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八

張家大宅內, 血流成河。

甲士們將二張的所有家人堵在正堂裡, 按着張昌宗的一位兄長提供的名單,一個接個甄選出張家族人。

刀光劍影中, 昔日橫行霸道、不可一世的張家人抖如篩糠,痛哭流涕。

到處是求饒和哭泣聲,楊知恩不爲所動, 揪出幾個換上粗布衣裳,想趁亂鑽進僕從羣裡的張家人,厲聲道:“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夥同親信謀反,罪當萬死, 膽敢包庇張氏族人者, 和他們同罪!若你們能指認出張氏族人, 重重有賞!”

話音剛落, 僕從羣裡跳出幾個漢子,渾身瑟瑟,指着人羣最後面,“他們也是張家人!”

那幾個蓬頭垢面的青年臉色慘白, 喉嚨裡發出猛獸似的嘶吼,推開身邊的人,轉身欲逃。

守衛裡三層外三層,將張家圍得密不透風,連只蒼蠅都飛不過去,他們怎麼可能逃脫?剛跑出幾步,就被兵士們三下五除二擊倒在地, 捆住手腳,往牆角一扔。

楊知恩輕哼兩聲:“我們這可是秉公執法,絕不濫殺無辜,也不會錯放一個。”

與此同時,武家大宅內同樣風聲鶴唳,鮮血四濺。

知道一旦聖上失勢,太子絕對不會輕易放過武家人,武家男丁孤注一擲,誓死反抗。

窗外慘呼聲不絕,刀槍相擊,武家兒郎接連倒地。

鄭六娘抱緊一雙兒女,躲入屏風後,渾身發顫。

武攸暨臉色蒼白,淚流滿面,他知道自己的族人飛揚跋扈,罪有應得,但眼看着他們一個個死去,他還是忍不住愴然淚下,他摟着鄭六娘,顫聲安慰她:“沒事,太子不會取你我的性命。”

鄭六娘嗚咽一聲,努力壓抑恐懼,不讓自己尖叫出來,牙齒幾乎要把櫻脣咬破。

使女、僕婦們圍在他們身邊,女眷們跪坐在氈毯上,哭得死去活來,她們沒有性命之憂,但她們的丈夫、兒子、兄弟都死在甲士們的刀下,而她們前途叵測,下場也不會太好,過慣了錦衣玉食的好日子,她們如何放下架子,給人當奴僕?

砰的一聲,有人撞開房門,七八個甲士一擁而入,抓起武攸暨,拖他出去。

一個形容猥瑣的僕從指着武攸暨,“就是他!他是官爺們要抓的人!”

女眷們驚懼之下,慘嚎不已。

鄭六娘大驚失色,將兒女們往使女懷裡一塞,衝上前阻止甲士,“放開郎君!他是當朝尚書!”

甲士們並不理會她,慢慢舉起手中長刀。

這一刻性命攸關,鄭六娘顧不上世家女的身份,咬咬牙,和甲士們廝打在一起。

甲士只負責抓捕男人,看她打扮衣着與衆不同,肯定是個貴婦人,一時不好扯開她,只能硬着頭皮任她打。

混亂中,一道清亮的聲音飄進房裡,“你們抓錯人了,他是武尚書,太子有命,不得對武尚書無禮。”

甲士們聽到來人吩咐,立刻放開武攸暨。

鄭六娘撲進丈夫懷裡,緊緊抓着他的衣襟,手指用力到發白。

武攸暨長舒一口氣,望着走進房的男人,“多謝。”

男人微微頷首,目光在鄭六娘身上停留了一會兒。

三人相對無言。

男人對武攸暨笑了一下,移開視線,轉身出去了。

過了很久之後,鄭六娘還在發抖。

武攸暨送她回房休息,強笑着道:“你剛纔也聽王侍郎說了,太子不會要我的命,別擔心,我們一家人一定能好好的。”

鄭六娘抱着武攸暨不放,下巴枕着他的肩膀,緩緩閉上眼睛。

或許是因緣巧合,或許是孽緣,救下武攸暨的人,竟然是王洵。

她當年曾說過,和王洵死生不復相見。

這些年她做到了,哪怕同在一場宴席上,她也會找機會迴避,倒不是因爲她對王洵餘情未了,仍然懷恨在心,而是成了習慣。

她有丈夫,有兒女,她的人生或許不圓滿,但她過得很幸福,年少時驕縱任性,曾妄想靠兩人之間的情意消弭橫亙在家族之間的仇恨,和愛慕的情郎雙宿雙棲,後來回頭再看,那時的她確實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她很慶幸自己能嫁給武攸暨,郎君對她很好……她願意跟着他受苦,武家倒臺了,她也會跟在他身邊,就像他說的,他們一家人要好好的。

等鄭六娘睡下,武攸暨放下羅帳,吩咐使女在一旁守着,起身出了內院。

正堂的抓捕仍然有條不紊地進行着,王浮和王洵站在庭院裡商量怎麼處置女眷。

張宰相大馬金刀,坐在正堂前,石階周圍橫躺着幾具屍首,他彷彿沒看見四溢的鮮血,笑眯眯交待甲士仔細搜查,看到武攸暨,還捋一捋長鬚,和他打招呼。

武攸暨走到王洵身邊。

王洵看他一眼,飛快和王浮說幾句話,帶着他走到長廊底下。

“剛纔多謝王侍郎相救。”武攸暨再一次鄭重道謝。

王洵凝望着高聳的院牆,“舉手之勞而已。”頓了一頓,“有人事先提醒過尚書,你此刻應該待在政事堂,爲什麼沒走?”

他們奉太子的命令抓捕武家人,不會傷害女眷,武攸暨如果待在政事堂,絕對不會遇到危險。

武攸暨咧嘴一笑,“這種關頭,拙荊和一雙兒女無人照拂,我放心不下。”

王洵眼眸低垂,沒說話。

過了一會兒,武攸暨面露猶豫之色,鼓起勇氣問他:“太子殿下……果真說了那樣的話?”

太子殿下真的不會對武家趕盡殺絕,願意放他一條生路?

堂內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王洵皺了皺眉,道:“不錯,殿下親口交待我保護尚書一家。”

武攸暨鬆口氣。

王洵回頭看一眼興高采烈的兄長王浮,輕聲說:“殿下不會要你的性命……不過你此生不可能再返回京畿之地,你知道殿下有多重視太子妃,至少在殿下有生之年,朝廷不會錄用任何一個武氏族人,哪怕你們隱姓埋名,也瞞不過殿下。”

武攸暨聽懂他的暗示,太子誅殺武氏中犯下罪行的人,其他活下來的人,會被流放到荒原偏僻之地,任他們自生自滅。

這比他原先預想的結果稍微好上一點,姑母登基時,李氏宗族滅門絕嗣的就有十幾家。

太子和武家人沒什麼交情,下手不會留情面。而且太子妃姓武,不管她會不會再改回原來的姓氏,朝臣們一定會抓着這一點不放,太子高瞻遠矚,不會給朝臣們攻訐太子妃的藉口,曾經盛氣凌人、無法無天,敢當街辱罵李氏宗族的武家人,註定隨着女皇的退位一起覆滅,煙消雲散。

他們仗着是女皇的同族爲非作歹,現在是他們償還的時候了。

武攸暨自嘲一笑,拱手和王洵作別。

長生院。

蔡淨塵走到裴英娘身邊,“娘子,李將軍求見。”

四面八方的喊殺聲漸漸平息下來,女皇閉目沉思。

裴英娘囑咐半夏和郭文泰看好阿鴻,起身走出內殿。

李將軍面帶喜色,大踏步走進長廊,隔得老遠便抱拳道:“殿下,左右羽林軍已經完全掌控紫微宮,是否開門放羽林軍進來護衛殿下和皇太孫?”

裴英娘擡手撫撫髮鬢,“羽林軍由誰統率?”

李將軍回道:“孫成珂孫將軍。”

裴英娘想了想,“先等等。”

李將軍愣了一下,不明白裴英娘爲什麼不讓孫成珂進來,外面的人解決了,現在必須逼女皇寫下退位詔書,孫成珂是太子的心腹,剛剛爲太子立下汗馬功勞,無緣無故的,把他攔在外面,好像不大合適吧?

他摸摸後腦勺,轉身出去。

裴英娘沒有和他解釋什麼,扭頭吩咐蔡淨塵,“跟上去,聽聽他們說什麼。”

蔡淨塵應喏,悄無聲息混進李將軍的隨從之中。

一旁的崔奇南輕咳兩聲,乾笑道:“我說十七娘……紫微宮裡裡外外都是太子的人,用不着這麼謹慎吧?左右羽林軍和南北衙全都跟隨太子誅殺二張,擁護太子即位,等太子即位,他們馬上就要飛黃騰達,肯定不會首鼠兩端,左右搖擺。”

二張兄弟以仙人轉世自居,長生院栽植了許多奇異的香花草木,微風吹拂,暗香陣陣。

裴英娘嗤笑一聲,“七郎,你知道郎君爲什麼讓你陪我進宮嗎?”

崔奇南噎了一下,試探着道:“呃……因爲他查出我的身份,覺得我絕不會害你?比褚家其他人更可靠?”

“就像你說的,紫微宮裡裡外外都是郎君的人,爲什麼郎君懷疑有人要害我?你真的明白嗎?”裴英娘問完話,低頭整理杏色地穿枝海棠花披帛。

崔奇南一臉茫然,他以爲今天只是走個過場而已,難道裴英娘真的會有什麼危險?

絞盡腦汁,冥思苦想一盞茶的辰光後,他突然反應過來。

女皇身邊沒人可用,即使女皇貴爲君主,沒了親信支持,現在只是一個病魔纏身的婦人,太子真正要防備的,是自己人!

“誰要害你?”崔奇南臉色驟變,“他們爲什麼要害你?”

裴英娘笑了笑,“他們不想看到大明宮內出現第二個武皇后。”

柔軟的春風擦過面頰,明明是溫暖暮春,崔奇南卻出了一身冷汗。

原來如此……李旦執意要裴英娘入宮,並不是爲了引開女皇的注意力,而是怕他的部屬心腹趁他領兵誅殺二張,分、身乏術時,秘密除掉裴英娘。

千防萬防,防不住自己人背後捅刀。

哪怕李旦運籌帷幄,能指揮千軍萬馬,也來不及趕回去救自己的妻子。

沒有比這更好的時機了,這一頭李旦領着左右羽林軍追捕二張的爪牙,那一頭躲在暗處的人悄悄潛入甘露臺,殺了裴英娘,然後嫁禍給二張,這個計劃一箭雙鵰,天、衣無縫。

等女皇退位,李旦順利登基,身份轉換,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政事可以慢慢撫平他的怒火和傷痛,朝臣們再聯合起來上書請求他廣納后妃,過個幾年,他說不定會把裴英娘忘得一乾二淨。

崔奇南雙眼微眯,“是誰?”

