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早上鞭炮不斷。鎖子叔住的街上,拜年的人們來來往往,相互抱拳祝賀。還有三四位老者站在那裡,曬着太陽。
壽亭已經買下了李家的院子,鎖子叔現在住在北堂屋裡,老李兩口子住進了西屋。這北屋寬敞豁亮,兩個窗戶滿是冬天的太陽。鎖子叔已經七八十歲了,冬天生病在牀,身後倚着個枕頭。瞎嬸子坐在椅子上。房東李太太往爐子裡填炭,爐子燒得通紅,另一個小丫頭在一旁切肉。瞎嬸子說:“李太太,咱省點吧,我在這裡都覺得烤得慌。”
李太太笑着說:“嬸子,這可不行。陳掌櫃的一會兒就來拜年,要是一看爐子不旺,屋裡不暖和,大年下的,我可不找那個罵。”
瞎嬸子說:“他不罵你,他是好罵老李。”
鎖子叔咳嗽,李太太趕緊上前侍候。這時,老李進來了,他雖然換成了布褲布鞋,但還是細皮嫩肉。他給瞎嬸子倒上茶,恭敬地端過去:“嬸子,你喝茶。”
瞎嬸子接過茶來說:“老李,一會兒壽亭來了,拜年歸拜年,可別張嘴給人家要錢。人家買過來這院子,讓你兩口子白住不說,還每月給你錢,這就行了。他看見抽大煙的就生氣,雖說你現在不抽了,可他還是忘不了這個碴兒。記下了?”
老李賠着笑:“嬸子,你放心吧。我是想問問陳掌櫃的,能不能帶我去他廠裡幹個活兒。”
瞎嬸子說:“你也別問,他肯定不要你。你也省得吃窩雞,大年下的。”
這時,汽車笛響,老李一聽,大叫:“陳掌櫃的來了!”說着躥出去。
那年代,周村沒有一輛汽車,街上的人一見汽車,都圍了上來。小丁下來拉開門,壽亭先下來,采芹和柱子、福慶後下來。壽亭穿着普通的棉袍子,還是黑布棉鞋,但那氣度卻已非往日。他站在原地,看了一眼四周,見有三位老者倚着北牆站在那裡,都有七十多歲。他走上去,拉住第一位的手說:“叔,好呀!”說着把一個大洋放到老者的手裡,“侄子在外頭很少回來,你自己買些點心吧。沒事兒的時候常去和我鎖子叔說說話兒。他老人家下不來牀,也是想你們這些老弟兄。”老者拿着大洋,呆呆的,無言以對。他又走向第二位,也是給了一塊大洋……
這時老李跑出來,見了壽亭就磕頭:“陳掌櫃的發財。”
壽亭看看他:“起來吧,你這不抽大煙了,臉色也好多了。”說着一撩棉袍,進了院子。柱子采芹後面跟着,小丁雙手滿是禮物。
鎖子叔想下牀,瞎嬸子和李太太按着他。這時,壽亭一行進來了。壽亭拉着福慶搶先跪下,其他人等也隨之跪倒:“叔,嬸子,你倆好呀,小六子給你老人家拜年了!”
鎖子叔伸着手,剛想說話,卻咳嗽起來,壽亭趕緊上前捶背。這時,鎖子叔老淚橫流。
壽亭強笑着勸他:“叔,咱爺兒倆一年就見一回,哪回見你都是這一套。不哭,咱這不是挺好嘛!”
采芹忙上來幫着鎖子叔擦淚,福慶過來拉着鎖子叔的手。小丁放下禮物,到院子外面去了。
壽亭拉個凳子,坐到瞎嬸子旁邊:“嬸子,日子過得還行吧?”
瞎嬸亦是感慨萬千:“唉!壽亭,你叔當年就是行了針鼻兒大小的那麼點好,換得你年供米,月供柴,養老送終。這整個周村城誰不眼饞呀!”
“嬸子,咱不說這些。我就要告訴告訴那些人,行好準有好報,作惡準有惡報。”
鎖子在那裡拉着福慶的手低聲說話,采芹坐在牀邊上侍候着,柱子拉個小凳坐在旁邊。老李兩口在外圍侍立。小丫頭倒了一碗茶,雙手給壽亭送過來。壽亭問瞎嬸子:“這小丫頭怎麼樣?聽話嗎?”
