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照耀在粟末水(松花江),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原高句麗故土、如今是大明的北方國境線上,星星點點地分佈着低矮的房屋。
這些村落的佈局高度相似,中心都是一間巨大的鐵匠鋪,民居像衆星拱月一樣環繞其中,用水管與鐵匠鋪的熱水鍋爐相連。
這是經過實踐改造的第二代暖房,爲了節省成本,戶外的熱水管道都用鉛製成,只在入戶的一端才改用銅製的原始散熱片。
房屋半埋入土,建得儘可能低矮,窗戶房門也都很小,牆壁則用泥土特別加厚,這都是爲了保暖。
這裡的居民有礦工、伐木工,也有獵戶、參農等等,人數還是不少的。
爲了充分利用東北腹地的巨大寶藏,同時緩解大明境內、尤其是平、營兩州越來越龐大的人口壓力,李明調動大批居民向北遷徙。
當然,和秦皇漢武用刀槍強逼人民實邊不同,咱文明的大明採取的是“利誘”政策。
開荒者以生產大隊爲單位,共同建房、開墾、挖礦,大家統一組織、抱團取暖,增強對不利環境的風險抵禦能力。
只要加入拓邊的隊伍,不但能得到錢糧的補貼,而且在當地獲得的收入在五年內完全免稅,五年後稅收永久減半。
此外,向本土售賣礦石、貂皮、蔘茸等高價值商品時,還能獲得價格補貼。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具有開拓精神的大明人踊躍報名。
然後他們發現,在極北的邊疆,惡劣的自然環境並不是最大的敵人。
其他人類纔是。
譁——碧藍的天空,海東青的叫聲非常淒厲。
“蠻族來襲!”
高高的瞭望塔上,放哨員立即大聲告警。
“撤!”
一聲令下,所有人毫不猶豫地拋下定居點,呼啦啦地躲進了密林之中。
過了不一會兒,馬蹄踏踏。
一支室韋部落衝進了被遺棄的定居點,先繞場跑了一週。
一個活人也沒看見,連個老人小孩都沒有,逃得乾乾淨淨。
“嗯?哼,那些漢人都是屬兔子的麼?”
首領莫賀咄輕蔑地一哼,翻身下馬。
他就是當初與李泰相勾連,與阿史那思摩一起背刺李世民的從犯。
只是他比阿史那思摩倒黴多了,李世民沒有殺死,自家的主力卻被李世績指揮的唐軍一頓暴打,元氣大傷,讓薛延陀白撿了一個大便宜。
莫賀咄好不容易率領着殘部死裡逃生,逃回了大鮮卑山舔舐傷口,尋找東山再起的機會。
然後讓他繃不住的事情發生了。
某一天,只會在溫暖地帶種地的漢人,領着扶余人、契丹人、甚至還有突厥人,帶着大批鍋爐器械,突然闖進了他們漁獵民族的領地。
這幫族裔混搭、但都高度漢化的外來者搭建起了古怪的村落,從此便不懼嚴寒,遇山開山,遇水搭橋,緩慢而穩定地侵入着室韋人世代維生的山林地帶。
莫賀咄覺得大事不好。
要是讓這幫外來者克服了寒冬,在冰天雪地站穩了腳跟,發揮種族天賦,開始在大鮮卑山採伐、屯田。
那還有他們室韋人什麼事?
趁早洗洗睡吧。
防微杜漸的莫賀咄,很快聯絡上了靺鞨諸部,曉以利害,共同對這些華夏人的定居點發起了瘋狂的進攻。
效果拔羣,華夏人都被打成了驚弓之鳥,毫無抵抗地放棄了自己的居所。
“吞併了高句麗還不夠,居然還想繼續向北進伐。
“華夏人真是太膨脹了,早就該打打屁股了。”
莫賀咄驕傲地巡視着戰果。
從大鮮卑山一路推進到粟末水,事實證明,他把靺鞨人當槍使,攛掇他們進攻華夏的戰略極其成功。
不但借力打力,把蝗蟲一樣的華夏人驅逐出了他們的祖地,還消耗了一波靺鞨人的有生力量,讓他們無暇刀口向內,進攻室韋人。
莫賀咄坐收漁利,跟在靺鞨人屁股後面撿洋落,撿到了不少物資。
“只要能一直保持這樣的趨勢,部族復興指日可待。
“只待癡傻的靺鞨人與華夏人打得兩敗俱傷,我趁機積蓄充足的力量,便能將他們全部都幹掉,統領整片森林,甚至連遼東也指日可待!”