裴英娘白他一眼,“郎君都不知道是誰,何況我?或許他只是以防萬一。”

她倒要看看到底哪些人急着“清君側”。

崔奇南急得跳腳,他雖然也會騎射,但只是花拳繡腿罷了,真遇到危險,他根本派不上用場,“怎麼辦?那個孫成珂是不是就是想害你的人?”

裴英娘搖搖頭,“不曉得,你別轉圈了,耐心等着吧。”

只要郭文泰這些人守在她身邊,那些人沒法得逞。

李旦叮囑了很多遍,除非他親自來叩門,否則不管來的人是誰,絕不放那些人進長生院。

假如她留在甘露臺,那些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殺害她。長生院深處宮城之內,到處都是李旦的耳目,他們肯定不敢堂而皇之闖宮,因爲一旦這裡有什麼異動,李旦會毫不猶豫地拋下正事,掉頭趕回來。

今天跟隨李旦的人都是功臣,從龍之功代表享之不盡的榮華富貴,犯糊塗的人應該只是極少數。

“所以連李將軍也不可信?”崔奇南心驚肉跳,越想越害怕,俊秀的臉孔慘白一片,搖搖欲墜。

裴英娘繼續翻白眼,“郎君誰都不挑,特意讓李將軍帶兵守衛長生院,你說呢?”

崔奇南長舒一口氣,以李旦的爲人,如果不是確信李將軍值得信任,絕不會讓他保護裴英娘和皇太孫,看來李將軍不是內應。

裴英娘接着道,“如果那些人深明大義,說動長生院的人,那麼長生院也不安全,只有你們幾個不會被說服,你警醒些。”

明白事情的重要性,崔奇南收起玩笑之色,“我明白。”

長生院外。

孫成珂一臉無措,他奉命保護太子妃和皇太孫,太子妃爲何緊閉大門,不許他進去?

太子殿下說一不二,而據說太子殿下對太子妃殿下言聽計從……

孫成珂搓搓手掌,“行嘞!我們在外面護衛,也是一樣的。”

副將臉色變了變,“將軍,此事不妥,見不到太子妃和皇太孫,我們怎麼確定他們的安全?”

孫成珂擺擺手,“李將軍在裡面呢!”

副將臉色微沉,還想說什麼,孫成珂喝令衆人擺開陣勢,軍士們四下裡散開,圍住長生院。

有人走到副將身後,沉聲問:“裡面有多少人?”

副將氣呼呼道:“不清楚……李將軍營裡的幾千軍士是跟隨執失都督打敗突厥人的精兵,個個能以一當百,前不久才秘密趕回洛陽,我們很少和他們接觸。”

那人思索半晌,低聲嘆息,“如果太子妃還在甘露臺就好了,只有我們幾人,根本沒法混進去……”

副將心有慼慼焉,“誰能想到太子妃會進宮呢?這裡可是最危險的地方,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是怎麼想的。李將軍那人一根筋,和我們又沒有交情,如果是其他人,或許還可以勸他和我們裡應外合,偏偏這次跟隨太子妃進宮的不是楊知恩……”

楊知恩是太子的戶奴,是他們的舊相識,對他們沒有防備之心,說不定會放他們進去。

問話的人怔愣片刻,忽然腦中靈光一閃,太子殿下……殿下早就察覺他們的意圖了,宮變不僅僅是甕中捉鱉,誅殺二張那麼簡單,同時也是引出他們這些人,殿下想把對太子妃抱有敵意的人一窩端,好爲將來冊封太子妃爲大唐皇后掃清障礙!

這是何等的深謀遠慮,說不定早在很久以前,太子就打算好了這一切,他們以爲跟隨太子殿下多年,對太子的脾性瞭如指掌,其實不然,太子不在乎他們這些兢兢業業誓死效忠的忠僕,太子心裡只有太子妃!

頃刻間汗出如漿,這人毛骨悚然,手腳發顫,一把捉住副將的手,“快通知其他人,千萬別輕舉妄動!”

然而爲時已晚。

二百三十九

長生院。

幾名衛士忽然暴起, 制住副將和另外一個身量稍矮的男子, 七八個甲士同時從不同方向圍攏過來,拖走兩人。

事情發生得太快, 周圍的人半天反應不過來,面面相覷。

部屬急忙稟報與孫成珂知道,他翻了個白眼, 揮揮手,“我就是個大老粗,只知道聽從太子殿下的命令行事,既然下令抓人的是殿下, 他們肯定犯了什麼事, 你們別管。”

部屬應喏。

孫成珂心裡暗罵, 副將是他的同鄉, 要是他真的做了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會不會連累自己?好不容易冒着掉腦袋的風險立下大功,就等着殿下登基論功行賞了,要是因爲副將壞了他的好事, 他得慪死!

長生院內,蔡淨塵躍下院牆,拍拍袖角蹭到的灰塵,走向內殿。

一隻花花綠綠五顏六色的蹴鞠滾到他腳下,他腳步一頓,彎腰撿起皮球。

“吧嗒吧嗒”,穿一身錦緞春衫的皇太孫邁着小短腿, 慢條斯理走到他面前,盯着他手裡的皮球看。

粉妝玉琢的小郎君,脣紅齒白,眉眼幾乎和娘子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就是不大愛說話,這一點好像遺傳自他的父親。

蔡淨塵把皮球送到皇太孫手上,宮婢們笑着走過來,哄皇太孫去花園裡玩,那邊地方更大。

皇太孫脾氣好,抱着皮球,朝蔡淨塵點點頭,跟着宮婢離開。

涼亭裡,裴英娘放下熱氣縈繞的細瓷茶杯,看到蔡淨塵蹲在長廊前發呆。

半晌之後,他站起身,朝她走過來,稟報院外的情況。

知道孫成珂和那些人沒有關係,裴英娘淡淡嗯一聲,和她預料的差不多,武人大多信奉用戰功說話,和後宮的牽涉不多,不會算計得那麼深。

李旦抓到埋伏在孫成珂身邊的副將,應該很快能順藤摸瓜,查出幕後主使。他從自己身邊人查起,不用她出手,她只需要靜等審問結果出來。

她端起涼下來的梅片茶,淺啜一口,“四郎,等事情了結,你離開中原吧。”

蔡淨塵身子緊繃,藏在袖子裡的手緊緊握拳。

娘子說過讓他好自爲之……他以爲娘子不想管他了。

裴英娘看着杯中碧綠的茶水,曬乾的花瓣吸飽水分,重新綻放,她撩起眼簾,“記住,永遠不要回來。”

李旦登基後的第一件事必將是穩定人心,而穩定人心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清算酷吏,讓百姓們出口惡氣。酷吏伏法,大快人心,百姓們同仇敵愾,齊頌主上聖明,再多的不滿和矛盾,都能暫時平息。

張易之兄弟的從兄、武家人,丘神勣,周興,還有蔡淨塵,都在酷吏名單上。

涼亭外一株株杏樹,捧出一團團嬌豔淺粉,花瓣紛紛揚揚,灑落一地。

蔡淨塵單膝跪地,“是。”

這時,遠處突然響起悠遠的鐘聲。敲鐘的人不慌不忙,每一聲鐘響平穩從容,肅穆而沉緩,在熾烈的豔陽下,在柔媚的春風中,鐘聲如潺潺的水波,緩緩流淌開來,越過重重宮闈,越過高聳的城牆,越過膽戰心驚的人羣,傳遍紫微宮的每一個角落。

廝殺結束了。

裴英娘緩緩站起身,迎着刺眼的日光,踱出涼亭,問一旁的上官瓔珞,“退位詔書準備好了?”

上官瓔珞點點頭。

詔書由她親筆書寫,只等女皇過目。

這一場政變進行得異常順利,並沒有持續很久。

女皇染病,羣龍無首,被盧雪照騙到政事堂的大臣們看到羽林軍統領打出光復大唐的旗號,幾乎沒有猶豫,立刻俯首臣服。

薛紹負責看守洛陽四門,南北東西要道戒嚴,雖是大白天,城裡卻靜悄悄的,武侯騎馬巡邏,長街內外唯有清脆的馬蹄聲,一百多座裡坊,沒有任何人反抗。

皇城已經完成交接,坊市間平靜祥和。

張宰相、楊知恩等人兵分幾路,從洛陽最外圍開始,逐步往裡深入,抓捕張易之的從兄弟、武家族人,以及二十幾名爲虎作倀的酷吏和輕浮文士。

宮城內,李旦親自領兵圍剿依附二張的黨羽,一路所向披靡,摧枯拉朽一般,摧毀二張精心佈置的親兵。

玄武門。

執失雲漸登上箭樓,掃視一圈。

玄武門工事堅固,北衙禁軍駐守於此,夾牆外就是大統領和部屬平時處理公務的地方和起居之所,控制住玄武門,等於控制整座宮城,這道城門舉足輕重。

成王敗寇,只在一瞬間。

但沒人知道李旦此前做了多少準備,政變看似簡單,不是因爲對手太弱,而是他已經提前預設方方面面可能出現的各種狀況,準備好應對之法,就如對弈時,步線行針,環環緊扣,所以到了收網的時候,才銳不可當,水到渠成。

不管發動政變的理由是什麼,都不宜拖得太久,否則遺患無窮,必須快刀斬亂麻,搶佔先機,一擊即中,儘量把影響降到最小。

天邊雲絮舒捲,驕陽時隱時現,雲層縫隙間灑下大片光暉,甲士們靜靜屹立在城牆上,鎧甲邊沿鍍了一層金光。

執失雲漸低頭繫好獸皮箭囊,宮廷內鬥不斷,紛爭不息,絕不是好事,但願這是最後一次玄武門事變。

家僕走到他身後,爲他披上一件白氅,輕聲說:“阿郎,方纔魏使者帶着太子殿下的手書來認領魏三郎的屍首,右衛將軍沒有爲難他,准許他帶走魏三郎。”

執失雲漸點點頭。

秦巖和蔡淨塵暗殺魏三郎後,他一直待在北衙,北衙衛士已悄悄換上李旦的人,這些人在戰場上歷練了幾年,個個神勇,但畢竟回京不久,身上難免還有幾分粗莽野性,必須由他坐鎮管束。

家僕環顧左右,躊躇了一下,“阿郎……長生院那邊傳來消息,太子妃此刻就在裡面。”

執失雲漸怔了怔,這種時候,太子爲什麼要十七娘冒險入宮?她不是應該待在甘露臺嗎?