“小鳳也是和咱投緣的人,你叔夜裡整夜地咳嗽,她就整夜地陪着,和親閨女差不多。”
壽亭轉過身:“噢?好好!柱子,給她兩塊錢。”
小鳳害怕:“俺不要。”
柱子趕緊掏出錢來給她:“快拿着,拿慢了我六哥就罵你。”
小鳳拿過去,過來磕頭。
這時,李太太過來給壽亭磕頭:“多謝陳掌櫃的賞飯。”
壽亭笑笑:“李太太,好好侍候我叔我嬸子,這二老在,咱就這麼着。二老百年之後,這個院子我再白送你。”
李太太高興。柱子也給了她兩塊錢。這時,老李過來了:“嘿嘿,陳掌櫃的,我想跟着到你廠裡幹活。嘿嘿,不知道行不?”
壽亭冷眼看他:“幹活?你這個身子骨能幹什麼?”
“幹什麼都行。我想,我不老不小的,總在家裡閒着也不是個長法兒。嘿嘿。”
壽亭點點頭:“知道幹活,這就不錯。比抽大煙強得多。你別跟我去青島了,去通和染坊吧。柱子。”
柱子趕緊過來:“六哥。”
“過了年讓老李去染坊幹吧,你看看他能幹什麼,就讓他幹什麼。記着,不能讓他碰錢。這抽大煙的人,沒了錢也就沒了癮。錢一多了,還得抽。”
“是是是,六哥。”
老李直給壽亭和柱子作揖,壽亭不看他,來到鎖子叔牀前:“叔,還得按時吃藥,你老人家好好地活着。過了年我就到濟南開工廠,等我站住了腳,我就把你和俺嬸子接到濟南去。”
鎖子叔無聲地笑着:“我在這裡就挺好,到了濟南誰都不認識,也沒人和我說話,我悶得慌。還是在周村好。”
壽亭雙手攥着鎖子叔的手:“叔呀,我在青島挺忙,可要是一閒下來,就想起你老人家。可柱子給我說,你還是不捨得全吃白麪。叔呀,你和俺嬸子都太老了,你這身子骨兒本來就不行,多少年吃不飽,你這病還不是餓出來的?所以說,這老了之後得保養,不能再省着啦!叔,你算成全小六子,按我說的辦吧。你壯壯實實的,我也好有個念想,也省得掛心。咱爺兒倆今生有緣,咱就得好好地珍惜。別說你吃這一點兒,就是把周村的糧棧全買了,也就是一句話。這些年,我什麼都忘了,就是忘不了天冷。哪天我去劉家飯鋪,你都是先拉過我的手來攥攥,給我暖和暖和。一個要飯的,沒爹沒孃,人家見了我,不是放狗咬,就是用腳踹,哪有人把我當人看呀!你也不知道將來我能發了財,成了事兒。叔呀,你不是光給了我點兒剩飯,你還教了我怎麼做人。我在廠裡對工人,事事處處是學你。叔,大年下的,你別老是哭呀!”壽亭說着拿出手絹來給鎖子叔擦淚。
鎖子叔說:“我整天和在夢裡似的。”
壽亭勸着:“叔,別說我小六子今天有了錢,就是我還要飯,要了來也得先給你,先給俺嬸子。頭年裡,我就讓賬房給柱子來了信,不讓會仙樓那大師傅回家,等着咱這一出。過一會兒,咱就在這堂屋裡擺下大席。當初,你在飯館裡撩簾兒,人家吃着你看着;我到館子裡要飯,盼着人家剩下點兒。今天咱給他倒過來,讓他們也侍候侍候咱。”
鎖子叔拉着壽亭:“壽亭,俗話說‘前三十年,看父敬子,後三十年,看子敬父’,我和你瞎嬸子無兒無女,可週村城裡最大的財主,見了俺倆也不敢小看。爲的啥?還不是因爲有你?我咳嗽起來,要死要活的,可一想你,那病就好了一些。”
壽亭高興:“這就對了,好好地活着。叔,聽我的,吃好喝好。你要不聽,我就不讓糧棧給你送糧了,改成天天讓會仙樓給你送飯。這兩樣你自己選吧。”
鎖子叔樂着:“六子,這都多少年了,你說話還那樣利落。叔聽你的。”
采芹在和瞎嬸子聊着,小聲說:“嬸子,小六子是個邪驢,他真能讓會仙樓天天來擺席。”
瞎嬸子嘆息一聲,臉對着天。
采芹說:“嬸子,你倆好好的,比什麼都好。那三合面和白麪差不了多少錢。可別俺們一走,再按你那一套辦了。”
瞎嬸子握着采芹的手:“侄媳婦,天也得保佑咱壽亭。”
壽亭對柱子說:“柱子,坐上汽車上會仙樓,讓他上菜。”
柱子聞聲而起。
壽亭對福慶說:“福慶,你給爺爺奶奶唱個歌,就唱那《萬里長城大中華》。那歌挺有勁。”
福慶站起,來到了屋子當中,大家都看着他。
東起山海,西至嘉峪,
萬里長城跨過崇山峻嶺!