他喜滋滋地打着如意算盤,手下人則挨家挨戶地搜刮戰利品。
然而他們搜得有多興高采烈,回來就有多垂頭喪氣。
“你們說什麼?什麼都沒有搜到?”
莫賀咄震怒。
這麼大的一個村落,連一粒米都沒有?
騙鬼呢,那羣華夏人逃得那麼倉皇,哪有時間收拾行李細軟?
“該不會是你們私吞了吧!”
莫賀咄眼神一厲,掃視衆人。
嘍囉們都畏懼地低下了眼睛,不像是敢揹着他幹壞事的樣子。
不是私吞?
總不可能那些華夏人把家當都隨身攜帶,走到哪背到哪吧?
該不會……
就在室韋人聚在一塊兒發愣的時候,天空響起一陣陣呼嘯聲。
是遠程重弩的破空聲。
在他們反應過來以前,弩箭已經像雨點一樣砸了下來。
“敵襲!是陷阱!”
莫賀咄這才意識到自己中計,不禁怒喝一聲。
但是來不及了,他的部落正好扎堆,在毫無防備之下,用肉身硬接了一波箭矢,死傷慘重。
喊殺聲起,一票伏兵殺到,一員年輕的驍將一把當先,頭扎紅頭巾,英氣勃發。
“是薛仁貴!”
莫賀咄認出了對方,頓時頭皮發麻。
薛仁貴當年在遼東力抗高句麗十五萬大軍,赫赫威名從遼水到黑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這下麻煩了。
和正規的赤巾軍相比,室韋人就是一羣戰五渣。
他們自己心裡對自己的實力也有逼數,所以只敢躲在靺鞨人後面,或者在邊緣地帶拉扯騷擾一下。
正面對戰,他們就是一羣送的菜,根本不是對手。
“撤!”
莫賀咄急忙發出撤退的命令,腳底抹油溜了。
…………
一場單方面的屠殺過後,室韋人倉皇撤出戰場。
此時已是黃昏,莫賀咄收攏部衆,一清點已經沒了大半。
他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不明白,怎麼就撞上赤巾軍了。
不應該被靺鞨人騷擾得疲於奔命嗎?
靺鞨人在幹什麼,怎麼就讓對方在邊境聚集起了一支龐大的正規軍,還有時間安排了一場伏擊戰?
難道就爲了胖揍弱小可憐又無助的室韋人,就對靺鞨不管不顧了嗎?
“不對勁。”
莫賀咄越想越覺得蹊蹺,調轉馬頭。
“去靺鞨人的聚落看看,他們到底在幹什麼!”
…………
離此地不遠,正好有一支黑水靺鞨的部落。
他們從黑水(黑龍江)一路殺到粟末水,很是勇猛。
“……
“這就是勇猛無雙的黑水靺鞨?”
莫賀咄來到了靺鞨人的聚落,卻發現這羣貪婪成性的蠻子,突然變得十分平和隨意,慵懶地或躺或坐,圍着火堆侃侃而談。
“喂!赤巾軍傾巢出動了!你們怎麼不去打他們啊!”
他大吼一聲,向盟友宣告着敵營空虛的消息。
“爲什麼要打?”靺鞨人懶洋洋地摸着半禿的腦袋瓜反問。
“這……”這反問把莫賀咄給弄不會了,
“因爲赤巾軍的主力都在一處,你們可以趁虛而入啊!”
“都大晚上了,洗洗睡吧,還出去打什麼仗?”靺鞨人慵懶地問。
“……”莫賀咄有種在教小寶寶的疲憊感。
“等天亮赤巾軍回去駐防,戰機就失去了!你們不是很擅長夜戰嗎?!”
“嗐,黑漆瞎火的,有什麼好打的?”
“當然是爲了劫掠啊!”
“劫掠損功德,此生當賤民積了德,如果因此全部作廢,耽誤了投胎轉生,那不就虧大了?”
