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急,揚聲之人轉眼間便趕到了車旁,籲的一聲勒住了馬。琉璃這纔看清,騎馬之人竟是一位內侍,面目頗有些眼熟,似乎是高宗身邊伺候之人。裴行儉剛開口說了聲,“殷內侍,不知……”,那位內侍便忙忙的道,“聖上有命,召裴明府即刻進宮”又喘着氣笑道,“裴明府出門好早,小的是從永寧坊追過來的,還好趕上了。”
裴行儉怔怔的看着內侍,殷內侍只道他是忽聞聖命,有些不知禍福,忙帶馬湊前兩步,低聲笑道,“適才高麗的軍報已到,大軍奉命即日班師回朝。”
裴行儉心裡一凜,點了點頭,轉頭看了一眼車窗,又回頭看了看已清晰可見的臨海公主別院,臉色不由越發沉凝,對內侍道,“勞煩內侍稍候片刻,我有幾句話交代內子。”
殷內侍自然知曉聖上待這位裴明府與別個不同,他的夫人庫狄氏更算得上自己這幹人的救命恩人,忙道,“裴明府請便。”又向馬車裡笑着彎腰點了點頭。
琉璃此時也已回過神來,簡直不知道該苦笑還是哀嘆——高宗是和他的這位姑母商量好了的麼?她現在連裝病裝傷裝車禍都已不可能,眼見裴行儉撥馬到了車窗前,還未開口,眉頭已緊緊的皺了起來,索性用盡可能輕鬆愉快的聲音搶先開口道,“我都聽見了,你不必擔心,我自會謹言慎行,處處小心。”
裴行儉嘆了口氣,低聲道,“你凡事多聽阿燕和阿古的,我會盡量早些過來接你。”
阿古?琉璃怔了一會兒纔想起,應該便是那位幾乎沒有存在感的車伕,爲什麼要聽他的?此時卻也不是多問之際,只能道,“好,我都記下了,你入宮面聖要緊,不必牽掛這邊,我不會惹出亂子來。”
裴行儉默然片刻,臉上露出了一個微笑,“你便是惹出亂子來也不打緊,保重自己便好,別的都不必計較”說着向車窗內點了點頭,隨即撥馬離開,跟着內侍身後絕塵而去。這一幕落在往來之人眼裡,自然猜測者有之,豔羨者有之。眼見那輛馬車從側門進了公主別院,消失在硃色大門的陰影裡,這才紛紛議論起來。
馬車內,琉璃閉上眼睛,把裴行儉告訴她此次芙蓉宴的消息從頭到尾回想了一遍,心情倒是逐漸平定了下來。只覺車廂微微一震,停了下來,她睜眼對阿燕笑了笑,阿燕略顯肅然的臉色一鬆,也露出了一個笑容,起身挑起了簾子。一直默默坐在一邊的雨奴猛然擡起頭來,看見琉璃已經站了起來,愣了片刻,才趕緊起來扶住了她的胳膊。
別院的二門門口,早有一撥打扮體面的管事娘子等候在那裡,見琉璃下了車,立刻便有人趕上來笑道,“庫狄夫人來得好早,快些裡面請。”
這聲庫狄夫人一叫,前面正往門內走的一位年輕女子立時回過頭來,目光在琉璃臉上一轉,又往她身後看,神色裡立刻由好奇變成了驚訝。琉璃只當不覺,對管事娘子點頭微笑,隨着她的指引上了檐子。
這公主別院從外面看並不起眼,一路往裡而行,才見假山疊翠,飛瀑濺珠,青石路沿着一彎清流蜿蜒而入,奇花異草掩映着幾處小小的亭臺,一色的白牆黑瓦,看去頗有出塵之感。走了一盞多茶的功夫,繞過假山,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極大的水面,湖面上滿是碧葉白蓮,微風吹過,蓮花特有的清香撲面而來。琉璃忍不住也是一呆:此時白蓮還算是珍稀之物,原是富貴人家纔有,而這樣大片的白蓮,她在宮裡時也不曾見過,難怪大長公主的宴席就叫做“芙蓉宴”,就衝這片荷花,倒也配得上這個名字。
檐子沿着湖邊走了一箭多地,在一處院門前停了下來,阿燕趕上一步,扶住了琉璃的手。從院門進去,穿過庭院,是一處高高的堂舍,世子夫人崔氏並另外兩個年輕貴婦站在階下。見琉璃進來,崔氏在她身上先打量了一遍,心裡一沉,卻笑着走上一步,行了一禮,“大娘可算來了。”
琉璃面帶微笑,屈膝還禮,“不敢煩勞阿崔相迎。”
崔氏便指着另外兩名女子道,“這是我的二弟妹鄭宛娘,三弟妹盧九娘。”三人相互見了禮,琉璃早已聽陸瑾娘提起過這位鄭宛娘,自己對河東公府的瞭解源頭上便多數來自她這裡,忍不住便多看了一眼,只見她生着一雙漂亮的丹鳳眼,對上自己的目光,立即淡淡的移開了視線。
崔氏看了琉璃身後一眼,只見那雨奴深深的低着頭站在後面,暗自冷哼了一聲,對琉璃笑道,“雨奴的身子倒是好得快。”
琉璃點了點頭,“她原無大礙,只是有些傷風,找了對症的藥方,不過兩劑下去便好了。倒是有勞阿崔這般記掛了。”
崔氏心裡微堵,有心說上兩句,卻見外面似乎又有檐子走近,忙笑道,“大長公主一直怕這兩個婢子不合你們心意,尤其這雨奴,原是不會伺候人的,她今日既然來了,不如先讓她先去公主跟前領訓?”見琉璃應了個是字,忙轉身叫過一個婢子,讓她領着雨奴便往堂後繞了過去。
眼見院門口又進來了兩位女客,崔氏引着琉璃便往東階而上,阿燕輕輕咳了一聲,琉璃一怔,眼光一掃,這才注意到三人的裙裾下都沒有露出鞋履的高頭,忙在臺階下脫下了雀頭履,穿着白襪,從西邊登上了早已擦洗得一塵不染的青石臺階。
崔氏一愣,笑道,“大娘原是貴客,怎好如此客氣。”
琉璃微笑欠身,“原是自家人。”她對自己有多少分量還是清楚的,真要跟着崔氏從貴客所用的東階上堂,不是自找笑料麼?