太子不會大意到看着十七娘身陷險地而不顧,政變不是遊戲,稍有不慎,滿盤皆輸。

家僕神色緊張,假裝幫執失雲漸整理白氅,偷偷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塞進他手裡。

執失雲漸眉頭輕皺,他不喜歡這種鬼鬼祟祟的行爲。

家僕雙腿打顫,哆哆嗦嗦着道:“這是僕剛剛和魏使者道別時,他的婢女悄悄給僕的,她說她是太子妃的婢女,還說太子妃有危險,太子的部下不希望太子登基以後冊立太子妃爲皇后,要趁機加害太子妃,長生院周圍全是他們的人,誰都不能信……太子被部下矇騙,趕不回去相救,求阿郎救救太子妃和皇太孫……”

執失雲漸低頭掃一眼手中的匕首,灰褐色瞳孔急劇收縮,向來雲淡風輕的他驀然抓緊劍柄,臉色驟變。

他想起多年以前,那輛大搖大擺從他眼皮子底下駛過的馬車。

平康坊是長安城內遠近聞名的銷金窟,夜幕降臨,到了坊內最熱鬧的時候,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吐蕃使團在酒肆內聚飲,吐蕃贊普預備除掉酷愛西域美酒的尚家人,吐蕃對西域虎視眈眈,趁唐無暇顧及邊境時大肆蠶食西域,是朝廷一大勁敵,他奉命監視吐蕃贊普,以便破壞他的計劃,讓吐蕃從內部亂起來。

他不能分心。

那時李旦及時趕到,這一次想要害她的人正是李旦的部下。

即使緊緊閉上眼睛,腦海中仍然會浮現馬車慢慢消失的景象,這個夢曾經困擾他很久很久。即使十七娘說過她不介意,當晚的事情和他無關,他依然無法釋懷。

大父教過他許多東西,戰場上怎麼觀察敵情,怎麼打亂敵人的戰陣,被困時這麼利用周遭的一切條件活下去……唯獨沒教他怎麼處理這種事情。

大父比他幸運,大母奉旨下嫁,大父只需要打幾場勝仗當聘禮就夠了。

這把匕首終歸還是回到他手裡,卻是用這種方式……

執失雲漸輕嘆一口氣,溫暖的陽光兜頭灑下,他肩披明亮金光,薄脣輕抿,握緊匕首,一步一步走下城牆。

女皇也聽到鐘聲了。

身體越來越難受,手指痙攣,腦袋昏沉,她翻了個身,問守在病榻旁的宮婢,“誰贏了?”

宮婢恭敬答道:“請陛下放心,太子殿下已將二張黨羽一網打盡。”

李旦解決了其他人,接下來該輪到她了。

女皇面色不變,收回凝望槅窗的目光。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宮婢掀起簾子,簇擁着裴英娘走進來。

“拿來吧。”女皇示意宮婢扶自己起來。

上官瓔珞託着鎏金漆盤上前,打開帛書,一旁的宮婢送上筆墨和印信等物。

女皇匆匆掃一眼,帛書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上面有中書省、門下省長官的簽名,她擡起胳膊,提筆完成最後一道程序。

她神情鎮定,並沒有被逼退位的倉皇失措,只是書寫時胳膊微微顫抖。

等郭文泰收走帛書後,她淡淡道:“再爲朕擬幾道敕書。”

上官瓔珞愣了一下。

裴英娘跪坐於女皇身邊,拈起一支紫毫筆,“陛下……我來吧。”

女皇看她一眼,皺紋舒展,啞聲道:“第一道敕書,以朕的名義,赦免所有唐室王公子孫和流放嶺南的官宦之後,由太平公主出面,接他們返回長安,包括昔年廢王后和蕭淑妃的族人,王氏和蕭氏可恢復本姓……”

此話一出,所有人呆住了,房裡靜了一靜,呼吸聲此起彼伏。

靜默中,忽然哐當幾聲,漆盤接連落地,因爲太過驚訝而打翻漆盤的宮婢們連忙跪地求饒。

裴英娘沒說話,默默擬好詔書,送到女皇手邊。

上官瓔珞從震驚中回過神,退到裴英娘身後。

女皇接着道:“第二道敕書,處死丘神勣、周興。”

在世人看來,逼死李賢的人正是丘神勣。周興詭譎奸詐,無惡不作,遭到他陷害而家破人亡的士族之後多達上千人。

裴英娘垂下眼眸,李賢和他的妻子兒女此刻在新羅當富家翁,生活富足平靜。三娘經常給她寫信,字裡行間透露出她的阿耶、阿孃很滿足於新羅的生活,不打算回長安了。

其實不管他們回不回來,李旦不會公佈李賢還活着的消息,只要朝廷不承認,李賢回到長安也只能隱姓埋名。

李旦答應過李治保下會李賢的性命,僅此而已。

“第三道敕書,命皇太子李旦監國,後日即於明堂傳位於皇太子,大赦天下,宣慰諸州。”說完最後一個字,女皇輕舒一口氣。

宮牆外鐘聲迴盪,餘韻悠長。

沉默許久後,女皇搖搖手,“都出去吧,朕乏了。”

裴英娘留下幾個宮婢侍奉女皇,帶着上官瓔珞退出內殿。

女皇到底和尋常婦人不同,處於順境時她不驕不躁,老態龍鍾、無力掌控局勢時,她依然鎮靜從容。

她果斷在退位之前處死酷吏,赦免所有罪人,讓李令月代她出面撫慰那些遠離長安的罪臣,不僅僅有利於挽回她的聲譽,消減朝臣們對她的怨恨,還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等流落在外的李氏子孫和廢王后等人的族人回到長安,他們必將對李令月和李旦感恩戴德,女皇是兄妹倆的母親,不管那些人心中奔涌着怎樣的仇恨,只能嘆息一聲,如果他們重提舊事,不止李旦會發怒,老百姓們也會指責他們忘恩負義。

百姓們可不管當初他們獲罪的原因是什麼,他們只看結果。

半夏捧來溫水,裴英娘洗淨手,剛剛草擬詔書時不小心蹭到墨汁,手指間有淡淡的墨香。

砰砰幾聲,有人叩響長生院的硃紅宮門。

半夏嚇了一跳,差點打翻銅盆。

裴英娘擦乾手,微笑着道,“郎君來了。”

阿鴻站在杏花樹下拍皮球,宮婢們幫他數數,看他能連拍多少下。

裴英娘走過去,牽起他的手。

沒有裴英孃的吩咐,李將軍不敢打開宮門。

主殿外重兵把守,看到她走出來,甲士們紛紛讓開一條道路,簇擁着她和阿鴻往外走。

長生院四周修有夾牆,只要守住宮門,外面的人輕易進不來。

離宮門越來越近,漸漸能聽清外面的人交談的聲音,裴英娘臉色一沉。

來的人不是李旦。

郭文泰和蔡淨塵對望一眼,解下腰間長刀,嗖嗖幾下,爬上院牆。

崔奇南眼珠骨碌碌轉來轉去,瞥到旁邊架了幾座長梯,擦擦手掌,順着長梯往上攀登。

李將軍噎了一下,偷偷看裴英娘,見她不發話,索性不管其他人。他今天的職責是保護太子妃和皇太孫,其他人他管不着,也不想管。

崔奇南爬到高處,湊到能窺見外邊情景的箭垛前,咦了一聲,“他怎麼來了?”他低頭看裴英娘,用眼神詢問她的意思。

裴英娘白他一眼,她又不知道誰來了,怎麼做決定?

郭文泰無聲無息回到她身旁,小聲說:“是秦巖秦將軍。”

李將軍試探着問:“殿下,是否打開宮門?”

裴英娘眉頭緊蹙,搖搖頭。

除非李旦現身,不管誰來,她絕不會下令開門。

宮門外,秦巖和孫成珂勾肩搭背,說說笑笑,面上嬉皮笑臉,心中卻驚疑不定,惴惴不安。

執失那小子說太子妃找他求救,他剛好完成任務,立馬趕過來支援,可長生院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啊……

裡頭到底是什麼情形?

長生院裡是不是真的有內應?

太子妃不會真的遇險了吧?

他一面遣人去尋太子,一面派親信回玄武門報信,手心因爲緊張溼答答的,誰都能出事,太子妃千萬別出事,不然太子會瘋的!他見識過太子冰冷無情時手段有多毒辣,那次之後整個秦家心有餘悸,他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難道要硬闖進去?他們得手了沒有?如果沒有得手,此時硬闖,豈不是會逼得他們狗急跳牆?

他正心煩意亂着,聽得耳畔陣陣驚呼,斜刺裡竄出一個身影,一把扼住他的喉嚨,“秦將軍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這聲音秦巖很熟,“你是太子妃的人?”

來人不說話。

孫成珂再一次莫名其妙,太子妃的護衛從天而降,不爲別的,就是爲了制住秦巖?!

今天到底怎麼了?

秦巖看清來人的長相,鬆口氣,用眼神示意孫成珂等人不用管自己,輕聲說:“有人前去玄武門找執失求助,說有歹人要暗害太子妃。”

蔡淨塵鳳眼微微眯起,思索片刻,放開秦巖,“娘子很安全。”

李將軍由太子選定,長生院的每一個精兵都經過嚴密的篩查,別說家世背景,連親戚朋友都查過,這次跟着娘子進宮的宮婢和護衛絕對忠於娘子。除了他和郭文泰以外,所有人都必須集體行動,小解也必須五個人一起,沒有人能離開長生院一步。

同樣的,宮門緊閉時,也沒有人敢踏進長生院一步。

秦巖明白執失雲漸絕對被人騙了,低聲喃喃道:“傳話的人是瑟牙,他是執失的家僕,祖祖輩輩服侍執失家,按理不會背叛他啊?”

蔡淨塵冷冷道:“誰是瑟牙?”

剛剛還劍拔弩張,一轉眼兩人又親親熱熱湊在一起說話,這些人能不能解釋一下他們到底在做什麼……孫成珂怔了怔,吐口唾沫,擡腳走開,順便把自己的隨從親兵也叫走。

他不管了!老老實實守在長生院外罷!

秦巖仔細端詳蔡淨塵幾眼,“欸,你覺得誰最可疑?”

從他的表現來看,太子妃似乎在防備什麼人。

這件事果然有貓膩,怪不得他總覺得不對勁,太子妃如果真的遇險,頭一個肯定先找太子,然後找他秦巖,怎麼會直接去找執失呢?