“……”
莫賀咄驀然發現,印象中那支厲兵秣馬、衝勁十足的蠻族,已經再也不會有了。
眼前的這夥人,不過是披着“靺鞨”皮囊的行屍走肉而已。
“你也是,何必這麼勞累奔波?造了這麼多殺業,來世不得做牛做馬來償還?不如加入我們天地神教的懷抱,清貧安樂,洗脫罪業,也能投個好胎。”
什麼天地神教,這羣傢伙都魔怔了……莫賀咄頓時感到毛骨悚然,立刻帶領剩餘的部衆,飛也似的逃離了死氣沉沉的部落。
接下去的幾天,他遍訪林間的各個蠻族部落。
有靺鞨,也有契丹、室韋等等,民族不一而足,風俗各異。
但這些人都有兩個共同點。
其一是,他們都頑固地拒絕漢化,繼續祖祖輩輩逐水草而居的生活。
其二是,他們都接受了一門古怪的信仰,又叫“天地神教”的,又叫“騰格里教”的。
但這些憑空而起的教法內容高度雷同,並且都把這些曾經進取貪婪的部落,變成了了無生氣、一潭死水的活死人。
在這套教法體系之中,少數貴族可以肆意奴役、欺壓底層的部落民,而不用擔心他們反叛。
而底層民衆也安然接受了“賤民”的頭銜,就這麼渾渾噩噩地混着,只等死期一到再入輪迴,就能翻身奴隸做主人了。
這股劇毒的思想就像寒冷的秋風,很快席捲了整片化外的大地,甚至跨過了大鮮卑山,侵入了草原和荒漠,沿途的文明如秋後的落葉一般迅速凋零。
在這股風潮的腐蝕下,無數部落從貪婪無厭——換個詞就是,銳意進取——變得逆來順受,懶惰不堪。
部落下層沒有上進的動力,而失去了自下而上的挑戰,上層也就沒有了改變的動機,大家就這麼得過且過地混吃等死。
莫賀咄彷彿看見了一雙無形的手,將生機勃勃的蠻族慢慢扼死。
“你們不覺得這不對勁嗎?你爲什麼要信這套垃圾玩意兒!”
他忍不住問一位相熟的部落首領。
那首領笑了,眼睛裡泛着精明的光:
“爲什麼?因爲只要皈依了這套教法,你就能把你的莫賀咄之位一直傳給你的子嗣。
“而你的部屬絕不會挑戰這個安排,他們只會傻乎乎地等待下輩子輪迴。
“現在你說爲什麼?你爲什麼還不改信呢?”
莫賀咄被這個思路震撼了:
“那,輪迴……這的有這事兒嗎?”
“嗐,鬼知道。”那老首領聳了聳肩膀:
“這重要嗎?”
嗯……莫賀咄思考了半晌,也露出了“懂了”的微笑,微微搖頭:
“我也覺得不重要。”
…………
光陰荏苒,一晃數個月過去。
又到了盛夏時節。
“哦?定居點已經佈設到黑水流域了?”
平州州府,李明讀着最新的進展,不禁喜上眉梢。
房玄齡有些恍惚:
“今年春天,我們還在爲北方靺鞨諸部落的侵擾而焦頭爛額。
“沒想到幾個月過去,我大明竟然已經擴張到了黑水靺鞨的老巢……”
他現在已經把“我大明”三個字當成口頭禪掛在嘴邊了,儼然把它當成了和大唐並列的政權。
因爲在李明殿下的掌舵之下,大明展現出了極其恐怖的軟硬實力。
惡意輸出的魔改天竺教迅速佔領了化外之地,只用了短短几個月,就解決了讓華夏文明頭疼了上千年的蠻族問題。
這給大明的擴張創造了極其有利的條件,讓漢民和漢化的各族人民,在以往難以想象的苦寒之地落地生根、發展壯大。
能侍奉這樣一個強大的王朝,乃是房玄齡的榮幸啊!
“不錯不錯,趁着現在氣溫升高,繼續擴大和鞏固在寒冷地區的殖民地。”
相比難得激動的房玄齡,李明倒是波瀾不驚。
對這個結果,他一點也不感到意外。
“不費一槍一卒,毀滅一個民族居然這麼簡單……”
對這手缺德冒煙的制夷之法,房玄齡仍然心有餘悸。
李明殿下的手是真的黑啊……
“宗教就是這樣,所以我們要嚴防死守,不能讓我們放出去的怪物反噬自身。”李明不厭其煩地提醒道。
那誰誰說的,宗教就是精神葉子,誠不我欺。
飛了葉子的民族能有什麼戰鬥力?
