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毓的精力異常充沛, 幾乎是一夜不寐,直到天矇矇亮,衛清染才昏昏然睡去, 這一覺睡的極不踏實, 她做了好多夢, 光怪陸離的人和事, 讓她疲累不堪, 掙脫不掉。
等她醒來已是正午,日上三竿,日光刺入眼眸, 彷彿靈魂再次迴歸了軀體,她強撐着從塌上坐了起來, 渾身痠痛。
“明妃娘娘吉祥!”
衛清染猛地瞪大了眼, 她望着跪了一地的內侍和婢女, 轉而垂眸凝望着空蕩蕩的枕,一時神情恍惚。
——他走了。
爲首的大宮女似乎看穿了她心思, 畢恭畢敬道:“皇上去早朝了,吩咐奴婢們不要攪擾娘娘休息,還準備了上好的玫瑰露,等娘娘醒了爲娘娘洗漱。”
“皇上走了多久了。”衛清染不動聲色,彷彿這一切貼心的吩咐都無關自己。
“三個時辰左右。”
衛清染輕輕笑了起來, 那時大概天都沒亮吧, 他就這麼匆匆的走了, 帶着對趙嫣的內疚匆匆忙忙的逃走了。自己就像一個怪物, 插在他們二人之間的一個怪物。
“爲本宮洗漱。”她驀地挺直腰桿, 像是一隻高傲的孔雀,靜靜的平視前方。
沒有期待就沒有失望, 沒有期待也就沒有軟肋。這不就是她葉長歌所求,也是她所求的麼?
回到自己的宮宇屋室,衛清染長長的鬆了一口氣,重重的坐在銅鏡面前,打量着鏡子裡的女子。由於晉了位份,穿着裝扮都變得比從前華貴了許多,也沉重了許多。她賭氣似的將頭上點了翠的步搖拆下來,不輕不重的拍在案上。
“紅綃,來幫幫我!”她氣咻咻的說。
”哎!”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聽到衛清染如此嬌憨又孩子氣的話語,紅綃有些欣喜。
小心仔細的將那一件件繁複的飾物取下來,衛清染顯得很疲憊,她輕聲問道:“小文怎麼還沒來?是我記錯日子了麼?”
“沒有吧。”紅綃扒着手指算了算愈發肯定道:“沒錯,就是今天。”
“那爲什麼人還沒來。”衛清染有些煩躁,她驀地回頭質問,髮絲被紅綃扯動,她痛的“哎喲”一聲。
“可能是......路上耽擱了吧。”紅綃驚慌的鬆開手,一縷長髮垂落,銀梳間纏繞着幾根斷裂的青絲,飄飄然晃動,她勉強笑道:“外面路也不好走啊,下大雨或者颳大風都會耽擱的嘛,而且說不定是老爺想說的話一封家書寫不完......就多寫了幾頁。”
衛清染咬緊了嘴脣,她覺得頭隱隱作痛了起來。
“拿些冰鎮的酸湯來。”她不耐的吩咐。
“小姐,現在天氣不熱,喝冰鎮的對腸胃不好。”紅綃擔心道。
“拿去啊!”衛清染氣急。
紅綃無可奈何的轉身,忽的眼前一亮,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小姐,快看誰來了。”
“誰啊!”衛清染驀地轉身,一腔怨詞便沒了,她揚了揚眉宇釋然而笑。
“明妃娘娘,我家大人來一趟不容易,好歹也招待招待吧。”綠柳笑盈盈的說:“在廊外站了可久了。”
爲了不引起人的注意,葉長歌與衛清染見面的次數少了許多,衛清染是盼望着見到葉長歌的,每一次見到她都彷彿能給窮途破路的人生打開一條新的通路。
葉長歌就坐在那一片碧綠的樹蔭下面,白衣玉冠,像一幅畫。
綠柳蹦蹦跳跳的跑上去,負手立在葉長歌身旁,歪着腦袋,神情嬌俏可愛。
衛清染覺得似乎卸下了一些重負,她緩步走到他對面坐下,讓紅綃去準備茶點。