蔡淨塵皺眉道:“在這裡等着。”

秦巖無奈,只能點頭答應。

蔡淨塵又叮囑孫成珂道:“太子妃吩咐,誰敢硬闖進去,立馬扣下。”

總算有個明白的指示了!孫成珂激動萬分,抱拳道大聲應是。

蔡淨塵回到長生院,暗處守衛的人沒有阻攔,放他通過。

裴英娘在宮門下等消息。

“秦將軍是執失都督叫來的。”蔡淨塵說,然後詳細和她解釋事情的來龍去脈。

關執失雲漸什麼事?他不是負責駐守玄武門麼?

裴英娘先是詫異,心頭浮起幾絲茫然,想來想去,只有那些想除掉她的人會藉着她的名頭欺騙執失雲漸。

找到幕後的人,不難推測他們的動機,她略一思索,很快反應過來,弄明白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李旦發動政變時,她待在長生院內,而不是先前定好的留守甘露臺。那些人針對甘露臺的守衛準備了很久,臨時改變計劃,準備倉促,長生院裡外有人把守,外面的人混不進來,一旦試圖硬闖,等於暴露,還沒動手呢,就會被李將軍和孫將軍的人手抓住。

他們不甘心就這麼讓千載難逢的機會從指縫間溜走,一計不成,乾脆又生一計。

騙執失雲漸到長生院來,無非是爲了離間她和李旦的夫妻關係,夫妻間一旦有了隔閡裂痕,很難恢復如初。

想得再深一點,他們可以巧妙地把事情安到李旦的身上,畢竟帝王多疑,喜歡試探大臣們的忠心,執失雲漸是領兵的武將,她說不定會懷疑這一切是李旦故意安排的,而李旦則因爲執失雲漸而耿耿於懷,夫妻漸行漸遠,終有一日,會變成李治和女皇那樣,互相猜疑,互相防備。

至於那把匕首,她記得當年分明讓使女歸還給執失雲漸了。

可能執失雲漸身邊的人暗中扣下匕首,一直沒交出去。她不會跑到執失雲漸面前確認他有沒有收到匕首,執失雲漸也不會找她討要匕首,兩人都以爲匕首在對方手裡,正好被有心人利用。

要麼除掉她,要麼讓她和李旦決裂,還真是機關算盡,環環相扣。

裴英娘冷笑一聲。

幸好她堅決不放任何人進來,也幸好執失雲漸始終堅守職責,不會離開玄武門一步。

那些人不想讓她過安穩日子,還把執失雲漸扯進來,那就別怪她下手太絕情。

鐘聲敲響時,剛好有一束光線透過雲層灑下來,籠在李旦肩頭。

紫微宮巍峨壯麗,一道道硃紅廊柱靜靜延伸向遠方,閣樓殿宇矗立在綺麗春光中,長廊迴環相連,猶如優美纖細的仙鶴頸子。

李旦站在城牆上,負手而立,袍袖裡鼓滿風,獵獵作響。

春天的風應該是溫暖而柔和的,蘊着花草香氣,但此刻風吹得猛烈,也沒有暗香,唯有刺鼻的血腥氣。

懸殊太大,對方雖然負隅頑抗,前前後後也只撐了不到半個時辰。

短暫的戰鬥結束後,護衛們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出去。穿窄袖衣的宮婢、內侍們魚貫而入,整理好散亂的器物,灑掃一片狼藉的庭院,修補破碎的門窗,撤走碎裂的陳設。

只不過一眨眼的辰光,所有的痕跡被抹去了,紫微宮依然秩序井然,壯麗宏偉。

“殿下,侍郎已經派人去接幾位閣老入宮。”桐奴走到他身後,恭敬道,“孫將軍率領羽林軍前去長生院保護太子妃和皇太孫。”

他說話的嗓音明顯和平時不同,多了幾分敬畏和激動。

李旦嗯一聲,擡起手聞了聞袖子。

桐奴乖覺,立刻起身去準備洗漱的東西。

熱水裡摻了香料,香氣濃郁,李旦一板一眼地洗手,確定身上沒有太重的血腥味,才道:“去長生院。”

路上的人看到他,紛紛退至牆角,語無倫次,躬身行禮。

很多人偷偷擦眼角,甚至有人激動得淚流滿面,趴在地上渾身發抖。

李旦在親兵們的簇擁下走過長長的迴廊,始終一言不發,俊朗的臉上沒有一絲波瀾,無悲無喜。

幾位閣老本來準備了一肚子的話要問,見他神情冷漠,高深莫測,不敢造次,默不吭聲跟着他往長生院的方向走。

順着玉階拾級而上,遠遠看到廣場之上高聳的閣樓廊蕪,李旦臉上終於有了一絲可以成爲表情的波動。

閣老們暗鬆一口氣。

長廊另一頭響起突兀的腳步聲,一名滿頭大汗的甲士迎面飛奔過來,護衛們立刻上前,厲聲斥退他。

甲士掏出一枚魚符,跪地抱拳道:“卑職有急事通稟太子殿下。”

護衛把魚符送到李旦面前,他臉色變了一變,沉聲問:“什麼事?”

甲士小心翼翼取出匕首,放在地上,示意自己無意冒犯,然後道:“剛纔有人將此物交與都督。”

桐奴撿起匕首。

李旦面色微沉,加快腳步。

其他人呆了一呆,趕緊跟上。

快到長生院時,又有甲士飛跑過來報信,是秦巖的人。

李旦攥緊手指,眼底劃過一抹陰狠戾氣。

幾位閣老忍不住打了個顫。

太子溫和有禮,恭敬仁孝,平時挺好打交道的啊……

風越來越大,吹走翻涌的雲絮,空氣中多了幾分燥熱。

遠處似乎有模糊的蟬鳴,豔陽當頭,長生院外傳來陣陣喧譁,夾雜着壓抑的呼聲。

李將軍穿過杏花微雨,走到裴英娘面前,笑嘻嘻道:“殿下,太子來了!”

郭文泰和蔡淨塵一前一後走進涼亭,“確是太子無誤。”

裴英娘站起身,牽着阿鴻的小胖手,捏捏他的臉,“鴻奴,阿耶來了。”

阿鴻擡起頭,眨眨眼睛,一臉無辜。

裴英娘微微一笑,拉着他走到甬道前,示意左右,“開宮門罷。”

暗衛們撤走□□和沿着宮牆佈防的陷阱,宮門緩緩打開。

一道高挑的身影背光而立,雙眉輕皺,面容冷肅,長靴踏在青石條鋪就的磚地上,一步一步走進殿內。

“阿兄……”裴英娘仰起臉,話還沒說完,就被抱住了。

那些人太高估他的容忍度了,知道無計可施,動不了她,竟然敢不擇手段,妄想陷害她……李旦收緊雙臂,在裴英娘看不見的地方,眼底殺機涌動,鋒芒畢露。

閣老們對望幾眼,尷尬地輕咳幾聲。

阿鴻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圓臉上寫滿茫然,渾渾噩噩抱住李旦的大腿,往常李旦會一把提起他,哄他說話,今天卻沒怎麼理他。

他心寬得很,想不明白原因,便不想了,一手緊緊扒着阿耶的腿,一手攥着阿孃,每天下午可以吃一頓茶食,他得先好想等會兒吃什麼。

想着想着,小臉被揪了一下,他意識到自己被阿耶抱了起來,而阿孃很調皮,老是捏他的臉玩。

他苦惱了一會兒,懶得打開阿孃的手,任阿孃欺負。

上官瓔珞捧着女皇的退位詔書,越衆而出。

閣老們立即被奪去注意力,兩眼放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描金托盤。

長生院內外起碼有幾千兵士,衆目睽睽之下,不能太過放肆,裴英娘輕輕推開李旦,抱走阿鴻,“阿兄,先忙正事要緊……其他的事,待會兒再說。”

李旦摸摸她的髮鬢,輕輕嗯一聲,只有一個淡淡的語調,但任誰都聽得出來其中的溫柔繾綣。

閣老們欲哭無淚:太子殿下,您馬上就能登基了,就不能先放開太子妃和皇太孫,表現出一點振奮激昂嗎?狂妄也可以啊!

過了一會兒,他們又自我安慰,殿下年紀輕輕,卻沒有年輕郎君的急躁冒進,如此重視妻子兒女,說明太子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其實是樁好事。

阿鴻肚子餓了,裴英娘帶他去吃飯。

李旦看着母子倆走遠,然後在大臣們的簇擁下,去內殿面見女皇。

成王敗寇,大局已定,沒什麼好說的,女皇心平氣和地掃衆人一眼,留下李旦單獨說話。

當天下午,朝廷頒佈女皇的退位詔書,昭告天下,李旦立即以皇太子身份監國,一天之後舉行登基儀式,然後將都城遷回長安,洛陽由神都改爲東都。

消息一經公佈,不論是公卿世家,還是市井裡坊,男女老少,不分貴賤,無不額手稱慶。

忙完前朝的事,接下來得好好清理內部隱患。

李旦走到偏殿外,屏風後面靜悄悄的,阿鴻吃過飯後睡下了,裴英娘歪在錦榻上打瞌睡。

他站在窗外看了很久,放輕腳步,走到錦榻旁,接過宮婢手裡的扇子。

半夏朝其他人使了個眼色,宮婢們放下羅帳,默默退出去。

裴英娘察覺到榻邊換了個人,睜開眼睛,看他一眼,小聲嘟囔:“阿兄……”

聲音軟綿綿的,語氣有點像在撒嬌。

李旦挨着軟榻邊沿坐下,錦袍鋪散開來,給她打扇,“累了?”

她揉揉眼睛,靠着隱囊坐起身,“不是我累了。”她抿嘴一笑,拉起李旦的手,蓋在自己的小腹上,“是她累了。”

李旦怔了怔。

裴英娘噗嗤一下笑了,“奉御說這次興許是個小娘子。”

李旦雙手微微發抖,呆愣很久後,小心翼翼攬住她,低聲問:“爲什麼不告訴我?”

她依偎在他懷裡,能感覺到他驟然加快的心跳,坦然道:“月份還小,而且那時候局勢不明朗,不想讓你分心。現在可以告訴你啦,算不算雙喜臨門?”

