吩咐,請讓阿兄轉告一聲便好。”說着站起退後,行了一禮,那個妙曼的身影轉瞬間便消失在屏風之後,只有細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
蘇南瑾良久之後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想起麴崇裕的那番話,眼睛不由眯了起來。一個多月,只要再過一個多月,他會讓那張討厭的嘴,再也吐不出這些惡毒刻薄的話語!
在蘇南瑾看不到的地方,張敏娘也輕輕的出了一口氣,轉頭低聲吩咐身後緊跟的娜娜,“去把我晨間尋出的那支簪子,用上好的木盒裝好,送給堂嫂,就說敏娘多謝她的大恩。”若不是堂兄張高在校場上聽到了麴玉郎的那番話,讓自己今日有了準備,蘇公子心裡的那根刺,是輕易拔不出來了!便算還肯娶自己,日後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這大概就是麴玉郎想要看到的吧?56書庫不少字可惜,這一次,終於輪到他失望了!
麴,玉,郎。
張敏娘擡頭看着秋日的晴空,怔怔的站了好一會兒。只有一個多月,她的婚期就到了,上天既然給了她這個機會,總不是爲了讓她此生唯一的心願,再次化爲煙雲。
只是這一個月,無論是對於張敏娘、蘇南瑾,還是對於西州的那些高門大姓,竟是分外的漫長——原本不理政事的麴都督,居然重新每日到府衙理事,西州屬官中好幾個世家的子弟被他尋了錯處回家等候發落,而那發落,卻是遲遲沒有落下來;原本早該再次發出的徵糧令,居然一直沒有影子,西州人原先的惶然不安漸漸平定,雖然市坊上的米鋪大半都已明面關門,私下購米,但堅持開門的那幾家米鋪卻是存貨充足,那米價漲漲落落,終究沒有超過原先五成。
西疆各地的消息也逐漸傳到了西州:其餘兩州四鎮的徵糧都已完畢,有的州鎮已開始向軍倉運糧,各大羈縻都府也都輕輕鬆鬆的拿出了糧米。唯有西州那兩萬多石的缺口,始終沒有填上——更古怪的是,從麴都督到裴長史,看上去都全然沒有要動手去填的跡象!
眼見離十一月已不過幾天,那意料中的徵糧卻依然毫無動靜,在一片壓抑的焦慮氛圍中,有人終於意識到了一樁古怪的事情:往年這種時刻,有些人早該活躍起來,可如今,他們竟然統統不在西州城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