秦時關口,漢時月亮,
壯士挽弓鋼刀也在手!
四萬萬同胞的血和肉,
這就是我們的大中華!
福慶那歌裡,多少透着些天真和蒼涼。
街上,大概所有的人都出來了,圍着汽車看。小丁站在車前,保護着車,不讓小孩子往上爬。
幾個青年漢子擠到前面,圍着小丁問這問那:“陳掌櫃的工廠有多大?能頂幾個通和染坊?”
這些問題小丁覺得很幼稚,但又不能不回答:“這猛一下不好說,要說頂幾個通和染坊嗎,頂一百多個吧。”
周圍人轟的一聲:“我的娘哎!”
“那快趕上整個周村城了。”
“這個要飯的真厲害呀!”
“還說人家是要飯的,你好好地跟着人家學吧!”
“那廠不是他自己的,還有張店盧家呢!人家是東家。”
另一個指着這汽車問:“這個東西值多少大洋?”
小丁回答得很乾脆:“一萬零五百大洋。”
“我的天哎!”
喧譁一片,小丁被衆人包圍着。
柱子出來了。
早春,夜晚,家駒的小洋樓前,幾個穿黑衣服的人朝着樓上的窗戶用衝鋒槍掃射。窗上的玻璃碎落下來。
家駒從牀上驚起,剛拉亮電燈,燈泡被子彈打碎。翡翠驚得抱着家駒。家駒拉着她一起滾到牀下,然後向窗戶跟前爬去。二人蹲在窗下定定神。這時,孩子們全嚇醒了。家駒放下翡翠,向門外爬去。
孩子們從臥室裡跑出來,一看家駒趴在地上,用手向他們示意,也就都趴下了。二太太抱着小女兒,坐在窗下牆角處。家駒就帶着孩子們向窗下挪動。這時一個手榴彈扔進來,家駒大喊不好,拾起來從窗子裡扔出去。但是那個手榴彈沒響。
翡翠這時也爬過來,一家人縮在那裡瑟瑟發抖。孩子們全嚇哭了。家駒低聲呵斥:“別哭!”
翡翠問:“你在外頭惹誰了?這槍打得這麼密。”
家駒捂住她的嘴。一家人就在那裡潛伏着。
早上,壽亭在辦公室和德國設計師討論方案。索魯納的中文說不好,壽亭急得在屋裡來回轉。“老吳,你派個人去看看東家怎麼了,昨天說好的早來,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人影?”
老吳答應着剛想走,家駒失魂落魄地進來了,他的手上包着繃帶。
壽亭大驚:“怎麼了?”
家駒坐在椅子上哭了:“六哥,快把廠子賣給滕井吧,昨天夜裡一陣亂槍,差點要了我的命。”
壽亭也是一驚,氣得在屋裡來回走。他示意老吳先讓索魯納下去。索魯納問家駒:“盧先生怎麼了?”
壽亭說:“老索,你先下去待一會兒,等一會兒咱再說那新廠設計。我這裡忙着。”
索魯納往外走:“納粹?”
家駒沒心思和他說話,只是說:“差不多。”
老吳讓着索魯納下了樓。
壽亭氣得臉色蠟黃,這時老吳回來了。
家駒從衣袋裡掏出那個沒響的手榴彈,上面用皮筋綁着一張紙。壽亭問:“寫的什麼?”
老吳拿給壽亭看:“讓咱滾蛋。”
壽亭冷冷地說:“這滕井怎麼變成下三濫了!好,舅子,你陳大爺陪你玩兒一把。”氣得壽亭在屋裡來回亂轉,“滕井,你這是逼着我和你玩。”然後他轉向老吳,“老吳,按咱昨天商量的辦,你這就坐上汽車去報館,給他們點錢,讓他把咱那稿子儘快登出來。”
老吳答應着出去了。
壽亭拉着家駒坐到連椅上:“兄弟,不用怕。滕井這是逼咱儘快賣廠,咱把廠子賣給他就是了。你看這樣行吧?明天一早,我讓王長更護送你家所有的人,先回張店。咱們陪着他玩兒,行嗎?”