李旦沒有責怪她,低頭吻她的眉心,“當然算。”

不管多少年過去,他始終記得她答應嫁給他的那一刻,他滿心的狂喜。

她是他珍而重之的妻子,最親密的親人,和他相濡以沫,包容他的一切,生下帶着他們血緣的孩子。

那些人追隨他,效忠他,卻把主意打到她頭上……

這種忠心,不要也罷。

李旦深吸一口氣,捂住裴英孃的眼睛,合衣躺下,“乖,累了就早點安置,我抱着你睡。”

睡覺就睡覺,你蒙我眼睛幹什麼?裴英娘掙了兩下,沒掙動,倦意席捲而來,她掩嘴打了個哈欠,不一會兒睡着了。早點睡也好,睡飽了養足精神,好去收拾那幫牛鬼蛇神。

感覺到她的呼吸變平緩了些,李旦才挪開手。

他不想讓她看到此刻的他,他已經無法壓抑住心中奔涌的怒火,一定面目猙獰。

作者有話要說: 斷章的話卡情節,所以兩章一起發。

登基之前一次性解決隱患,以後就沒有任何問題~\\(≧▽≦)/~啦啦啦

二百四十

醒來的時候, 裴英娘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陌生的寢殿裡。身邊熱乎乎的, 阿鴻緊緊貼着她,睡得正酣。

她摸摸阿鴻的臉, 掀開牀帳,半夏立刻上前攙扶她。

李旦已經宣佈她有孕的消息,闔宮歡慶, 宮婢們喜氣盈腮,走路的步子都變輕盈了。

昨日的廝殺就像過眼雲煙,現在紫微宮內秩序井然,殿中省和內侍省正爲遷宮的事忙碌, 長廊內, 內侍、宮婢們川流不息, 有條不紊, 亂中有序。

朝中的幾位閣老得知裴英娘有孕在身,也很高興,剛剛結束政變,正是需要安撫民心的時候, 頗受民間百姓們愛戴的太子妃恰好傳出喜信,能最大限度轉移民間百姓的注意力,帶領他們迎接一個嶄新的時代。

李旦決定遷回長安,恢復長安的都城地位,整座洛陽城的權貴世家都在忙着搬遷。洛陽雖好,但只有緊跟着李旦,才能保證他們的家族能一直榮寵不衰, 就算族中沒有傑出的子弟,至少也要在李旦和裴英娘面前混個臉熟,方便謀一個好差事,感情再好,功勞再大,隔着幾百里路程,好幾年見不上一面,一定會和皇室疏遠,後代子孫以後怎麼謀前程?

半夏和裴英娘說,張易之和張昌宗以及他們的黨羽死後被割下首級,人頭懸掛在南面宮門前示衆。百姓們痛恨二張,蜂擁而至,不到一個時辰,天津橋人山人海,比肩接踵。

百姓們齊贊太子英明,誅殺二張,清算酷吏,實在大快人心。

女皇仍舊留在洛陽養病,不會隨他們一起回長安。

李旦留下楊知恩負責監守女皇。

裴英娘嘆口氣,扣緊腕上的鎏金嵌寶刻花手鐲,撫撫髮鬢。

女皇待在洛陽也好,這裡清淨,被她流放的李唐宗室很快會全部返回長安,有些人可能不會善罷甘休,離得遠一點,她的日子也好過些。

只是對於女皇來說,可能嫌洛陽太過冷清,她喜歡熱鬧風光。

阿鴻睡醒了,不吵不鬧,乖乖由乳孃服侍着穿衣。

宮婢很快送來朝食,紫微宮的女官總管們再怎麼忙,也不敢怠慢裴英娘。

馮德稟告說李旦去麗景門了。

裴英娘喝完半碗豆葉湯,“郎君幾時走的?”

馮德想了想,道:“差不多寅時,那會兒天還沒亮。”

這麼早?

裴英娘繼續低頭喝湯。

對於洛陽人來說,麗景門如雷貫耳,蔡淨塵和丘神勣當初就是在麗景門內拷問有“謀反”嫌疑的大臣和王族公子。基本上被抓進麗景門的大臣,十個裡有九個會受不住嚴刑拷打主動認罪,剩下一個早扛不住折磨丟了性命。女皇當政期間,大臣們聽到麗景門這幾個字就嚇得渾身發抖。

吃完朝食,裴英娘示意乳孃帶阿鴻出去玩步打,“準備車駕,去麗景門。”

馮德嚇了一跳,躊躇片刻,轉身出去命人套車,保險起見,還是不要勸阻太子妃爲好。

捲棚車裡鋪了厚厚的氈毯,郭文泰親自駕車。

宮城附近的幾條要道仍然戒嚴,除了忙得腳不沾地的宮婢、內侍們走路時的窸窸窣窣聲,唯有車輪軋過石板地的單調聲響,捲棚車外一片靜謐。

到了麗景門,馮德進去通稟。

閣老們聞聽太子妃來了,面面相覷,瞠目結舌。

昨夜忽然冒出一夥羽林軍,接連抓了十幾個剛剛在政變中立下功勞的官員,因爲事情發生得突然,有些人被抓時身上只穿了一件裡衣。

今早閣老們聽說太子李旦親自審問這些人,覺得事情可能不簡單,相約來麗景門打聽情況,順便看看能不能幫認識的同僚求情。

剛剛穩定局勢就大開殺戒,不利於太子收攬人心,甚至會有刻薄寡恩的嫌疑。發生了這麼大的變故,大臣們心有餘悸,此時應該以安撫爲主,不管那十幾個人到底犯了什麼錯,也得從長計議,起碼先得等政變之事徹底平息下來。

四位互稱“閣老”的宰相,還有三位尚書,一位御中大夫,彼此寒暄過後,找王浮打聽李旦動怒的原因——馬上就要即位了,李旦完全不關心自己的登基儀式,反而大半夜跑來麗景門審問功臣,不用猜,絕不是爲了好玩,一定是怒火中燒,忍無可忍,以至於等不到天亮。

大家都是聰明人,知道王浮和王洵兄弟很早就投效李旦了,而且和太子妃勉強算得上是親戚,王浮又在西域那苦寒之地待了幾年,以後必然前途無量,張宰相和另外三位宰相雖然聯合起來套王浮的話,但語氣很甜蜜,態度很親和。

一口一句王郎,只差沒拉着他的手念幾句情意綿綿的詩句。

果然能當宰相的臉皮都很厚,王浮汗毛直豎,打個哈欠,懶洋洋答道:“此乃殿下家事,下官不知內裡情由。”

閣老們心思電轉,聽懂他的暗示。

那些人一定是手伸得太長了,妄想插手後宮之事,才被太子厭棄。太子並非暴躁易怒之人,不過在關係到太子妃的事情上表現得很執拗,他最忌諱宗室大臣冒犯太子妃。

閣老們暗暗可惜:哎,辛苦這麼些年,終於盼到雞犬升天,只差臨門一腳就能封侯拜相、光宗耀祖了,他們怎麼就這麼糊塗,非要去動太子的逆鱗呢?

太子妃自幼長在深宮,和太子感情深厚,兩人成親以來,琴瑟和諧,夫妻情深,看樣子太子不會納妃。太子妃爲太子生下嫡長子,在民間的名聲又好,地位穩固如山。

而且太子妃和太子同甘共苦,輔助太子良多,其他的不論,太子養兵的花費全部來自太子妃的嫁妝,再看看此次追隨太子的年輕官員,基本都曾受太子妃的恩惠,除了武家,太子妃名義上的和血緣上的親人開始漸漸嶄露頭角……以太子妃的手段,大概也容不下其他后妃,太子妃可是會法術的!

幾位閣老自認都是心狠手辣之人,絕不是什麼慈父,兒女的婚姻於他們來說就是一樁交易,但他們從未想過把家中的小娘子送進宮搏富貴。

一來,太子沒有這個心思,貿然巴結可能碰一鼻子灰。二來,太子妃靠山太多,底氣十足,擅長從別人的口袋掏錢,誰敢觸她的黴頭,不出幾年,那一家一定會傾家蕩產,一貧如洗。

閣老們愛權,也愛錢,沒錢寸步難行啊!

從王浮口中打聽清楚狀況後,他們後悔不迭,真不該跑來蹚這趟渾水,要是太子妃以爲他們是那十幾個人的同夥,一氣之下斷絕和他們的往來,家中夫人和小娘子們還不得鬧翻天?!

幾人對視一眼,心照不宣,正準備找個藉口開溜,太子妃來了。

王浮彷彿能聽到冷風從閣老們心口呼嘯而過的聲音,張宰相的臉都白了。

環配叮噹,香風細細,裴英娘在衆人的簇擁中踏進長廊,環視一週,微笑道:“怎麼不給相公們奉茶?”

使女告罪,立刻去準備煮茶的小火爐和茶具、茶籠等物。

閣老們強笑着和裴英娘客氣幾句,不敢就走,只能硬着頭皮坐下等茶水滾沸。

王浮越衆而出,走到裴英娘跟前,小聲勸道:“此地腌臢,殿下就別進去了。”

裴英娘向張宰相頷首示意,徑直往裡走,“認罪了嗎?”

王浮呆了一下,搖頭失笑,只得跟上她,“主使的人是宗正卿,他本來想一個人扛下所有罪名,求太子放過其他人,太子堅持命大理寺徹查,凡是參與計劃的人都抓來了。”他頓了一下,語調變得嘲諷,“大多是和宗室有血緣關係的侯門公卿,可以親上加親的那種。”

多麼可笑,他們剛剛幫助太子逼迫女皇退位,下一刻就利慾薰心,妄圖用家中女眷攀龍附鳳,培養下一個女皇,不一定非要改朝換代,但最好能像年輕的女皇那樣,左右朝政、帶領家族飛黃騰達。

只要裴英娘在一天,他們永遠沒辦法達到目的,所以他們決定鋌而走險。

世家的貪慾就像野草一樣旺盛,也只有樹大根深的他們有這麼大的膽子,裴英娘不覺得奇怪,不過她沒想到主使竟是宗正卿。

宗正卿是李治的心腹,女皇派兵屠殺幾位親王時,他保護了很多宗室親眷。

裴英娘和宗正卿無冤無仇,而據她所知,宗正卿無兒無女,沒有積怨,沒有動機,他爲什麼要幫其他世家除掉她?

王浮握拳咳了一聲,解釋說:“當年接武后回宮的人,正是宗正卿。”

宗正卿深受李治信任,奉命護送武后回蓬萊宮。

後來的事王浮不說,裴英娘也能猜到。

武后從昭儀,到皇后,再到天后、太后,最後乾脆改朝換代當皇帝。眼見宗室慘遭滅門,宗正卿懊悔不已,假如他當時遵從朝中幾位閣老的暗示殺了武后,李唐不會逢此大難。

所以,宗正卿怕歷史重演,想用她的命,去減輕他心裡的悔恨?