崔氏不好多說,只得按足規矩拾級聚足慢慢走了上去,琉璃自然也不會歷階而上,斂衽跟隨着她的腳步走上了堂舍,沿着門邊進了屋。
只見這堂舍修得極爲寬敞,卻是南邊當中獨設一席,其餘席案則是東西相對設了兩溜,足足有十七八席,每席上又設着四張小小的案几。堂舍中已有二十幾位年輕女子,或聚在一起說笑,或同席而坐,隨意閒談,看見琉璃進來,齊齊的看了過去,適才琉璃見過的那女子忙往琉璃身後看,臉上微露疑惑之色,回頭低聲與身邊之人說了幾句,那幾人看過來的目光便有些異樣,其中一位個子高挑的青衫女子更是上下看了琉璃好幾眼,又看了一眼崔氏,臉上露出一絲玩味的笑容。
崔氏心裡不由更是一沉,認得這位正是上官家那位有名的才女離落,性子歷來便是有些古怪的,難道她們是在議論雨奴的事情?面上卻只能視而不見,將琉璃引到了西首第一席上,指着東邊含笑微微揚聲,“原是該讓你坐那一席纔是,如今只能委屈你坐在這邊了,離大長公主倒也是最近不過的。”
琉璃嘆了口氣,用同樣大小的聲音回道,“琉璃才疏學淺,如此盛會能得大長公主相邀、忝陪末席已是萬分榮幸,哪裡配坐這裡?更莫說是首席大長公主這般厚愛,着實令琉璃惶恐不安,只盼夫人能與大長公主通融一句,在下面隨便安排一處便好,琉璃雖也想親近公主,但坐在此處,實在有些羞愧無地。”
崔氏怔了怔,聲音低了下來,“你也知曉這是大長公主的安排,就莫再推辭了。”見琉璃搖頭還是不肯,嘆了口氣,“大娘,這席次原是早便定好的,你若不坐這裡,難道要我等將整個席次重新安排一次不成。”
琉璃趕緊搖頭,聲音因爲惶然而更大了些,“琉璃不敢琉璃哪裡敢因爲自己的緣故麻煩阿崔重新安排席次?如此,也只能厚顏領命了。”說着長嘆一聲,曲膝行禮,雙手微提裙裾、退到席子後方才登席而上,在末端的案几後正襟危坐下來。
崔氏看着她這番行不中道、坐不中席的做派,心裡更是發悶,匆匆笑道,“大娘且坐,阿崔去去就回。”
琉璃忙長跪欠身,“不敢,夫人儘管忙去。”
眼見崔氏頭也不回的疾步走了出去,原本寂靜下來的堂舍內又重新響起了說笑的聲音,琉璃靜坐片刻,揚起頭來打量了幾眼,只見這屋裡的二十幾位年輕女子或是頭上戴着與真花大小色澤相同的紗織荷花,或是裙上繡着出水芙蓉的圖案,襯着一張張氣色鮮潤的臉,倒真有些人花相映的感覺。
沒多久,有侍女捧了裝着瓜果點心的牙盤過來,布在了在琉璃前面的案几上,又雙手奉上了一杯用琉璃盞盛的酪漿,杯盞看去竟比琉璃家中的那套還要清透幾分。琉璃記着阿燕的提點,只是捧起略略沾脣便罷。
阿燕上前一步,長跪在琉璃身邊爲她在杯中略續了幾滴酪漿,一面便輕聲將屋裡這些女子揀着重要的幾個說了一遍各自的身份秉性。琉璃暗記在心,眼見那位隱隱爲衆人之首的上官離落又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想起阿燕說的,她早有才名,性子不拘小節,便也對她點頭一笑。上官離落一怔,笑了起來,她身邊一位女伴見狀便湊到她耳邊說了兩句,上官離落眉頭微挑,回頭斜睨了幾個人一眼,揚眉一笑,轉身竟向琉璃的坐席徑直走了過來。
琉璃不由有些意外,見她走近,停在兩步外的地方看着自己微笑,忙站起避席迎了一步,上官離落也不客套,笑道,“打擾大娘了,我姓上官,前些日子在瑾娘和冷娘那裡都聽聞過大娘的芳名,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所來是想請教大娘,你裙子上的芙蓉圖好生別緻,不知是如何制上去的?”
琉璃低頭看了自己這件淺碧色長裙上的那幾支水墨荷花一眼,微微一笑,“不敢欺瞞離娘,這是我自己直接畫上去的。”
上官離落聽她一口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不由驚訝的微微睜大了眼睛,隨即便是一笑,“叫我離落便好,大娘果然是好心思,我竟從未見過這般清雅隨意的水墨芙蓉。”
琉璃點頭笑道,“畫這水墨花鳥,清雅不敢談,所求的的確不過是隨意二字。”
上官離落臉上的笑容頓時更深了一分,兩人站着閒話了幾句,突然門口傳來一個清脆的聲音,“那不是上官姊姊麼?咦……”
琉璃和上官離落同時轉頭去看,卻見堂外走進來一行七八個人,裡面竟有好幾張是琉璃認識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