家駒低着頭:“他們今天就想回去。過了年我就不讓他們來,非得要跟着來。幸虧那個手榴彈沒響,要是響了,就全完了。”
壽亭苦笑:“滕井要的不是咱的命,是要咱的工廠。前幾天滕井去我家,知道你六嫂孩子沒跟着回來,要不,昨天晚上就去我家打槍了。沒事,等汽車回來你就回去收拾一下。你要是害怕,也一塊兒回張店吧。”
家駒擡起頭:“六哥,我不能放下你一個人走,我不怕,大也不過一個死。咱陪着滕井玩完了這一場,一塊走。”
壽亭拍拍他的肩:“那也好,老婆孩子回了張店,你到我那裡去住,帶上咱廠裡的槍,我再帶上金彪等幾個住在樓下,保證沒事兒。你放心吧,還是那句話,滕井要的是大華染廠。給他!”
第二天,家駒把老婆孩子送到了車站,王長更在一邊陪着。
這時,三木帶着另外兩個人躲在一旁,見到家駒在送妻小進站,笑了,招手示意回去。
滕井洗漱完畢,向上拉了一下和服的領子,向窗前走去。他雖然很瘦,但胸膛上還有點黑毛。
他站在窗前,看着院子裡的櫻花,表情沉靜,不住地點頭。
日本侍女小心地拉開了門,用漆器盤子端來茶和報紙。滕井不拿,那侍女就那樣躬身等着。
過了一會兒,滕井轉過身,從托盤上拿過茶喝了一口,放回茶碗,拿起報紙,看着大標題,念道:“‘大華染廠董事長盧家駒宅夜遭槍擊,該廠上下萌生退意。’哈哈……”他狂笑起來。
接着大聲喊:“三木!”
三木進來了:“社長。”三木鞠躬。
滕井問:“大華染廠有什麼情況?”
三木鞠躬:“工廠那邊一切照常。我守在盧家駒的門前,一直跟到他火車站,見他把所有的家眷送上了火車。現在他家裡只有兩個傭人。”
滕井點點頭:“陳壽亭家裡呢?”
三木說:“陳壽亭昨天住在廠裡,沒有回家。”
滕井笑了:“好!他這是害怕了。我看大華染廠用不了幾天,就是我們的了。”
三木說:“是這樣。”
滕井指着報紙說:“才兩天,他們就撐不住了。今天晚上再去大華染廠門口放槍。住在廠裡?住在廠裡也不能讓他安靜。”
三木拿過報紙,小心地指給滕井看:“社長,你看。”報紙的下面是壽亭與德國人會談的照片。
滕井又念副標題:“‘德國鉅商貝格爾不日抵青,討論大華轉手事宜’。八嘎!”
三木應聲立正。
“三木,這姓陳的原來是要飯的,膽子大,不怕嚇唬。今晚先不要去放槍了,給他打電話,我最後和他談一次。如果不行……”他用手做了個槍斃的動作,三木明白。
三木出去了。滕井看着窗外,自言自語地說:“陳壽亭,再一再二不再三,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海邊,梅鶴日本料理館,滕井身着和服,席地而坐盤着腿,閉着眼聽琴。
壽亭走進來。三木在門口等他。他拍了一下三木的肩:“三木,怎麼幾天不見臉上長了個癤子?這是上火呀!”
三木沒理他,示意他換鞋。壽亭笑着說:“我這腳臭,怕薰着滕井先生。”
三木笑笑,帶着壽亭進來。滕井起身相迎:“陳先生,你好呀?請坐,請坐。陳先生,你的氣色不太好呀!”
壽亭笑笑:“這又是槍,又是手榴彈,我害怕,睡不着呀!”
他倆對面坐下,敬完茶,滕井嘆口氣:“唉,這治安越來越壞。報紙我看到了,盧先生還好嗎?”
壽亭笑了笑:“家駒很好,他也讓我問你好,他願意把廠賣給你。滕井先生,這不是你讓人乾的吧?”
滕井一變臉:“這不可能。我們歷來都是公平交易,這一點,陳先生很明白。我怎麼能幹出這樣的事情來呢?”
壽亭笑了笑:“我也說不是。我對家駒說,我和滕井先生認識十幾年了,這種下三濫的事滕井先生絕對幹不出來。”
滕井有些尷尬:“是這樣,是這樣。我和我的國家是很尊重中國人的,特別是中國商人。陳先生,這你是知道的。陳先生,咱們都是老朋友了,商業上的磨擦雖然也有,但總的來講,這麼多年還是比較愉快的。陳先生,你也不願意再在青島幹下去了,我看,咱們還是談正題吧。”
壽亭低頭喝茶:“你說吧,還是那句話,只要價錢合適,我先照顧老朋友。我也幹煩了,恨不得立刻脫手。”
滕井點點頭:“好,陳先生痛快。你那廠裡的機器差不多都是我賣給你的,大概也就值五六萬塊錢。我和陳先生相交這麼多年,我出七萬,可以嗎?”