裴英娘掀起脣角,冷笑一聲。

審問結束了,大理卿、大理正、大理丞等人依次向李旦彙報審問結果。

因爲涉及到後宮隱秘,罪名不大好定,大理卿一開始有些搖擺不定,大理正兩手一拍,道:“意圖謀害太子妃和皇太孫,等同謀反,罪不可恕,何須多說?”

大理丞附和。

一盞茶的辰光後,李旦看完大理司直抄錄的口供,臉色黑沉。

他不覺得好笑或是匪夷所思,心中只有憤怒。

“主事者依律處置,其餘從犯闔家流放愛州,逢放不赦。”

一錘定音。

紅日漸漸爬上高空,光線越過高聳的院牆,丁香樹籠下一片綠蔭,長廊深處響起鐵鏈拖地的聲音,甲士們押着宗正卿出來。

看到被護衛們團團簇擁,坐在亭子裡慢悠悠喝茶的裴英娘,宗正卿嘴角抽動了兩下。

她擡起眼簾,笑問:“怎麼,很失望?”

宗正卿從鼻子裡哼一聲,扭頭看着不遠處的衆位閣老,“可惜啊!”

原本以爲他們的計劃很周密……誰知一切都在太子的掌控之中,他們準備了那麼久,鼓動了那麼多人,到頭來不僅白忙一場,還被太子抓到破綻,全軍覆沒,可惜了他們的忠心!

裴英娘笑了笑,“果然冥頑不靈。”

她站起身,石榴裙裾掃過摩羯紋地磚,“你怎麼就認定我將來會專擅朝政?”

宗正卿冷笑道:“殿下敢說你果真沒有野心,一點都不想效仿武氏?”

王浮皺眉,厲聲呵斥宗正卿。

裴英娘一攤手,“空口無憑,就惡意揣測主上親近之人……依我看,真正有野心的正是宗正卿本人,你狼子野心,妄想效仿司馬昭,篡位奪/權。”

她說話的語氣輕描淡寫,但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驚雷一樣轟隆炸響,假裝閉目品茶,實則豎起耳朵偷聽的閣老們一個個大驚失色,汗如雨下。

太子妃喲,知道您膽大,但是您能不能悠着點,至少別出口就石破天驚呀!

宗正卿咬牙切齒,面容扭曲,口沫橫飛,激動反駁:“你血口噴人!我乃忠臣!你纔是心懷不軌的妖婦!”

甲士們皺眉,齊聲喝止宗正卿。

裴英娘倒沒生氣,退後幾步,躲開飛濺的口水,淡笑道:“怎麼,你懷疑我,天經地義,我指認你,就是血口噴人?”她眼波流轉,看着閣老的方向,“我和郎君是夫妻,共同進退。你夥同世家,想趁亂謀害我和皇太孫,要不是郎君警醒,焉知你們會不會對他不利,這還不算以下犯上,篡位奪/權?”

衆人仔細一想,看宗正卿的眼光立馬變了。

連皇太孫都想殺,這是造反啊!

宗正卿自詡忠心耿耿,剛直不屈,怎麼可能忍受得了衆人異樣的眼光?一張臉氣得由白轉綠,又由綠轉紅,正想大聲反駁,甲士眼疾手快,塞住他的嘴巴,將他帶走。

押送的人訕笑着道:“請殿下恕罪。”

裴英娘笑着道:“無事。”

掃一眼長廊對面,閣老們捧着茶盞,若有所思。

王浮恍然大悟,原來裴英娘來麗景門,不是出氣,而是藉機警告其他人。他拍拍手,敬佩道:“以後幾位相公斷然不敢爲難你。”

誰再給她扣帽子,閣老們肯定頭一個跳出來反對。

裴英娘一哂,想說幾句俏皮話緩和一下氣氛,周圍的人忽然屏氣凝神,默默退開。

王浮跑得最快,逃也似的一溜煙閃開。

幾位喝茶的閣老也撒開茶盅,悄悄溜了。

簡直就像狂風過境。

裴英娘抿嘴一笑,有這麼可怕嗎?

二百四十一

身爲嚇走所有人的罪魁禍首, 李旦緩步踏上臺階, 走進迴廊,淡淡掃一眼閣老們的背影, 雙眉略皺,似乎不明白他們在怕什麼。

他忙了一天一夜,來不及休息, 眼角微微泛青,拍拍裴英孃的腦袋,柔聲說:“這裡不乾淨,回去吧。”

她嗯一聲, 捧起他的手, 一根一根掰開緊握的手指, “阿兄, 明天就是大典了,穿冕服可不輕鬆,今天你得好好休息。”

昨晚她都打算好了,準備天亮後派郭文泰和裴明潤料理這件事, 趕在離開洛陽之前把幕後之人揪出來。沒想到李旦的動作這麼快,她只不過睡了一覺,他就把所有人都抓住了。

完全沒有她的用武之地。

李旦嘴角微彎,笑了一下,勾住她的手指,像小時候逗她玩時那樣輕輕搖晃幾下,“好, 都聽小十七的。”

他揉揉眉心,看起來實在疲憊得很,剛經歷昨天的劇變,又連夜追查宗正卿的同夥,太耗費精力了。裴英娘不放心他騎馬回去,拉着他的手不放,“陪我一起乘車。”

李旦點點頭。

剛上車他就靠着車壁瞌睡,眼睛都睜不開,裴英娘從未見過他累到這個地步,心疼極了,讓他睡在自己腿上,低頭幫他揉太陽穴。

他卻不肯睡,仰躺着看她,眼瞳佈滿血絲,一字字道:“英娘,這一次是我的疏忽,以後不會了。”

好好的爲什麼要道歉?裴英娘愣了片刻,隨即明白他在說什麼,眼眶微微發熱,差點落淚,“他們私心作祟,自作主張,和阿兄沒關係。”

她俯身吻李旦的脣,“阿兄最好了!”

李旦立刻加深這個吻,手壓在她後頸上,不許她逃脫。

耳鬢廝磨,鬧了一會兒,捲棚車緩緩駛進紫微宮內朝,半夏在外面輕咳幾聲,提醒他們快到了。

裴英娘推開李旦,睨他一眼,剛纔還一副昏昏欲睡,給他一個枕頭立馬能睡上三天三夜的可憐樣,一轉眼就變了!果然不能隨隨便便縱容他。

李旦輕笑,摟她入懷,手指靈活地幫她繫好方纔胡鬧時解開的繫帶,“不回甘露臺了,儀式過後,我們直接回長安。”

裴英娘怔了一下。在洛陽待久了,說起長安,她竟覺得有些陌生。

對她來說,蓬萊宮已經隨着李治的逝去消失在過往歲月中,改名的大明宮是一個全新的地方。

李旦握住她的手,輕輕摩挲她的手指,“幾個月前,我派人擴建相王府,整座隆慶坊的坊民搬遷去別的地方,以後相王府改爲興慶宮,星霜閣的石榴樹還在,回去以後,想住哪裡?”

裴英娘認真地考慮了一會兒,大明宮有太多回憶,難免觸景傷情,逢年過節時偶爾去住幾天就好了,她更喜歡相王府,那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是李旦的心意,“星霜閣。”

李旦笑了一下,點點頭。

相王府是他們的家,他在那裡迎娶英娘,和她成爲真正的夫妻,他也更想念相王府。

不回甘露臺,行禮還是要收拾的。

回到偏殿,裴英娘吩咐忍冬和半夏去上陽宮的寢殿清點要帶走的東西,她們倆跟隨她多年,熟知她的習慣,知道哪些東西最貴重,哪些東西可以留下。

吃過飯,她強迫李旦午睡,他剛剛吃飯的時候好幾次沒夾準菜,再撐下去明天肯定沒精神,睡上半個時辰也好。

他剛睡下不久,長史、馮德和專管在內外朝傳話的內侍一窩蜂趕到偏殿,要忙的事情太多了,每一樁都等着李旦示下,他們拿不了主意。

裴英娘嘆息一聲,只得把李旦叫起來。

李旦睡得不沉,聽到長史在屏風外頭說話的聲音就醒了,洗了把臉,畢竟眯了一會兒,臉色比之前好了點。

裴英娘踮起腳,爲他繫好圓領袍的帶子,目送他出去,扭頭吩咐宮婢,“晚膳要一盅膠木豬骨燉湯,燉湯時只要蔥姜和石榴酒,其他的什麼都不用擱。”

得給李旦補補。

宮婢應喏,去廚下傳話。

阿鴻午睡醒來,坐在鋪設簟席的錦榻上和宮婢玩博戲。裴英娘坐在一邊旁觀,發現兒子和她一樣,運氣很好,每把必贏。

她挑挑眉,頂替宮婢和阿鴻玩。

阿鴻頭一次輸,呆了呆,骰子怎麼不聽使喚了?

內侍過來稟告,“殿下……”他斟酌好半會兒,才接着道,“長生院那邊……”

裴英娘撒開骰子,“聖上有什麼吩咐?”

內侍悄悄籲口氣,昨天張宰相當衆頒佈退位詔書,他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女皇,還好太子妃沒有爲難他,“殿下,聖上想見您。”

明天就要走了,見一見也好。裴英娘收起笑容,捏捏阿鴻的臉,讓宮婢繼續陪他玩。

阿孃走之後,他的運氣又變好了,每把都能贏,阿鴻眼珠一轉,偷偷決定,以後不和阿孃玩了。

長生院和昨天一樣安靜,可能因爲女皇退位的原因,這安靜中又多了幾分淒冷。

裴英娘進去的時候,女皇靠着牀欄喝茶,羊仙姿跪坐在腳踏上服侍她。

“你們去外面候着。”女皇道。

羊仙姿起身,領着宮婢們退出去。

“十七娘……”女皇眼簾半擡,褪去皇帝的身份,她整個人彷彿變柔和了,好似一個普普通通、溫柔慈祥的老婦人,但那雙細長眸子依舊精光內斂,緩緩道,“羊仙姿是不是你阿父安排的?”

她終究還是老邁了,語速比往日慢很多,裴英娘耐心聽她問完,反問她:“母親怎麼會有這樣的懷疑?”

女皇淺笑,“上官瓔珞是個聰明人,隨時會投靠繼位者,朕早知道她會被你拉攏……可她只是個幌子,還有其他人在幫你,九郎曾讓你拜房瑤光爲師,你跟着房瑤光學騎馬,我懷疑過房瑤光,她卻走得乾脆……”

“所以您懷疑羊仙姿?”裴英娘低嘆口氣,目光望向遠方,“母親,你多慮了,阿父確實曾囑咐我,要我交好房瑤光、上官瓔珞、羊仙姿和其他人,他教會我很多東西,您的喜好,您忌諱什麼,都是阿父告訴我的,但是他沒有在您身邊安插內應……上官瓔珞和我交情不淺,加上想要振興上官家,纔會主動和我合作。”

女皇垂眸,沉默片刻,不再提起這個話題,岔開話道:“旦兒會怎麼安排朕的後事?”

