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酒樓,東京城內排名前五的正店。
所謂正店,首先必須擁有朝廷頒發的釀酒許可,大宋釀酒屬於特許經營,官方的憑證極難批辦,倘若自家不能釀酒,便不夠正店資格。
其次,正店都有綵樓歡門,就是青樓。
再次,正店從散座到雅間再到花閣,三遞式的格局必須全部都有,可以接待任何需求的客人。
說白了,正店就是包含了青樓的大型酒肆。
正店,審辦極爲艱難,管理極其嚴格,是需要經過嚴謹審查纔可以設立經營的場所。
整座東京城只有七十二家正店。
高陽正店在大相國寺東面,潘樓街下方,乃是一棟廣闊的三層大酒樓。
它不比樊樓那種四面圈中的格局,而是隻用一座寬大樓宇便涵蓋了所有的生意。
若說東京正店內單獨一樓哪家最大,那麼高陽堪稱第一。
趙檉只帶了張憲一人前來,並非府中其他人信不過,而是見大理使者這事兒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張憲是小娘的胞弟,且也算他半個弟子,所以趙檉才帶他來。
來之前他仔細對張憲叮囑過此間厲害,張憲聽後自然明白其中關節,便自慎重起來。
到了高陽樓前兩人下馬,早有店內的接待迎接上前,噓寒問暖之後安置了馬匹,兩人走進樓內。
只見這樓縱深寬大,佈置華麗,一層的散座就有幾百副之多,而光是上樓的樓梯就足夠四架,分佈四個方向。
此刻未至中午,散堂內沒有多少客人,邊上帶路的小廝躬身詢問:“二位公子是在一樓,還是……”
趙檉淡淡道:“去三樓彩雲閣。”
高陽正店三樓都是花閣,一般只有晚間纔會上客,此刻時辰尚早,都是空的。
雖然這上午就要進花閣的少有,但小廝平日見人多了,絲毫沒有露出驚訝,便將兩人請至三樓。
這裡趙檉以前來過一次,知道彩雲閣靠裡,眼下又沒有旁的客人,寧謐安靜。
進閣後點了些酒菜,便靜靜等待段易長派來的使者。
約莫一刻多些光景,外面傳來腳步聲,只見花閣的管事娘子領進來三人。
趙檉一見這三人爲首的不由就是一愣,竟是名蓮步款款的雪色白衣女子。
這女子身材苗條,腰肢纖細,一進閣子便有似蘭似麝的芳香氣息傳來。
趙檉見狀不由摸了摸下巴,這段易長怎麼派名女子過來談事?這也未免太不穩妥了些。
他倒不是認爲女子就一定比男子差,而是女子比較引人注意,這從大理到東京,一路千山萬水,男人走來都不敢保證安然無事,一名女子誰知會不會遇見什麼危險。
這女子頭上帶了一頂帷帽,狀似斗笠,四邊有白紗垂下,看不清本來面目。
跟隨的兩人則是一名老者與一名中年,都身姿魁梧,龍行虎步,見就是有拳腳在身。
這時那管閣娘子退了出去,趙檉衝張憲使個眼色,張憲立刻出門站在外面守衛。
趙檉目光重新落到女子身上,微微眯眼。
女子帷帽動了動,似是看了看閣門,接着才低聲開口,卻是珠琅玉潤:“可是秦王殿下當面?”
趙檉瞅了瞅她,輕輕點頭。
女子似乎鬆了口氣,隨後摘下帷帽,露出一張嬌羞玉貌,禮道:“大理段思嫣,見過秦王殿下。”
趙檉見其容貌燦如春華,姣如秋月,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不由道:“段易長是你什麼人?”
女子道:“易長是我阿弟。”
趙檉聞言思索,心中忽想起一人,道:“你是昭慶公主?”