壽亭依然用嘴吹茶:“地呢?廠房呢?”
滕井眼睛一轉:“在青島,地不值錢。廠房也很舊了。陳先生,我這是幫帝國收購中國的工廠,這不是咱們倆做生意。”
壽亭放下碗:“這麼說,你做不了主?”
滕井強笑:“不是我做不了主,我要考慮帝國的利益。七萬塊錢不少了,這個價錢是很公道的。”
壽亭並不生氣:“滕井先生,就算地不值錢,可那一廠工人呢?中國的情況你比我都熟悉,在中國,技術工人是不好找的。我的工廠不僅設備運轉正常,而且工人也挺能幹。這個廠你今天買過來,當天就能開工,比你新建工廠要快很多。就算你建廠很快,但不可能一下子找到這麼多技術工匠,除非你從日本帶着工人來。”
滕井點頭:“嗯,有道理,那我出八萬。”
壽亭搖搖頭:“滕井先生,咱們認識也十幾年了,我認爲你是一個很聰明的生意人,不僅信譽好,而且也很客氣,做買賣也算公道。這樣,德國人出十六萬,賣給你,十五萬。”
滕井聽壽亭誇他的時候挺高興,可一聽報價立刻想急,但他深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陳先生,不要再玩過去的把戲,我是不會上當的。那個德國人我們調查過,他是個猶太人,德國政府是不庇護他的。他不敢買你的工廠。”
“滕井先生,貝格爾現在是美國人,上次他給我看他的護照,我不認識外國文,家駒認識。”
滕井一愣:“噢,那說明不了什麼,我們會讓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掉。”滕井腮上的肌肉繃起。他直盯着壽亭。
壽亭淡淡一笑:“這我完全相信。但這與生意沒有關係。”說着從懷裡掏出一張銀行票據,兩個指頭夾着傳給滕井,“這是上海花旗銀行的本票,存的是美金,換算過來就是十六萬。只要我同意和他立字據,也就是簽約,他也會在這張本票上簽字。我拿着錢走了,至於你怎麼拾掇他,我就不管了。”
滕井接過來,看着,看了正面又看反面,慢慢地點頭:“陳先生,確實是這樣。十四萬,這是我的最高價。你如果同意,我下午就付款。”他的眼裡已經露出兇光,慢慢地將本票遞還。
壽亭接過本票放進懷裡,沉着臉地說:“滕井先生,咱們是多年的朋友了,你最近變化很大,我很意外。你們現在還沒佔青島,如果是你們佔了,你一分錢不用給我,直接讓我滾蛋就行。但是,現在你們還沒有兵進青島。我不管你是爲帝國收購工廠還是什麼,我是看着你這個人。就衝這多年的交情,就十四萬。滕井先生,當年你給我買機器的那檔子事,今天就算扯平了。”
滕井站起來,拉着壽亭的手:“不僅是扯平了,我還欠陳先生一個人情。我下午就付款,你讓盧先生來籤協議。我明天就接管工廠,可以嗎?”
壽亭要告辭:“滕井先生,我明天等着你來接手。交接完了之後,我就去濟南了。咱們交往這麼多年,這乍一分開,我心裡還不是滋味呢!”壽亭還真想掉淚。
滕井也唏噓不已,拍着壽亭的手背:“陳先生,我會去濟南看你的。你到了濟南之後,我希望你還能購買本社的坯布。大華在青島結束了營業,並不代表我們的友誼走到了盡頭,咱們還是應當常來常往。本社在濟南也有分社,叫高島屋,我會吩咐他們,盡力協助陳先生。”
壽亭笑笑:“好,明天早上,我在大華等着你。告辭!”
滕井忽然拉過壽亭:“陳先生,我在中國這麼多年,也是有感情的。我從東京帝國大學商科畢業之後,直接來到這裡。我不見你的時候,有時候很恨你,但是見了你,就不想放你走。陳先生,我提一個要求,大華染廠還是你的,咱們一起合作,幹更大的事情,賺更多的錢,我們一起發展,好嗎?”
壽亭非常真誠地說:“滕井哥,咱們是老朋友了,我在濟南已經開始建廠了。再說,你們佔了東三省,我要是跟着你幹,也怕別人說三道四的。咱們要是有緣,還會繼續合作下去。你剛纔說了,日本人在山東的總部就是濟南高島屋,你的人也住在那裡,你也常到那裡去。膠濟鐵路這麼方便,咱們還有見面的日子。我也會一直用你的坯布,儘管現在日本布已經算不上便宜。但是,我陳壽亭從二十多歲就和你來往,這些事情我是不會忘的。”
滕井點頭:“是的,是這樣。我今天沒有約你到商社去,就是想和你喝幾杯。可是咱們進行得太快,還沒開始點菜,你就要走了。我知道你不會和我合作,但是我要作最後的努力。你算給朋友一個面子,咱們一起喝幾杯吧!”