這也是爲什麼大明能一路綠燈,把躺平了的蠻族揍得落花流水,將觸角伸到黑水之畔。
一切都在情理之中,也在意料之中。
“殿下。”在一旁的長孫無忌疲憊地交上一份文書。
“大明行政機構的設置,根據您的修改意見已經改好了。”
李明和房玄齡攻略蠻族的時候,國舅爺也沒有閒着,一直在梳理着大明的官制,慢慢地讓整套官僚體系逐漸適應一個地跨萬里的大帝國。
“很好,只要坐穩了後方,我們就能圖謀華夏本土了。”
李明對左膀右臂的工作非常滿意。
現在,頭疼的蠻族問題得到了永久性的解決,而行政架構也得到了進一步的改良。
他和他的新大明已經消除了後顧之憂,可以輕裝上陣,問鼎中原了!
完事就緒,接下來該怎麼料理小兄弟李治呢……
“明哥!”
就在他想入非非之時,長孫延、房遺則和尉遲循毓面色凝重地進來了。
“嗯?發生了什麼事?”李明一愣。
三位小夥伴難得到齊,還挺稀罕的。
在三位小夥伴的身後,是一張陌生的臉孔。
來者應該是一個男人,但莫名有一股陰柔的氣質。
宮裡的宦官?
長安來的?
“你是……”李明滿腹狐疑地看向那個陌生人。
“陛下有旨,皇十四子明接旨。”
那宦官抖出一封明黃綢緞的敕令,尖着嗓子唱道。
呵,呵呵……李明覺得李治有些幽默了。
李九郎是不是覺得,自己只要篡了位、當了皇帝,全天下就自動聽他的號令了?
他難道不知道“權力”和“規則”的底層邏輯是什麼嗎?
“放肆!天使代天子傳達旨意,皇子明怎能藐視?”宦官怒斥道,在李明耳裡就像小奶狗汪汪叫一樣可愛。
太弱小了,以至於連反抗都顯得像是在撒嬌。
“呵呵。”
房玄齡和長孫無忌也覺得這事兒很幽默,發出了一聲冷笑。
“太極宮那邊,怎麼現在纔來旨啊?”
長孫無忌嘲諷道,完全沒有過去對宮裡的敬畏了。
房玄齡則根本懶得搭理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天子”了。
長安那邊到底知不知道,他們面對的是怎樣的對手嗎?
那是一位談笑間解決了亙古難題、實質上斷絕了四方夷狄未來的,既有能力又有手腕、更有黑心腸的政治家啊!
以晉王的那點器量,只能說連擦鞋都不配。
“你們……”
“天使”能接受被威脅、被嘲弄,但這樣被無視是他始料未及的。
“你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你們打算謀反嗎?”
李明覺得更加幽默了:
“我謀反?謀反的不應該是某位放棄父皇的篡位者嗎?”
“咦?什麼篡位?”宦官一愣:
“當今陛下是受太上皇陛下的禪讓,正統毋庸置疑……”
“哈!連太上皇都搬出來了,這是夢迴玄武門之變了嗎?李治那廝真是了無新意啊。”李明不由得放聲大笑。
這下輪到傳旨的宦官冷笑了:
“這恐怕與晉王並沒有什麼關係,殿下您大約是有什麼誤會。”
李明的笑聲戛然而止。
“你叫他‘晉王’?難道真的不是李治?”
他困惑地看看老房和長孫,收穫了同款疑惑的眼神。
眼下在長安的就是李治,能篡位自稱“陛下”的,也就是他了。
除了他還能有誰?
“咳咳。明哥,這次的事情恐怕沒有你想得那麼簡單。”房遺則接過了話茬,滿臉凝重:
“就在上個月,當時的皇帝陛下,也就是你的父皇,在太子的陪護下回到了長安。
“隨後陛下便宣佈退位,自立爲太上皇,將皇位傳給了太子。
“現在的皇帝陛下,便是當時的太子,也就是——”
他湊到李明的耳邊,壓低了聲音,好像自己說的是什麼大逆不道的內容:
“李承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