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里洞庭浩瀚山水一色,在用計大破水寇楊哲之後,呂璟吩咐徐寧通過赫家的渠道給官府遞了個消息,就不再理會此事。
牢城營在此戰中展現出的戰鬥力還算讓呂璟滿意,面對三倍之敵,硬生生擊破敵軍不說,軍士們也盡數完好,只有幾十人受了輕傷。
根據事後自水寇們口中審問出的消息,呂璟也算是大致理清了此次水寇襲擊潭州津渡的始末。
整個過程雖然陰差陽錯,但究其根源,還是有人泄露了自己攜帶鉅額白銀北上的消息。
現狀如此,再想遮遮掩掩已經不現實,所以呂璟乾脆吩咐王闊以自己的名義打出了前往渭州公幹的名號,直接照會各州府協助。
至於暗地裡會有多少人明裡暗裡打這批白銀的主意,已經不是呂璟所要考慮的內容。
在順利穿過廣袤的洞庭水域之後,牢城營在附近船坊用車船交換來兩艘漕船,繼續沿着大江向北進發。
整整三日光景,荊湖南北的重地,江陵府終於出現在眼前。
在宋代的地方行政制度中,府州軍監原則上雖然屬於平級,但相對來說府級行政區域一般是政治、經濟、軍事等更加重要的地方,有些類似於現代的直轄市。
同時相比較於東京開封府而言,江陵府的地位無疑要下降許多,只屬於次府之列。
但作爲大江中段的重要水運通道,江陵的繁華依舊讓呂璟歎爲觀止。
青石板鋪就的寬闊大道上滿是過往行人,兩側市肆更是人流川息不止,每家店面都結了綵棚,有賣冠梳、珠翠、頭面、衣着等物,吸引了不少小娘子觀望。
更讓呂璟驚奇的,是在賣花朵、領抹、靴鞋等物的棚子下,竟然看到了許多敷粉男子的身影,實在是讓他歎爲觀止。
一行人用推車載了貨物,行走在市肆街道上,並沒有招來太多目光。
江陵府來往客商貴族衆多,像呂璟這樣帶了二三百人隨從的,實在引不起江陵人的興趣。
“官人,要不我再回返潭州一趟,老爺和夫人的事情......”走在隊伍最前,呂方卻絲毫沒有被兩側市肆的繁華所吸引,神色甚至有些低落。
呂璟嘆了口氣,輕輕拍了下呂方的肩膀,卻沒有答應他的請求。
呂方這次奉他之命前去收斂父母雙親的骨骸,卻不想好不容易找到了地界,墓地卻已經被掏空。
不過從他的描述的情況來看,呂璟心中也已經初步有了猜想,張士良曾經給他的三個信卷,其中一個涉及到了東京城的呂家,想必與此事跑不了關係。
簡單開口安慰了呂方几句,呂璟帶領着隊伍繼續向江陵城中行去,既然已經亮出了官身,沿途旅宿自然要選在官府設立的驛站之中。
然而剛行到大約一半的路程,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鑼鼓聲,緊接着就見到一羣邁着霸王步的衙役將沿途百姓驅散,來到了呂璟等人的面前。
“可是郴州府平陽縣令呂璟前來公幹?”爲首的衙役體格很是魁梧,頜下短鬚如鋼針一般。
心中雖然詫異爲何會有衙役找上門來,呂璟還是踏步上前,開口應道:“正是本官。”
爲首的衙役瞪着一雙銅鈴大眼把呂璟好好打量了一番,臉上這才擠出幾分笑意,開口道:“班頭楚雄見過呂縣令,我家大人等您許久了。”
說完也不等呂璟回話,開口和周圍衙役招呼了一聲,就帶路往江陵城裡行去。
呂璟左右觀望了一眼,還是示意衆人跟上這羣突然出現的衙役。
作爲一府駐地,江陵城遠比郴州要大上許多,呂璟等人跟隨着衙役們來回行了足有一刻多鐘,纔在一間寬闊的府邸前停下。
“其餘人先進府中安置,呂大人請跟小的來。”楚雄言語了句,走上前去示意門子將大門打開,匾額上清楚可見黎府二字。
“正則你先帶大家前去安置。”呂璟開口吩咐了一句,隨楚雄一同進入府邸之中。
“楚班頭,呂某初來乍到,不知這是何人府邸?”一路上呂璟趁機開口打聽。
楚雄笑了笑,迴應道:“呂大人說笑了,黎參軍和你可有同門之誼,怎會不知?”
