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院落裡,數十個大小花盆裡的綠色都已生長得蓬蓬勃勃,加上在風中微微飄蕩的蔥綠色撒花門簾和淺綠色窗紗,洋溢着一股春日特有的生機。
“咕嚕嚕”,茶水沸騰的聲音再一次響起,裴行儉伸手拿起茶釜、分茶、移盞,簡簡單單的動作,卻有一種行雲流水般的韻律。
琉璃略等了等,端起茶盞啜飲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因爲已經有些沒有喝茶,當這種帶着清香的鹹鹹苦苦的味道在舌尖上流過時,她竟突然覺得多了一種親切的感覺。
裴行儉也在低頭喝茶,臉上前些日子常見的倦色一掃而空,眉宇間又回覆了原先的清朗舒展,整個人靜靜的坐在那裡,卻有一種穩如磐石的篤定。琉璃看了好一會兒纔開口,“怎麼今日想起回來煮茶了?”
裴行儉放下茶盞,“也沒什麼,府衙裡的事差不多處置完了,今日柳阿監突然請我過去,看見她那個妹子在煮茶,才記起前兩日有人送了我一匣大佛寺的好茶,突然想起好久沒有煮茶給你喝了,你喝着如何?”
琉璃笑着點頭,看見裴行儉眼裡的笑意,又有些覺得好笑,他難道不知道自己根本就嘗不出茶葉的好壞麼?只是聽到柳阿監三個字,停了停還是問道,“柳阿監怎麼樣?可是有事要咱們幫忙?”
裴行儉搖頭,“她看着精神還好,請我過去只是聽說了我要整頓賦稅之事,說是可以送我一種裝病的宮中秘藥。”
裝病?裴行儉怎麼肯裝病琉璃不由輕輕搖頭,“柳阿監也是一片好意。”
裴行儉擡眼看着琉璃,半晌才道,“爲何你不勸我躲開此事?”
琉璃怔了一下,不明所以的看向裴行儉,她爲什麼要勸他躲開?他來西州,不就是爲了治理一方、穩固後防的嗎?難道還攔着他,說這樣做有風險?做什麼事情沒有風險?反正她也習慣了。
裴行儉的目光似乎一直看進了琉璃的眼底,嘴角的微笑越來越深,突然伸手將她額前垂下一縷秀髮攏到了耳後,手指在她臉頰上輕柔的劃過,低聲道,“你放心,我不會莽撞行事,你也要當心些,過幾天我出去時,阿古會留在府裡,你若要出門,一定要帶上他。”
他的手指上帶着茶葉的淡淡清香,微笑和聲音也比平日多了份異樣的柔和,琉璃怔怔的看着他,隨即纔回過神來,“怎麼了?”
裴行儉笑得淡淡的,“沒什麼,以前我一直怕時間來不及,如今倒是放心了,大約再過幾日,他們便會在武城那邊準備好,我定不會讓他們失望。”
……?……?……
陽春三月,正是春耕過後田間活計最繁忙的季節,只是在離西州不到半日路程的武城鄉的各處田間地頭,那些往日裡被人們精心伺候的綠苗青秧,如今卻是無人肯去多看一眼。每個村落裡,無論是悍婦閒人,還是老丈幼童,不是躲在家裡翻箱倒櫃,便是聚在一處竊竊私語。
半個月前,一道官府的告示便如驚雷般將整個西州震盪了起來:新任長史裴行儉要整頓西州稅賦,催繳歷年所欠的租庸而七天之前,更是定下了追繳拖欠之事便從拖欠最嚴重的武城鄉開始。
隨着消息一天天的變得越來越確切,人們不得不開始相信,這一次,不是那些好說話的西州本地差役來鄉里走過一個場,而是大唐派來的官員要動真格的了——那位斷案如神的裴長史,竟也不過是郭都護那一路的貨色,一個吸血自肥的貪婪之輩
這幾天來,當那些面無表情的西州衙役和府兵在村長里正等人的帶領下,闖進武城鄉各家各戶的大門,讓他們重新統計清楚的賦稅欠單上按上手印,又將家中田地車馬奴婢餘糧等逐一登記在冊時,不少人已幾乎看到了這些東西將被官府繳沒一空的可怕前景。
人心惶惶中,有的單身漢已經將家中不多的那點衣裳細軟打包,打算看勢頭不對便一走了之,哪怕就此變成個逃戶,也比去吃牢飯強。更多的人家卻在不安中漸漸的生出激憤來——這才過了幾年安穩日子,大唐的官員竟又要開始折騰西州人了麼?