“明妃,同趙嫣已經不差太多了,不過我看你好像並不太高興的樣子。”精緻的茶點用白瓷小碟擱在石桌上,衛清染百般聊賴的撿了扔進嘴裡,卻聽葉長歌似笑非笑的問話,她心底一慌,手中的芙蓉糕掉在了地上。
“只是太累了而已。”她敷衍道。
“累和厭倦不一樣。”葉長歌平靜的說道:“你別忘了自己的初衷。”
“我明白。”衛清染皺緊了眉頭,她覺得胸口悶的厲害:“也不會奢求不切實際的東西。”
“那爲何會覺得厭倦。”葉長歌不動聲色。
“因爲......”衛清染驀地氣結,她攥緊了五指,修剪精緻的指甲嵌進了皮膚裡,此時此刻她滿腦子的慌亂和失措,卻又說不出口。葉長歌大約已經看出來了吧,她淒涼的想着。
“我們低估了阿毓啊......”她低低的說,像是嘆息,像是感慨:“他那麼愛趙嫣,程度之深我們無法想象.......那是長達十幾年的感情......固若金湯......我根本無法代替她......”她語無倫次的訴說着,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太多無法表達的委屈被禁錮在眼眸裡,微微發痛。
葉長歌沒有驚訝,更沒有太多別的神色,她秀氣的眉宇如霧遮的遠山般看不透。
“所以你覺得,我們所做的都是無用功,所以你覺得站在現在這個位置,不值得,很後悔。”她平靜的話語裡帶着咄咄逼人的鋒銳,讓衛清染爲之震顫。
“人啊......總會爲了些虛幻的東西想拋棄擁有。”她冷冷的笑了起來:“所以你準備放棄了?不想面對了?甚至想,如果阿毓能愛你,哪怕不要名利,不要位份也可以?”
“我,我沒有......”
“別騙自己了。”葉長歌嗤笑了一聲,言語裡說不出的諷刺:“既然這麼想,那就去搶,不過話說回來,除了搶,你以爲你還有別的路可以走麼?”
“搶......”衛清染喃喃的重複着這個字:“我搶得到麼......”
——就算搶到了,也不再是我所追尋的那個情有獨鍾了吧。
“如果你這麼想,那我們以後就不要見面了。”葉長歌冷冷道:“免得連累了自己還連累了我整個丞相府。”
衛清染低着頭,裙面上依稀有溼痕。
“好了,微臣也不便久留,還有其他事,就先告辭了。”葉長歌起身拱了拱手。
紅綃慌忙起身相送,衛清染卻沒有說話,靜靜的,背對着坐在那兒。
“小姐......”紅綃有些發急,輕聲催促,葉長歌擡手製止了她,笑了笑離去。
一路上,葉長歌都一語不發,綠柳有些耐不住了,急道:“大人,我們就這樣和明妃娘娘決裂了嗎?”
“不然呢。”
“那我們怎麼辦!”綠柳道:“邊關那裡的趙撫將軍又動不了,宮裡再沒有進展那!”
二人跨進丞相府的大門,葉長歌微微合了閤眼,眉間露出一縷倦色,綠柳猛地剎住了話語,她忽的感受到後悔,爲了夏朝百姓的安寧,她寧願忍下仇恨不去動趙撫,自己覺得無可奈何的事葉長歌又何嘗不是,這樣的逼問有什麼意義呢?
“大人.......”綠柳有些哽咽。
“爲什麼不能動!”劈頭迎來一陣嘹亮的質問,葉長歌停下腳步,詫異的擡起頭,入眼的是楚世璃英氣的面孔。他緊緊的抿着嘴脣,猛地身手抓住了葉長歌的手臂,一字一句道:“長歌,我想過了,我可以取代趙撫,前去塞外,鎮守邊疆,這樣的話,你就可以完全沒有後顧之憂的去做你的大事,我也會用兵力做你的堅強後盾!”
“這樣可以嗎!”綠柳欣喜若狂,幾乎要拍案叫絕:“九王爺你真是太!”