她是皇帝,按理可以單獨爲她修建一座陵寢,但是她身份特殊,假如李旦真的把她葬在其他地方……女皇明白有多少人痛恨她,那些人遲早會找到機會毀掉她的陵墓,他們做不到,他們的子孫可以。

她就曾多次命人掘開別人的墳墓,只爲了威懾羣臣。

裴英娘輕聲說:“阿兄當然遵從母親的意願。”

陵寢的修建有時候可能持續數十年,地下宮殿修好了,還有地上工程。乾陵更特殊,女皇這些年陸陸續續派人修繕乾陵,意思很明顯。

女皇深深地看裴英娘一眼,“很好。”

太常卿親自領着尚衣局的人送來冕服。

朱絲粗纓冕冠,玄衣纁裳,白紗中單,這是李旦要穿的。皇后的則是褘衣翟服,花釵十二樹。

記得裴英娘出閣時偷偷和他抱怨,說親王妃的九樹花釵太沉了,壓得她肩酸背痛,根本擡不起頭。皇后的禮服鳳冠更奢華,加上博鬢,肯定更重。

她是雙身子,不能太勞累……李旦把太常卿叫到跟前,叮囑他冊封儀式不宜太繁瑣。

太常卿心領神會,連聲答應。

處理完內朝的事,他命張宰相召集五品以上的朝臣,商議回長安的事。

首先復國號曰唐,郊廟、社稷、陵寢、百官、旗幟、服色、文字全部恢復成高宗李治時的舊制,召回女皇貶謫的官員,其中裴宰相仍舊官復原職。宗室皇親回京後,遷居長安北部裡坊,由朝廷賜給衣食家用。

李旦堅持保留女皇的帝號。

大臣們爭不過他,只得同意。

接下來就是論功行賞。

氣氛立馬變了,衆人臉上洋溢着歡快的笑容,閣老們歷經風雲變幻,還把持得住,年輕的幾個按耐不住激動和興奮,謝恩時左腳絆右腳,差點當着同僚們的面摔個大馬趴。

李旦望着自己的部屬和老臣們,心裡很平靜。

這些人扶持他打敗母親,助他登基,並不表示他們真的對他忠心不二,從登上權力巔峰的那一刻起,他必須隨時隨地保持警惕。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同樣適用於君王和大臣們的關係。

先分化大臣,找到天然對立的不同陣營,讓他們始終保持敵對。

不管大臣們怎麼內鬥,他永遠大權在握。

奉承聲如潮水一般涌向他,內侍宮婢看他的目光敬畏尊崇,彷彿在瞻仰無所不能的神祇。

他表情冷淡,這些人真正想討好的,是身爲皇帝的他,而不是真正的他,不論他的身份怎麼變,只有英娘對他始終如一。

有了最好的,其他的他看都懶得看一眼。

大臣們陸陸續續告退,最後只有執失雲漸留了下來。

大殿內鴉雀無聲,牆角的蓮花銅漏也像是在打瞌睡,竟沒有水聲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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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低頭翻看奏疏,“爲什麼讓秦巖替你去,怕孤誤會?”

執失雲漸望着對面空蕩蕩的坐席,只剩下他一個人,他說話少了些顧忌,“我不會擅離職守……即使消息是真的。”

他擔心她的安危,但那不會改變他的決定。

“執失。”李旦扣上奏本,看着執失雲漸,坦然道,“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孤比不得周公禮賢下士,也不至於用這種方式試探你,你是守衛大唐疆土的功臣。”

真要試探,他有的是法子,絕不會扯上裴英娘。

執失雲漸確實懷疑過李旦。

他十一歲就被李治提拔爲千牛備身,在大明宮度過整個青年時期,他知道帝王會多疑到什麼程度。

李旦竟然會和他解釋,這讓他十分詫異。

“等回到長安,你和秦巖仍舊駐守西域。”李旦不知想起什麼,忽然笑了笑,神情一下子變得柔和起來,輕聲說:“不必擔心兵源不足,缺馬缺糧食,缺什麼,只管找孤討,屆時自會有人送去都護府,三年之內,務必收復吐蕃搶走的領土!”

他最需要的,就是君王的信任和支持。

有這些就夠了,其他的早就錯過了,不必強求。

執失雲漸深吸一口氣,欠身坐直,抱拳應喏。

他即將回到熱愛的戰場,拋頭顱,灑熱血,以報君恩。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完結,~~~~(>_<)~~~~

完結

冊封皇后的儀式極其繁瑣。

首先, 要昭告天下, 以示普天同慶,典禮前幾天, 齋戒沐浴。

然後到了典禮當天,李旦必須身着冕服,率領百官祭告天地宗廟, 正副冊封使前去跪受皇后的寶璽金冊。

光是這一道儀式就有數不清的流程,得折騰很久。

接下來,正副冊封使奉寶璽金冊於中宮門前,皇后花釵翟服, 朝南站立, 由內使接過寶璽金冊, 交給內監。

禮官帶着皇后完成一套複雜麻煩的儀式過後, 內監朗讀冊書,皇后跪受,第二道受冊儀式完成。

接着禮部官員還要拖延一會兒,正副冊封使回去覆命, 此時李旦方可帶着裴英娘前去拜謁宗廟,皇后謝恩,冊封儀式基本完成。

聽剛剛升了品級的上官瓔珞講解完大概的流程,裴英娘就覺得頭暈腦脹,更別提整個過程她還得穿一身厚重的翟服,戴一頭金光璀璨、一看就知道累沉沉的花釵博鬢。

後面接見百官命婦至少能坐着,冊封儀式上必須站着啊!還得時不時跪一跪這個, 拜一拜那個,天地祖宗,哪個都不能怠慢。

夜裡李旦回來,裴英娘已經洗漱安置,正抱着阿鴻準備入睡,擡起頭看他一眼,一臉愁容,嘆息道:“今天我得早點睡,明天要早起。”

上陽宮沒人敢管她,她每天想什麼時候起牀就什麼時候起牀,剛纔忍冬提醒她冊封儀式很隆重,她只能睡兩個時辰,四更就得起來梳妝打扮。

李旦失笑,有時候看她很認真地爲小事情發愁,他忍不住想笑,不過不能真的笑出來,她會着惱的。

他揉揉她的發頂,“沒那麼麻煩。”

這時,睡夢中的阿鴻正巧翻個身,一腳蹬在他臉上。

李旦臉色一變。

裴英娘努力繃緊面孔,儘量不露出幸災樂禍的壞笑。

她沒笑,但烏溜溜的眼珠轉來轉去,李旦一看就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輕輕捉住阿鴻的小腳丫,“他夜裡喜歡蹬腿,跟着你睡不方便,還是讓他搬出去睡罷。”

“啊?”裴英娘呆了呆。

得知可能又懷孕了時,她把阿鴻挪回來,這幾個月阿鴻習慣夜裡跟着她睡,突然讓他搬回去,他會不習慣的。

李旦輕撫阿鴻的臉頰,朦朧的燈光中眉眼間滿蘊慈愛,“早晚得搬,等他再長大一點,找個飽學之士爲他開蒙。”

從皇太孫變成皇太子,阿鴻要學的東西太多了,他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得嚴厲點,至少學業上不能縱着兒子。

在怎麼教育兒子的問題上,裴英娘很願意聽從李旦的意見,她更關心阿鴻能不能承受住太子的壓力,“伴讀的人選挑好了?”

童年的朋友很重要,她不希望阿鴻身邊全是諂媚討好他的人。

李旦點點頭,“薛家兩個,張家一個,崔家一個。”

薛家兩個說的是薛崇胤和薛崇簡,張家和崔家的小郎君年紀大些,性子穩重,已經學會幾千字。

“先讓他們陪着阿鴻玩,過幾年再仔細遴選。”

聽他的口氣,彷彿有種隱隱的自信,覺得阿鴻一定學業突出,一般的世家郎君不配當他的伴讀。

阿鴻還一個字都不認識呢!裴英娘笑了笑,“這些事聽你的安排。”

朝堂、宮闈、南方的水患,北方的蟲災,羈縻州的內亂……那些麻煩事忽然一下子變得很遙遠,夫妻倆以手支頤,看着熟睡中的阿鴻,你一句,我一句,討論怎麼幫他找老師,怎麼給他挑夥伴,如果他不聽話要怎麼嚇唬他,他表現好時怎麼獎勵他……

夜色清冷,漫天繁星閃爍,裴英娘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着的。

第二天醒來時,外邊天光大亮,枕邊空蕩蕩的,李旦早就出去了,阿鴻也沒賴牀,應該是被乳孃抱出去玩了。

她急忙起來,冊後儀式可不是鬧着玩的!絕不能誤了吉時!

半夏笑着扶她坐到鏡臺前,“聖上說冊後典禮在即位儀式之後,您可以睡到卯時起,不讓奴叫醒您。”

又道:“殿下放心,忍冬看着太子呢!”

過了好半天,裴英娘才反應過來半夏說的是誰。

宮婢們已經改口喚李旦爲陛下,阿鴻成太子了。

水晶簾外,內侍恭敬道:“皇后殿下,上官女史求見。”

上官瓔珞是冊封使之一,她告訴裴英娘,冊封儀式盛達隆重,依舊按着基本的流程走,但是她基本不需要露面,可以坐在內殿休息,等所有儀式完成,由幾位內監代她跪受寶璽、詔書。

最後李旦接她去拜祭祖先,纔是她出場的時候,前後只要半個時辰。

裴英娘鬆口氣,還好李旦說一不二,她可以安心躲懶。

遠處遙遙傳來肅穆的鼓樂聲,這是儀式中的一部分,什麼時候擊鼓,擊幾下,怎麼擊有嚴格的規定,絲毫不能出錯。

鼓聲和樂聲時響時停,裴英娘在隱隱約約的伴奏聲中吃完朝食,梳洗打扮,她在孕中,不想碰鉛粉,只塗了一層紅玉膏,胭脂淡抹,貼翠鈿,飾面靨,脣脂選了顏色比較莊重的乾紅。

宮婢們圍着她奉承,不住誇她好看。

這時,殿外忽然安靜下來,暮春初夏的風吹過長廊,銅鈴奏出輕快脆響。

一個穿綠裙的宮婢跑進內殿,小聲道:“聖上來了!”