也不知是誰先說起“刑不罰衆”:武城鄉的土地原比別處要貧瘠,也沒有像樣的牧場果園,日子自然比別處更艱難,有幾戶人家如今能一口氣拿出十幾石糧食、十幾匹絹帛來交上幾年來所欠的賦稅?官府難不成還能把大家都趕到野地裡去?聽說這次來催繳的是張懷寂張參軍,敦煌張氏世代居住西州,想來是不會對大夥兒趕盡殺絕的……
然而到了三月十一,就在官府收繳欠稅的前一日,“張參軍墜馬,明日由裴長史親自帶人來收繳”的消息,便像是在被大雪壓彎的枝條上又加上了一塊石頭,又像在油鍋裡濺上了一點火星,在一片近乎絕望的惶恐中,武城鄉民衆胸口的那把怒火反而騰的燒了起來,原先的傳播與地頭村口的竊竊私語漸漸變成了羣情洶涌。
“正是,腦袋掉了碗大的疤,總比活活的餓死強”
聽得不遠處人羣中爆出的這一嗓子,一名臉孔圓圓的年輕差役站了聽了一會兒,才一臉若無其事的轉身走到村頭的另一頭,向另一名差役說了幾句,後者詫異的看了他一眼,“小仙兒,平**弄弄鬼也罷了,如今這話可不是亂說的”
被叫做小仙兒的差役皺起了眉頭,“都什麼時辰了,我還開這種玩笑?不信,你去聽一聽,說的都是什麼好話?而且是越來越出格了武城這地方是什麼民風,你還不知道?如今這情形看着竟是不好了,你還是趕緊讓府衙裡多派些府兵來纔是,明日沒有兩百號人,只怕彈壓不住不瞞你說,我心裡直跳得慌,決計不是鬧着玩的。你想想,便是讓上頭虛驚一場,也比真出事了咱們卻未回報過強”
那名差役思量片刻,點了點頭,“我便信你王小仙這回”說着到解開村頭樹上繫着的一匹馬,翻身上馬,一溜煙的向西州城方向去了。
王小仙望着遠去的飛塵,低聲唸了幾句“阿彌陀佛”,又唸了兩句“無量天尊”,只是佛爺和天尊們顯然都很忙,沒有聽見這位小差役的祈禱,他從吃過午飯一直等到日頭西沉,西州那邊竟沒有絲毫消息傳回來。王小仙又到村頭轉了一圈,那圍聚的人羣似乎並沒有減少,男子低沉的抱怨混合着婦人尖銳的詛咒,聽起來越發讓人心慌。他忍不住站在路口伸長脖子往西州城的方向看,好容易遠遠瞧見有幾十匹快馬過來,還沒來得及高興,馬隊竟是在大路上一掠而過,直奔武城方向而去。
王小仙呆呆的看着遠去的馬隊,半晌才跺了跺腳,走回村裡給他們幾個差役安排的屋子裡。原本到這處小村落來辦差的四五個人,已只剩下了他一個。他轉了一圈實在呆不住,換了件便服又走了出去。
這一夜,村頭聚集的人羣直到三更才慢慢散去,越來越響亮的咒罵聲傳遍了整個村子。王小仙半夜後才溜回了自己的屋裡,呆呆的看着對面依然空着的木牀,心頭充滿了惶然。
第二日一早,天還沒大亮,村子裡的幾十戶人家便有了動靜。沒多久村頭便聚了百十號男女。大約是前一夜罵得累了,此時沒有人再肯多說一句話,只是在剛剛發白的天色裡,沉默的走向幾裡外的武城。
王小仙走在人羣的最前面,身後的一片沉默並沒有讓他覺得鬆了一口氣,反而覺得背上越發有些不自在起來,沒走多久便忍不住覷了身邊的村正一眼,“今日不是各家的戶主去武城聽命便好麼?怎麼跟來了這麼些人?”
村正的臉色比天色還要陰沉上幾分,淡淡的看了王小仙一眼,“王衙役,若是今**的父兄去武城,你能不跟去看一眼麼?”