壽亭眼裡含着淚:“滕井哥,你的情分壽亭領了。下午咱還得簽約,我也得再到車間指畫着,把機器給你保養一下,好讓你接過來之後立刻開工。咱倆雖然也都老了,但是還有千千的早晨,萬萬的下午。我在濟南等着你,等着你再給我唱日本歌,在你喝醉了時候。滕井哥,壽亭告辭了。”說罷,兩人攜手走出來。滕井原地站好,鞠躬。壽亭抱拳:“回去吧,我明天在大華等着你。”說罷回身上了汽車。
明祖辦公室裡,明祖放下了滕井的電話,兩眼發直,呆呆地坐到了椅子裡。賈小姐在明祖接電話時,一直關心地聽着,她看到明祖呆若木雞,關切地問:“陳壽亭真把大華賣給了滕井?”
明祖掏出手絹來擦汗,嘴脣直打哆嗦。
賈小姐又問:“滕井給咱打電話是什麼意思?”
明祖端過水來喝一口:“他問元享什麼時候賣。”他呆呆地看着前方,“壽亭,你走了,我連一個伴兒也沒有了。”
賈小姐拉起明祖,坐在沙發上,隨之把茶也端過來:“明祖,別發愣呀,你說說,咱怎麼辦?賣還是不賣?”
明祖雙手抱着頭,低垂着。這時,劉先生進來了:“董事長。”
明祖擡起頭來:“什麼事?”
劉先生表情猶豫:“東亞商社打來了電話,從下月開始,停止提供坯布。”
明祖自嘲地笑了:“真讓壽亭猜對了。劉先生,就按咱商量的辦,打電報到上海,從現在開始,用上海六合紡織廠的布。讓上海六合派人來談。”
劉先生出去了。賈小姐說:“這事我怎麼不知道?”
明祖說:“我忘了告訴你了,過年回來後,我和壽亭長談了一次。他讓我找趙東初,聯絡上海林家,就是六合。這林家不僅有紡織廠,也有染廠。前幾天上海寄來了布樣,也報了價。布的成色不錯,比日本布差不到哪裡去。但這還不是國內最好的,因爲咱剛開始用,不敢訂得太多,新近剛起的那些紡織廠,嫌咱要的量少,不肯來。不過這價錢比滕井現在的布價低。幸虧壽亭支了這一招,要不現在咱可怎麼辦呀!”
賈小姐說:“陳壽亭不是說把工廠賣給德國人嗎,怎麼弄來弄去賣給滕井了?”
明祖嘆口氣:“這也是沒辦法。你沒看報紙嗎,滕井讓人去家駒樓前頭放槍,還扔手榴彈!壽亭當初給我說,他雖然把廠賣給了滕井,但他又說保證讓滕井開不了工,不讓滕井擠咱。”
賈小姐不屑:“這是哄孩子哪!大華染廠接過來就能幹,怎麼還說讓滕井開不了工。這是怕咱搶他的買賣,怕咱先把元享賣給滕井。哼,這人心眼真多!” шшш ●tt kan ●CΟ
明祖搖着頭:“不會,他當時說得很認真,咬牙切齒的。”
賈小姐煩了:“明祖,咱也該想想了,陳六子走了,青島就剩下咱了。要不,滕井也會到咱這裡來打槍。”
明祖苦笑:“壽亭賣了大華,能在濟南繼續幹,可咱賣了元享,到哪裡去呀!看看再說吧!唉!”
賈小姐靈機一動:“明祖,你看這樣行不行,咱讓滕井入咱的股,咱和他合起來幹。”
明祖垂着頭:“那樣還不如賣了呢!”明祖嘆着氣,看着窗外,“泱泱中華,天朝上邦,萬國來朝,全他媽的屁話!中國,中國人的中國!在中國的地面兒上,讓外國人逼得走投無路。”說時,仰面看着天花板,眼淚淌下來。 wωw¤тt kan¤¢ ○
壽亭還沒回來,家駒一個人在辦公室裡亂轉。老吳站在一邊,想勸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家駒走到老吳跟前問:“滕井不會把六哥扣起來吧?”
老吳忙說:“不會,絕對不會。這是談買賣,他怎麼能抓人呢?”
家駒又開始轉:“那就好,那就好。這去了時候也不少了,也該回來了。難道汽車壞到路上了?”