女子一愕,隨後靦腆笑道:“正是小女,未想王爺竟知小女名號。”
趙檉暗自搖了搖頭,這昭慶公主段思嫣乃是段易長的同胞姐姐,與段易長皆出自德妃王氏。
段和譽的皇后乃是大理權貴高家的人,膝下並無所出,而皇后之下就屬德妃地位最高,所以這姐弟兩個十分得寵,雖然段和譽女兒不少,但封爲公主的卻只有段思嫣一人。
只是她來幹什麼?這般大事段易長不派穩妥之人也就罷了,可怎能讓這昭慶公主過來?
如今大理段氏皇族正捲入權臣高家的一筆糊塗賬中,高家家主高泰明去世,除了他這一輩兄弟外,還留有八子,整個家族內正是骨肉相殘,內部傾軋爭權最嚴重的時刻。
而段家則在暗中支持高泰明的第二子楚雄領主高明量,如果趙檉沒記錯的話,不久之後應該是段易長娶了高明量的女兒,而昭慶公主嫁給了高明量的兒子。
高明量這個兒子叫做高量成,少有大志,文武全才,高明量死後,他襲楚雄領地。
他的叔父高明清爲三十七部叛軍殺於鄯闡後,他率軍平叛,綽號“護法公”,隨後接任相位,出任大理相國。
因爲他的太爺爺高升泰曾經篡權段氏,改大理國名,自號大中國皇帝,雖然臨終還權給段氏,但是其子高泰明卻依舊自稱爲大中國公,而高量成爲表示自家乃高氏正統,同樣從段家請封了大中國公的頭銜。
這個人將領地楚雄,包括整個威楚地區,治理成爲大理國另一軍政中心,號稱“四夷八蠻,聚會於此”,大理國內的八方諸侯,都在此會盟。
後來段易長能順利當上大理皇帝,也正是因爲這高量成的支持。
趙檉頓時覺得有些頭疼,大理高家歷來能人輩出,這高量成的才學本領並不弱於遼國的耶律大石,若不是段家頗得民心,他又被家族牽絆,怕不就是下一個耶律大石。
而這段思嫣必然是要嫁給高量成的,這是段家的一步重要棋子,決不能出任何差錯,但偏偏這個時候她居然來了東京,這萬一出些什麼事情,別說藤甲之事要泡湯,就是他私下聯絡大理的事情怕也會暴露陽光之下。
趙檉雙眉緊鎖,看着段思嫣道:“公主此來東京,令尊可知?”
段思嫣美目眨了眨,道:“藤甲之事隱秘,自不會被阿爸得知。”
趙檉苦笑,知她會錯了意,可如此看來,更加坐實了這段思嫣偷跑出來的事實,段易長這小子做事太不靠譜,就沒考慮過萬一真的路上有什麼閃失的後果嗎?
“阿弟也不知此事!”段思嫣笑吟吟地又道了一句。
“嗯?”這下趙檉可是有些傻眼了,段易長也不知道?可段易長都不知道,你又是怎麼知曉藤甲事情的?還跑來東京商議。
“秦王不必驚訝。”段思嫣繼續說道:“當時秦王派人去找藤甲,阿弟便與我私下商量,他此刻做事不便,那藤甲的製造方法,其實是我派人在山中部落尋得,送給秦王的五副老藤甲,也都是我的私藏之物。”
“伱是說……”趙檉聞言揚了揚眉,這大理自是與中原不同,公主並非養在深宮足不出門,她姐弟二人相互扶持,一起打理此事倒也有可能,只是爲何她此番北上,居然連段易長都不知曉?
“我知王爺疑問,阿弟眼下被人盯得極緊,一舉一動都會被注意,所以此事囑託我來辦理,所以我就自己來了,順便見識一下大宋的錦繡河山。”段思嫣說着,一雙小手背去身後,滿臉嬌俏模樣。
趙檉瞅着她,頓時一陣無語,心想你還真是膽大包天,這倘若出了什麼是非,可是要坑死人的。
“公主還請坐下說話。”趙檉琢磨既然來都來了,這時說什麼也沒有用,可他還是隱隱擔心:“公主離開日久,令尊令慈不會起疑心嗎?”