“黎參軍?”呂璟心中困惑,不過也沒有再問下去,跟着楚雄一路來到了這處宅邸的正廳。
寬闊的廳堂略有些老舊,兩側樑柱的色澤都已經泛黃,呂璟剛到廳下,就見到一個約莫三十餘歲的男子滿臉堆笑,大步朝自己走來。
“呂璟師弟,可讓黎某好等!秦師兄可是託我給你置辦下千捲圖書呢!”男子一身錦緞常服,徑直走到呂璟身前,狠狠拍了拍他的肩膀。
“黎師兄?”呂璟又仔細觀察了下這男子,看起了像是官場上的人物。
“這就對了,快快隨我進來,師兄準備了好酒好菜招待!”黎師兄表現的很是熱情,拉着呂璟就往廳中走去,看都不看楚雄一眼。
進的廳堂,果然見到宴席已經擺好,水陸八珍各樣吃食齊全,還有美貌婢女一旁侍候。
席間呂璟幾番問詢都被這黎師兄以話語搪塞,一直到酒過三巡,黎師兄方纔面有難色的說道:
“大郎,師兄本想一盡地主之誼好好招待你,可若說這事情,現在倒確實有一件棘手的案子想要向你討教一番。”
“師兄請明言。”呂璟倒並未多想,開口說道。
這一幕落在黎師兄眼中,臉上頓時笑意更濃,開口言語了起來。
也是這個時候,呂璟方纔知曉,這黎師兄全名黎遠安,如今在這江陵府擔任司法參軍一職。
至於他所說的難事,卻是一樁涉及到城中大族聶氏的案子。
聶氏在江陵府祖上已有五代,根基深厚,名下僱傭人力上千,是此地數一數二的大族。
前幾日聶氏的小公子騎乘寶馬在街市縱橫的時候,不知是何原因,寶馬忽然受驚,將一個年過五旬的老婦直接撞昏了過去。
事後聶氏雖然積極延請郎中爲老婦治療,但依舊落下了不良與行的毛病。
在大宋朝,這種交通肇事行爲可是很嚴重的一種犯罪,宋刑統中專門設立了走車馬傷殺人罪,針對的就是聶小公子這種情況。
像他這樣在城市街巷縱馬狂奔,又撞傷了行人導致殘疾,妥妥流兩千五百里的判罰!
“大郎,不是師兄徇私舞弊,實在是這聶小公子事後拿出了公文證明自己在街市縱馬是爲了公事,那婦人家中如今又吵鬧不休,實在是愁煞了爲兄。”黎遠安拍了拍額頭說道。
呂璟目光一動,身爲後世的法學研究生,他如何不懂這故意犯罪和過失犯罪間的奧妙,聶小公子手中有公文,那就是因公事導致損害。
按照宋朝的法律,不僅不用流兩千五百里,而且可以減二等贖刑,那就真沒什麼錢了。
至於這公文是真是假,這可就不是一般人能夠查清楚的了。
“師弟可有何能教我?”黎遠安眼神滿含期待。
“此事不難。”呂璟心中雖然詫異黎遠安一個司法參軍爲何要來問詢自己,但想着能夠幫助到貧苦百姓,還是開口言語起來。
“師兄,宋刑統雖爲法令,不可輕侮,但神宗元豐二年已經明確規定可以以敕代令,爲何不將此事上報官家?”
黎遠安神色間顯露幾分猶豫,落在呂璟眼中,卻只是忍不住心中發笑。
自己這黎師兄,恐怕也和那聶家脫不開干係吧。
“師兄不用多慮,依我的看法,呈報官家的時候大可把聶小公子所爲公事的情況確定下來,但不妨多寫兩句。”
“師弟請明言?”黎遠安開口問道。
“車馬之力,非凡胎肉體可比,故車馬與行人相撞,不計緣由,應加三等賠付。師兄以爲如何?”
“妙!實在是妙!”黎遠安面色大喜,看向呂璟的目光更顯親切。
宋代律法還有格和式的說法,也就是典型案例的意思,呂璟這個辦法就是利用了此項,來回加減一番,聶家雖然要多賠付些錢,但此事經過官家確認,以後再無翻案可能,也未嘗不值得。
對於那戶人家來說,能夠多得到些錢財,還能防止聶家事後報復,自然心中也能滿意。
接下來呂璟又和這黎遠安就宋代律法探討了一番,婉拒了他留下過夜的邀請,帶着牢城營等人奔赴驛站休憩。
第二日清晨,黎遠安帶人親自將呂璟送出江陵府外,同時秦觀託請他送來的千捲圖書也交到了呂璟手上。
一切交代完畢,黎遠安剛回到自家府邸,就見到一個目光凌厲的中年人正在正廳端坐。
“聶老爺可是聽了什麼風聲,今日竟有閒暇來我這寒舍?”黎遠安笑了笑,開口言語道。
“聶某是來通知你一件事情。”面對黎遠安的親切,聶老爺卻依舊不苟言笑。
“請聶老爺說明,我可是幫您救下了小公子啊。”
面對黎遠安的邀功,聶老爺卻冷哼了一聲,開口道:“是誰救下了犬子,聶某很清楚,我來是告知你,我們聶家不僅不會再出手,還要保下這呂縣令!”
“你!”黎遠安面色大變,一手指着聶老爺的冷臉,整個人都在喘息不止。
“聶老五!別以爲給你幾分臉面就以爲自己是個人物,這案子可是還沒往上報呢!本官費盡心思打聽到了呂家小子的路線,你說不出手就不出手?”
“某已經知道了辦法,你敢不報,就小心自己項上人頭吧,聶某告辭!”袍袖一揮,聶老爺扭頭就走。
臨到門前,忽然低聲說道:“黎遠安,聶某自詡還有幾分看人本領,奉勸你還是別招惹呂璟,打好關係纔是正經,話盡於此,聶某告辭。”
廳中只剩下黎遠安坐立不安,面色一會青一會白,最後大約唸叨了幾句蘇軾誤我之類的話語,冷着臉向內宅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