老吳乾笑:“那不會,就是壞到路上,這幾步走着也回來了,看來是沒談完。”
家駒站到窗前:“東初說得真對,六哥就是死,也得先看好了哪家棺材便宜。都這份兒上了,給錢就賣吧,別再爭來爭去了。唉,急死我了!”
老吳走到電話跟前:“東家,要不我給東亞商社打個電話?”
家駒愣了一下:“不行,不能打。別壞了六哥的套路。不行,這個電話不能打。”
老吳的手從電話上拿開:“要不,我打發個人到東亞商社門口瞅瞅?”
叮鈴……電話響了,家駒一步邁過去抓起電話:“喂?哪裡?噢,明祖呀,六哥去東亞商社賣廠還沒回來。”老吳在他身後一聽這話,急得直襬手。“好好,你知道了?滕井告訴你的?實在沒辦法呀,明祖。咱好好聚聚,十幾年了,對,沒問題。不行,不行,明祖,還是我請客。好,好,六哥回來我告訴他。好好。”家駒把電話放下了。
家駒臉上輕鬆了些:“六哥把廠賣了,滕井給他打的電話。”
老吳這才掏出手絹來擦擦汗:“萬幸,萬幸,賣了就好,賣了就好。”
家駒說:“老吳,快讓人衝上壺茶,六哥這就回來。”
老吳答應着下樓了。
壽亭進來了,家駒一看壽亭,像小孩子似的哭了:“六哥,你可回來了。嗚——”
壽亭大驚:“怎麼了?”
家駒哭着說:“我怕滕井扣下六哥。”
壽亭拍拍他的肩:“好了好了,這不回來了嘛!”
家駒也不好意思了,低着頭摘下眼鏡來把淚擦乾:“六哥,咱那本票他看出來了嗎?”
壽亭冷冷地哼了一聲:“他看出來?看出什麼來?那是真票,是咱自己存的錢。你的外國名就是貝格爾。滕井還他孃的神了呢!”
家駒看着天:“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壽亭警惕地看了一眼門口,拉過家駒來說:“下午你和老吳去滕井那裡籤協議。拿了錢,你一定堅持要銀行本票。今天坐火車是來不及了,先讓小丁送你到藍村車站,先出去一百里地再說。趕明天早上,火車到了藍村,你就上車去濟南。現在滕井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我怕他截了咱的錢。我覺得他不會這樣幹,但咱不能不防。你前腳走,我隨後就給東初打電報,讓他到車站去接你。你到新廠等我。咱賬上的錢我早讓老吳轉到濟南了。我應付完這邊的事,立刻去濟南找你們。你願意幹,咱倆接着幹;你願意去幹買辦,咱們就分錢。反正都在濟南,還能常見面。”
家駒的淚流出來,把頭低下了:“六哥,我舍不下你,可我,說什麼也不幹了。”
壽亭安慰他:“好了,兄弟,快去辦吧。貼個告示,讓工人們知道。你下去的時候把白金彪給我叫來。你也給工人們講兩句,代表我,謝謝大夥。”
家駒答應着去了,邊走邊擦淚。
屋裡剩下了壽亭自己,他不住地冷笑:“哼,哼,小日本,我日你祖宗!”
工人們在告示前亂了,都嚷着要跟陳掌櫃的走。那些東北來的女人也抱着孩子來了,有的哭起來,拉着吳先生問究竟。
家駒站到椅子上,大聲喊:“關上大門!”
兩個殘廢把大門關上,然後兩人雙雙哭了。沒了左手的說:“杜二哥,咱倆可怎麼辦呀!日本人肯定不能用咱這殘廢呀!”
“是呀!咱得去找找陳掌櫃的,不能這樣扔下咱呀!”
“你過去給東家扶着椅子。天呀,這可塌了天了!”
沒了右手的那一位哭着過來扶住了家駒的椅子。
家駒開始發言:“工友們,聽我說,安靜點兒,聽我說!”
那個號稱七號槽主的敦實小夥子哭着問:“東家,這是爲什麼呀!”
家駒站在椅子上也掉了淚:“工友們,弟兄們,大華染廠在青島的營業結束了。這些年來,有賴於各位工友的努力奮鬥,大華染廠才得以蒸蒸日上。我代表我本人及陳壽亭先生,謝謝大家。我給大家鞠躬了!”家駒站在椅子上三鞠躬,下面哭喊聲亂成一片。
“工廠賣了,我們上哪裡吃飯去?”
“死也不給日本人幹!”
“東家,我從張店跟着你來青島,十幾年了,不能就這樣走呀!”