段思嫣在對面案後坐下,搖頭道:“阿爹阿媽知我出門,只是不知我來大宋東京,只道是去點蒼山遊玩去了。”
趙檉點了點頭,看來這是個野丫頭,肯定在大理野慣了,否則這麼大的事情,怎麼會連大理皇帝和妃子都不知曉。
這時張憲進來,低聲道:“王爺,上菜的來了。”
趙檉點了點頭,片刻後酒菜上齊,待人走遠,趙檉自滿了酒杯,向前微微一敬:“公主遠來辛苦,爲藤甲之事跋涉勞累,本王敬公主一杯。”
段思嫣雙手捧杯,一飲而盡,隨後小臉紅撲撲地道:“秦王太客氣了,倒也算不得辛苦,何況之前蒙秦王送字,還未感謝,這藤甲之事全當我幫王爺。”
“公主說什麼字?”趙檉聞言心中疑惑。
“就是那幅長相思,阿弟回去說和秦王一言此事,秦王便立刻親筆寫了長相思字卷,爽快異常。”
“長相思啊……”趙檉嘴角抽了抽,原來段易長要這幅字是送給昭慶公主的,不過他什麼時候爽快異常了?何況段易長也沒有直接和他求字啊,反而是使了一堆小心思,甚至還挖坑給他跳。
“正是長相思!”段思嫣道:“秦王大名在我理國人盡皆知,詩詞最爲人樂頌,但秦王墨寶罕見,據那些中原的書商說根本無人能求來,那幅長相思可是羨煞了許多人呢。”
“公主喜歡便好……”趙檉訕訕地道:“本王還真不知道自家墨寶如此難求,那些書商不過是以訛傳訛罷了。”
“不管如何,我總不能白拿秦王東西,所以藤甲之事自然便要幫忙。”說到了這裡段思嫣俏皮一笑,給自己又滿了一杯果酒。
趙檉瞅她,心想段易長當時還拿出過一闋詞來,怕不也是這昭慶公主所填,看來這大理確是仰慕中原文化許久,皇室中人也學寫詩作詞。
他又轉念一想,自家難道真的在大理如此有名?上次段易長來說的那些並非故意阿諛奉承?
倘是這樣,以後有機會倒真要去大理走走,畢竟那邊風景好不說,受人景仰也是一種享受。
兩人又喝了幾杯,趙檉步入正題,詢問道:“不知公主打算如何打造藤甲?”
他此刻已知段易長被其它皇子盯住,藤甲事情大抵還是要落在這位公主身上,且看她是個如何章程。
段思嫣似乎早就胸有成竹,開口便道:“雖然眼下大理也不使用藤甲,但總不能明目張膽去造,而且城中郊外,也找不到僻靜的地方隱藏,所以我打算將藤甲放在一些山中寨子去造。”
“山中的寨子?”趙檉點了點頭,大理那邊山中多藤,又產桐油,倒是可以直接就地取材打造,省卻了運送材料的麻煩,同時此事不出山,一直在山內進行,也規避了暴露的風險。
“就是山中的寨子。”段思嫣點了點頭:“原本造藤甲的方法也是從那些寨子裡得到,其實不算什麼特殊的秘密,一些年久的寨子總有一家半家知道如何打造藤甲。”
“我知道一副藤甲大抵要兩年才能完成,不過若是操作得當,年半的時間也未必就造不出來吧?”趙檉想了想道。
“按照正常道理,一年半的時間確實可以,但那是要天公少雨,陽光充足,可年裡哪能都是這樣的天氣……或許可以早兩個月,但不能完全保證。”段思嫣思索道。
趙檉皺了皺眉,這和他想的不太一樣,雖然藤甲的製造過程步驟都不能省略,但他覺得只要中間精細些,還是可以省掉一些時間的。
“還有桐油原因。”段思嫣道:“藤甲需要桐油浸泡,雖然我大理生產桐油,但是鎧甲體大,若是生產多了,也沒有那麼多桐油一起浸泡,要輪流進行,這樣便會再耽誤一些。”
趙檉沉吟道:“若是有足夠的桐油,是不是會節省時日?”