“我不同意。”
泠泠的這幾個字彷彿一盆冷水從頭到腳將楚世璃澆了個透徹,他怔怔的看着葉長歌掩埋在一片陰影中的面孔,帶着些涼薄和灰暗。
“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葉長歌用力掙脫了他的手,繞過他身側朝裡走去:“如果你今天來丞相府是要跟我談這件事,那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長歌!”楚世璃幾步追上去,拉住他的手臂,大聲道:“你爲什麼不同意!這難道不是一個兩全的法子麼!我多年習武終於可以派上用場!我們可以成爲皇兄名副其實的左右手!文武相當!不好麼!”
“楚世璃!”葉長歌猛地轉過身,幾乎是咬牙切齒的逼出了這幾個字,她清麗無雙的面孔此時因爲震怒而變得有些妖冶,楚世璃有些被她震住了,抓住他手臂的力量鬆了一鬆。
“你當去邊塞鎮守是過家家嗎!你當趙撫那個飛虎大元帥的位置是那麼好坐穩的嗎!你以爲憑藉匹夫之勇就可以統領千軍萬馬嗎!你知不知道其中有萬般兇險!一步走錯就會丟掉身家性命!”葉長歌大吼。
楚世璃的臉頰抽動了一下,他沒有預料到葉長歌的反應如此之大。
“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葉長歌惡狠狠的打斷了他的話:“打仗不是紙上談兵,和太學裡教的可不一樣。你要面對的是真槍實彈,是白骨鮮血!更何況你要防的不止有異族敵軍!還有那些人心.......楚世璃你還差得遠呢!”
“葉長歌!”楚世璃幾乎是拼盡了全力吼了回去,他紅了雙目,死死的盯着蒼白美麗的丞相,那纖細的身軀裡藏了些什麼,他從來不知道。從小到大,他那麼喜歡他,崇拜他,有多麼喜歡多麼崇拜,此時聽完這番話就有多麼恨。
“我在你眼裡,就這麼蠢,這麼不堪一擊麼!”楚世璃顫抖着反問,他緊緊的握着拳頭,那一刻他甚至想撲上去捂住也葉長歌的嘴。
“對,沒錯。”葉長歌冷冷的說,他的話像刀子一樣劃開了楚世璃的喉嚨,讓他說不出話來:“你是溫室裡的花朵,還是乖乖的在宮裡呆着吧,別給我找麻煩。”
“我要證明給你看!”楚世璃啞着嗓子,退了幾步,顫抖着伸出手,指着葉長歌的臉:“我現在就去找皇兄!”
“你不會有機會的。”葉長歌嘲諷似的勾了勾脣角:“你覺得皇上是會聽你的,還是聽我的。”
風在二人之間那不近不遠的距離中卷席而過,楚世璃像是一頭受傷的獸,用目光剜着當朝丞相,然而都是徒勞,丞相淡漠的外表像是堅不可摧的鎧甲,擋住了進攻,也擋住了人心。
楚世璃拔出了腰間的劍,狠狠的劈開了一旁的石桌。
“葉長歌,算你狠。”在彌散的塵埃裡,他扔下這句話,頭也不回的走出了丞相府。
隨着楚世璃的腳步聲漸漸消弭,葉長歌緩緩的低下頭,一縷髮絲從一絲不苟的玉冠裡飄落,在她白皙的臉頰旁隨風晃動。
綠柳已經嚇呆了,她從來沒有見楚世璃發這麼大的火,更可怕的是......
“大人你沒事吧!”她上前幾步卻不敢再靠近葉長歌,只能朝她的方向伸出手,她從沒見過葉長歌這樣,她的脊背在戰慄,彷彿一座城牆轟然坍圮,分崩離析。
“大人!”
葉長歌猛地扶住了一旁的樹,幾乎站立不住,綠柳衝上來要扶她,卻被她躲閃開。
“大人你這是何苦!”綠柳幾乎要哭了出來:“九王爺也是好心......你何苦說那麼重的話,你只是不希望他出事,這樣他萬一誤會了你怎麼辦!現在明妃娘娘不在了,九王爺也不在了!如果溫大人在的話該多好,可惜溫大人也......”她猛地捂住了嘴,驚慌失措的看着葉長歌。
“不在了便不在了。”葉長歌的聲音低低的,她猛地一錘樹幹,冷冷的笑了起來:“我一個人一樣可以,我誰都不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