王小仙怔了一會兒,一張白淨的圓臉像包子般皺了起來,“我家便是尚賢鄉的,過兩日也要收到那邊,家裡也欠了十石的粟米,十丈的庸帛……”
村正的臉色緩和了一些,嘆了口氣,“咱們西州人,誰家不是差不多光景?除了那些做着買賣、牛羊成羣的大戶,誰家能一口氣拿出這麼多糧食布帛?前些年到了交租庸的時候,誰家不是勒緊腰帶從口裡省出來的?剛剛寬鬆了這兩年,卻又碰上這樣的……煞星”
王小仙神色微動,遲疑道,“裴長史只怕不是這樣的人,我在都護府裡親眼見過他神機妙算,把那個盜牛賊真的算了出來,平日看着也再和氣不過了。他原是剛到西州,不知就裡也是有的,若是大夥兒今日好好跟他說說,讓他明白大夥兒的苦處,想來不會不講道理罷?”
村正冷笑了一聲,“他倒是想講理,只是今年是什麼年頭,這些官爺,哼,難不成還能把咱們這些人的死活看得比他的前程更重?”
這些日子來,唐軍已從長安發兵,今秋便要與賀魯部開戰,西州必須籌備軍糧的消息早已傳遍了各縣各鄉,王小仙不由便想到自家人爲了讓自己吃上這一碗飯做的事,又想想裴長史身上那件墨綠色的官衣,一時不由默然無語。
距離武城那七八里地的路不到半個時辰便到。曙光裡,兩山之間那小小的一座城池分外顯出了幾分肅穆。只見在東城門外的一片空地上,已經零零落落的站了一些粗布麻衣的人影,有人認出了王小仙身後的這些人,走過來招呼了一番,王小仙也在人羣背後見到了幾張熟悉的面孔,連忙走了過去,只是看見那幾張臉孔上並不輕鬆的神色,臉上的笑容頓時便凝住了。
隨着天色越來越亮,空地上聚集的人也愈發多了起來,不過五百戶的武城鄉,需要上交稅賦不到四百戶,此時卻到了足足一千多人,多是高大的漢子和半大的小子,也有少數打扮利落的婦人,看去便是黑壓壓的一大片,連空地前方略高處放着的那張高足大木案,也被襯得像玩具般的不起眼了。人羣中,嗡嗡的議論聲此起彼伏,聲音雖然不大,但那股壓抑的憤怒之意,便是站到了離人羣老遠的地方,也清楚的感覺到。
隨着太陽躍然而出,武城的東門緩緩推開,陽光中,幾十個人從城中策馬而來,直到他們在空地前翻身下馬,王小仙才認出,當先一個正是裴長史,陪在他身邊的高大男子則是武城城主範羔,倉曹和戶曹兩位參軍也跟隨在側,後面那二三十人則是都護府和武城的差役,最後三十人才是一身戎裝的府兵,手扶腰刀冷着臉往人羣邊一站,剛剛轟然而起的議論聲立時靜了一靜。
王小仙忙往城門處又看了幾眼,的確還有人在往這邊走,卻看得出都是平民裝束,他不由便是一愣:今日怎麼才這麼點人?難道西州那邊壓根就沒有收到自己的告急?如今來的這些府兵和差役,比前幾天派到這邊來登記財產時還要少了一倍多他又看了看身邊的人羣,那一張張越發陰鬱的臉孔讓他的心頓時一點點的提了起來,他忍不住向另一個老差役靠近了幾步,卻聽見對方也低低的“唉”了一聲,聲音似乎是從緊咬的牙關裡擠出來的。
從武城的方向陸續走來的,是一些打扮比農戶體面許多的西州人,在空地上佔據了靠東一角便默默等候。一袋袋的文書也被差役從馬鞍上解了出來,有幾冊格外厚實的便被小心的放到了高案的中間。
太陽已經慢慢的升了起來,陽光勾勒着案几後的晃動的人影,當一個高大的身影走上一步,在案几後站定時,一千多人的空地上頓時安靜了下來。
武城城主範羔雄渾的聲音在曠野中傳出了老遠,“今日把本鄉所有課戶傳來,所爲何事,爾等想來早已知曉,本鄉租庸地稅拖欠不是一日,如今局勢動盪,軍糧吃緊,正是西州上下一心,共度難關之即,西州裴長史如今就在此處,望各位識清大體,莫以爲此次還可以矇混過關”
說完,他回身向裴行儉拱了拱手,聲音幾乎不比適才小多少,“裴長史,武城鄉三百八十二戶課戶已按照您的吩咐將拖欠數目清算完畢,家產登記在冊,如今人已到齊,請長史發落”
一個修長的身影往前走了一步,越來越刺目的陽光中,沒人能看得清他臉上的表情。靜靜站立着的一千多位武城人,一時都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