半夏打起簾子。

李旦走了進來,他頭戴冕冠,一襲玄衣纁裳,沉穩威嚴,氣度卓然,這並不是單純的身份轉變和衣着帶來的影響,而是從他骨子裡散發出來的,他並沒有因爲成功登上皇位而驟然鋒芒畢露,氣勢反而收斂了些。

也因爲這樣,衆人倒愈加畏懼他了。

屋裡的人紛紛垂首行禮。

裴英娘不怕李旦,只覺得他穿冕服和平時有些不一樣,氣質更凜冽了,等他走到跟前,朝她伸出手時,她搭着他的手站起身,壓低聲音笑着說:“阿兄,你穿這一身衣裳真好看。”

李旦低頭看她,脣邊浮起一絲淺笑,習慣性擡起手想她揉的頭髮。

她啊了一聲,警告他:“好不容易纔梳好頭髮、戴上鳳冠,別給我碰亂了。”

李旦收回手,改爲刮刮她的鼻尖。

不知道什麼時候小十七就跑進他心底最深處去了,說好要一輩子寵着她,讓着她,但事實上他其實才是被忍讓着的那一個。

他牽着她的手,握得緊緊的,帶着她一步一步走出內殿,走進暮春溫暖柔和的春日之下,耀眼的光線濾過層層枝葉,灑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

他們並沒有立即返回長安,女皇的病勢加重了。

李旦推遲行程,但仍然命幾位宰相按照計劃返回長安,爲遷都做準備,洛陽有太多女皇的痕跡,想要徹底收服文武大臣,穩定局勢,都城必須遷回去。

裴英娘開始顯懷,這一次她幾乎沒什麼反應,胃口和平時的一樣,李旦怕她勞累,讓她留在殿中休息。

他親自爲女皇侍疾,每天處理政事後便去長生院看望女皇,確保女皇得到最細緻的照顧。

女皇一開始對他很冷淡,慢慢的能和他心平氣和討論朝政。偶爾母子倆因爲某件事意見不統一而爭吵,李旦毫不退讓,女皇也絕不改口。

事後還得裴英娘出面調解,李旦喜歡把事情悶在心裡,女皇性情剛硬,兩人都不是軟和性子,吵起來哪一方都不肯讓步。

有時候李令月也進宮探望母親,然後到裴英娘這裡坐坐。

兩個月後,幽居長生院的女皇於睡夢中溘然長逝。

臨終前,她留下遺言,去帝號,稱則天皇后,和高宗李治合葬於乾陵。

李旦遵照女皇的意願,唯獨保留她的帝號。

幾日後,他率領百官護送女皇的靈柩回長安,舉行莊重的葬禮,靈柩送入乾陵地宮安葬。

一代女帝,千秋功過,任由後人評說。

時隔幾年,裴英娘終於回到闊別已久的星霜閣。

興慶宮的樓閣亭臺和大明宮的齊整軒昂不同,零散分佈在山水園林之中,和上陽宮的佈局有些像。

她身子笨重,不便外出,李令月時常進宮看望她。

姐妹倆談談政務上的事,說說朝中幾位閣老家的八卦。

英王妃郭氏也想趁機和裴英娘套交情。聖上擺明了不會再納妃,宮裡只有這麼一位皇后,現在內外命婦們削尖了腦袋想討好皇后殿下,她不能落於人後。

想起李顯和李旦的關係,她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心思,皇后對她不壞,郎君和聖上兄弟情深就夠了,皇后不是那種喜歡爭鋒誇耀的人,太刻意去討好她,只會適得其反。

星霜閣的石榴樹果實累累時,裴英娘臨盆在即,李令月乾脆搬到宮裡住,方便照顧她。

她不愛舉辦宮宴,宮裡沒有以往熱鬧。

李令月嫌太冷清了,每隔三天出宮回公主府住一天。

然後回宮和裴英娘分享她從宴會上聽來的傳聞。

閣老們正忙着嫁女,不止閣老,長安的世家幾乎都在挑女婿,傳說他們被皇后嚇着了,生怕皇后讓他們的女兒出家修道,所以才急着辦喜事。

裴英娘哭笑不得,她怎麼不記得自己曾威脅閣老要把他們的女兒送去當女冠?

關他們的女兒什麼事?她真要撒氣,也是找他們這些當家做主的人欺負呀!

李令月哈哈笑,“還有更誇張的呢!裴家、褚家的郎君之前無人問津,現在閣老們搶着和他們結親,打聽潤郎的足足有二十多家!”

裴英娘聽得咋舌。

太子妃和皇后,不僅僅是身份的轉變,就像從九十九往前跨一步成爲一百一樣,好像只多了那麼一點,但是所象徵的意義完全不同。

跨過那道關口,不只別人對她的態度完全變了,她也真正感受到那種殺伐決斷、整個天下皆由我掌控是什麼感覺。

那種感覺酣暢淋漓,令人飄飄欲仙,忘乎所以。

難怪當初女皇會慢慢滋生出野心,很少有人能抵抗得住權勢的誘惑。

她警告一手提拔的盧雪照,裴明潤和褚家的族人,誰敢仗着她的名義爲非作歹,她絕不姑息。

權勢是好東西,但是如果沒有相應的掌控權勢的能力,只會害人害己。

好在她身邊的人都挺老實,沒有假借她的名頭作威作福。

她不知道的是,他們確實老實,沒辦法,有那個心也沒那個膽子呀!聖上管得太嚴了,誰給皇后抹黑,罪加三等,他們不敢拿項上人頭去試探聖上的底線。

這年秋天,天氣一天比一天冷,池子裡的荷花依舊一茬接一茬盛開,裴英娘順利生下第二個孩子,果然如奉御所說,是個小娘子。

從開始陣痛到小娘子出生,中間只有一個多時辰,比生鴻奴的時候還順利。

小娘子還沒落地就得到公主的封號。她的兄長鴻奴對剛出生的妹妹很好奇,溜進房裡看了幾眼,偷偷和薛崇胤說,“妹妹有點醜。”

薛崇胤把這話學給李令月聽,李令月轉頭就告訴裴英娘。

鴻奴很生氣,覺得薛崇胤太不夠義氣了,要和他割袍斷義。

薛崇胤連忙道歉,鴻奴看着脾氣好,真生起氣來九頭牛都拉不回。

說要割袍斷義,他真的去找宮婢討剪刀。

薛崇胤後來都急哭了,鴻奴依然不想原諒他。

薛崇簡幸災樂禍,被兄長摁着揍了一頓。

公主的封號是星河,星河即銀河,她出生時剛好是半夜,天朗氣清,漫天星子閃爍,能清晰看見瑰麗的河漢。

李旦把襁褓中的二孃抱給裴英娘看,剛出生的小娘子像小貓崽一樣,小小的一團,他的動作小心翼翼的,略顯笨拙,不過比第一次抱鴻奴時熟練。

宮婢打起簾子,鴻奴跑到榻牀邊,拉拉李旦的衣袖,蹬着小胖腿爬上牀,“阿耶,阿孃,妹妹不醜,妹妹以後會變漂亮的。”

裴英娘看他一眼。

他自知理虧,瞪着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看她,可憐巴巴。

裴英娘撐不住笑了,拍拍他的腦袋,“知道錯了?”

鴻奴有點不好意思,一頭扎進李旦懷裡。

李旦沒有指責他,掀開襁褓一角,讓他看小星河,“鴻奴,你是兄長,以後要保護妹妹,不能讓別人欺負她,明白嗎?”

鴻奴點頭如搗蒜,其實妹妹並不醜,他只是頭一次看到那麼小的孩子,沒反應過來而已。

裴英娘忍俊不禁,鴻奴還小呢,剛能把話說全,李旦就急着教他大道理了,他這會兒答應得好好的,明天起來一準忘得一乾二淨。

昨晚生產完,她精疲力竭,身體還有點虛弱,不知不覺倚着隱囊睡着了。

李旦朝鴻奴做了個噓聲的手勢,掖好被角。

鴻奴很懂事,知道阿孃今天很累,合衣躺下,他想和阿孃一起睡。

李旦沒趕他,把閉上眼睛裝睡的他塞進被子裡,然後也跟着合衣躺下。

外邊的天色慢慢暗下來,霞光籠在茜色窗紗上,罩下一片柔和的暗影。

他俯身輕吻裴英孃的眉心,想起第一次見她時的情景。

心中柔情涌動,幾乎熱淚盈眶,卻聽她咕噥一聲,“阿兄,我想吃胡麻餅。”

他嘴角微微勾起,輕輕笑了一下。

“好。”

【全文完】

作者有話要說: 啊啊啊啊啊啊,完結~\(≧▽≦)/~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話說第一本完結的時候其實懵裡懵懂的,不知道自己寫了啥,現在第二本完結了,感覺好像進步了一點,嘿嘿。沒想到自己能寫這麼長,真的好長(我好能囉嗦),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支持!沒有大家,我絕對寫不了這麼長,真的!章章留評、撒花、打分的大家,真的非常感謝!即使只是一個簡單的符號,寫文遇到瓶頸自我懷疑的時候看到大家的留言真的有吃大力水手菠菜的效果,立馬鬥志滿滿,哈哈!

然後覺得繼續往下寫的話都是日常,大家可能已經看膩了,結尾在這裡挺好的。

有點遺憾的是當初寫着寫着編編提醒我那啥有收養名分期間不能寫感情,臨時把旦旦哥的部分給刪掉了,前期其實他和十七有點衝突的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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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本文《蠻丫頭》,馬上就會開坑O(∩_∩)O哈!,求大家收藏一下,繼續寵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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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主角名字重了一個字,因爲參考了歷史原型,原型剛巧就有個英字,想了想沒改,緣分嘛!

整個文案貼一下,作爲文名廢和文案廢,知道雷人也得硬着頭皮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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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我孫女天下第一懂事!

哥哥:我妹妹天下第一乖巧!

小弟們:英姐天下第一和善大方!

英姐的仇人們:呵呵……

全家慘遭滅門,重生成另一個人,孤零零的,有什麼意思?

英姐生無可戀,一心求死。

什麼,重生成了前世仇人的侄女?

英姐兩眼放光,腰不酸了,腿不痛了,頭也不疼了,一口氣能吃三碗飯。

扶我起來,我還能作!作死他全家!

恩怨分明,報仇報恩兩不誤。

雖是荊釵女,亦能震九州。

大概就是:文能中探花,武能把架打,文武雙全的暴力少女,既能笑傲一方,成爲名滿天下的大畫家,也能打倒一片,拳頭硬,誰來打誰,打到服爲止,大殺天下。文中的哥哥一直是哥哥。有女扮男裝上學堂的情節。文中會出現繪畫方面的內容,有胡謅,很誇張,請不要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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