段思嫣道:“如果桐油足夠,哪怕天氣不好,年半的時間也差不多會造好一副,只是山中寨子本就貧瘠,就算是在城裡,也找不出那麼多桐油來。”
趙檉聞言笑了笑,此事確實如此,哪怕大理生產桐油,但一副藤甲幾乎就是一個人的體型,要一起浸泡多副藤甲,那得需要多少?山中的寨子根本就不可能有那些桐油儲藏。
他道:“製造有先後,未必所有寨子能一起開始,倘以兩年爲期,公主覺得可以造出多少藤甲?”
段思嫣道:“這個我與阿弟計算過,大概兩三千副總該是有。”
“兩三千副?”趙檉不由搖了搖頭。
段思嫣望向趙檉微微露出疑惑,雖然沒問過趙檉要這藤甲幹什麼,但既然是私下進行,肯定就是要幹些見不得光的事情。
只是她和段易長都認爲趙檉不可能謀反,畢竟以大宋的制度,山匪流民造反或許容易,但皇室中人想要造反卻難比登天,因爲大宋調兵的權利在樞密院,又有西軍在外,皇室中人處處受限,也沒機會做些聯絡山賊,裹挾流民之事。
可是不造反,要那麼多藤甲幹什麼?
“一萬副!”趙檉伸出一根手指:“兩年時間,本王要一萬副藤甲,本王剛纔粗略算過,一個寨子只要能完成百副,那隻要一百個寨子就可以造出這些藤甲來!”
“一萬副?”段思嫣聞言頓時大吃一驚,這麼多藤甲不是造反,又是要幹什麼!
趙檉看她表情微微搖頭:“我用這些藤甲是要在西邊做些事情,非公主所想之事。”
段思嫣這才定了定神,要知道大理一年的國庫收入並不算多,大理地小人少,稅收不高,部分進項來自和大宋通商,可這一萬副藤甲的價錢,怕是可以抵上大理一兩年的通商貿易收入了。
這個時候一副正常禁軍鐵甲的價格,騎兵大概是八十貫的模樣,步兵大概是四十貫左右,其他各兵種的不同鎧甲,大抵在這其間。
原本大宋剛建朝時,也就這些價格的一半,但到道君皇帝此刻,鎧甲的成本價格直接翻了一倍。
按照這個價格,再換算成白銀,一副騎甲已經要四十兩的模樣,步甲也要二十兩,畢竟白銀此時也早就不是一比一的兌換比率。
而藤甲這東西,其實馬步都能用,若是取一副鐵甲的中間價格三十兩,再加上三成的利潤,就是四十兩。
按照之前歐陽北前去大理初步商談的結果,鐵甲價格的兩成購買,那就是八兩銀子,一萬副藤甲就是八萬兩銀子。
八萬兩白銀,將近二十萬貫錢,這哪怕對於大理朝廷來說,也是一筆極大的數字了。
可段思嫣並沒把握在兩年後拿出一萬副藤甲,畢竟趙檉說得輕鬆,一百個寨子,一個寨子一百副藤甲,可這些寨子都在山中,需要一個個去跑,去商談,這些都需要時間。
趙檉看她猶豫的模樣,忽然笑道:“公主這次過來,我本是要砍砍價的,畢竟八兩銀子一副的藤甲並不便宜,不過……”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段思嫣望向他:“王爺,不過什麼?”
趙檉道:“若是公主兩年能造出一萬副藤甲,那麼本王非但不殺價,而且還多給公主兩萬兩白銀,一共十萬兩!”
段思嫣聞言,不由便是一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