家駒站在上面,哭着說:“弟兄們,我、我、我對不住大家。日本人到我家裡放槍,要殺了我,我賣大華是沒有辦法。弟兄們,我給你們鞠躬了,謝罪了!”
下面一片混亂。
壽亭抱着肩膀站在屋中央,白金彪進來了。他一進門還沒等壽亭說話,就大聲嚷:“陳掌櫃的,我們是爲了躲日本鬼子纔來了青島,你怎麼又把我們交給日本人呢?”說着哭起來。
壽亭拉他坐下:“金彪,別哭!男子漢,大丈夫,怎麼還沒弄懂四五六就咧着嘴哭呢!你也不想想,我怎麼能捨下弟兄們,自己走了呢?你看着我辦那些狗日的。”
金彪擦去眼淚,納悶地看着壽亭。壽亭拉着他的手:“金彪,弟兄們願意跟我走?”
“願意!掌櫃的,你走到天邊我們都跟着。”
“好!你聽着,你這就下去偷偷告訴弟兄們,讓老婆孩子三天之後先去濟南,路費盤纏都算櫃上的。我會留下賬房的人幫着辦。你們在這裡給他對付一個月,打也好,罵也好,就是一個月。今天是三月初八,到了下月初八晚上,老吳會買好車票在火車站等着你們。我走的時候你們千萬別哭。我就帶上那倆殘廢,日本人不要殘廢,他們不注意。我要留給滕井一座空廠!讓這些王八蛋幹去吧!我坑不死這些舅子,就不姓陳!”壽亭咬牙切齒。
金彪說:“對,我臨走的時候,把機器都給他弄壞!”
壽亭忙擺手:“別,別,咱不惹那麻煩。只要你們帶着夥計們順利地出了青島,就是頭功一件。我在濟南擺下大席等着你們。”
金彪說:“現在下面亂成了一片,夥計們都急了。我這就下去說吧?”
壽亭拉着金彪的手:“你叫上王長更、王世棟等等幾個在工人中有威信的人,先勸着工人們散了,然後就說陳掌櫃的另有安排。千萬別把下月初八走人的事說出來!記着了?咱廠裡一共有五個青島的當地人,那個姓施的電工已經讓我辭了,現在還有四個。這四個人家在青島,興許不能跟咱去濟南。一會兒你下去把這四個人給我叫上來,每人給點錢,先讓他們回家聽信兒。等咱在濟南安頓好了,咱再來信問他,願意跟着咱去,咱高接遠迎,不願意跟咱去,咱也給了錢。省得他們回家亂說,壞了咱的事。門口那倆殘廢也給我叫上來,這兩個人都很老實,別一時想不開尋了短見。”
金彪答應着就要走,壽亭拉着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兄弟,你漂洋過海地來到青島,咱弟兄們纔算遇上,這是前世的緣分。咱在濟南的工廠能不能開起來,咱能不能給日本人留下個空廠,就全靠老弟了。”
金彪二目圓睜:“掌櫃的,你放心,我要辦不好,就一頭撞死!”說罷轉身而去。
這時,司機小丁進來了,哭着說:“掌櫃的,你把汽車也賣給日本人了?”
壽亭笑笑:“這汽車是我自己出錢買的,和大華沒有關係。你放心,下去吧。”
小丁半信半疑地邊走邊回頭。
早上,下着濛濛細雨。
明祖住的是一個公館,院子很深,花鐵藝西式柵欄門,一條甬路通向裡面。他的樓房是白色的,十分氣派。明祖站在樓前走廊上,和太太告別。
洋車伕把雨簾撩起來,等着明祖上車。車伕身上披着黃油布,褲腿挽得很高。
太太不放心地說:“現在這麼亂,滕井又整天盯着你,下了工就回家。你不回來,我的心也就懸着。”
明祖說:“沒事,他不能把我怎麼樣。”
正在這時,大門開了,壽亭的汽車開進院來。
明祖驚異:“壽亭的汽車。他不是今天走嗎?”說着讓洋車伕讓開地方,回身對太太說:“柏芝,見了壽亭叫六弟,人家這是來和咱告別。你總說見見這個人,一直就沒這個空兒。這人挺義氣,臨走了還想着來一趟。”
太太答應着。
汽車開上了門廊,小丁下來了:“董事長。”
明祖往車裡看:“壽亭呢?”
小丁遞過一封信:“陳掌櫃的給你一封信。”
明祖趕忙接過來拆開,回身就往屋裡走。他急着看,太太扶着他坐下。明祖輕輕念道:“明祖我兄珍重:壽亭來青島這些年,與老兄不斷爭鬥,給你添了不少亂,也給你惹了不少麻煩。當初年輕,很不懂事,請老兄原諒我。日本人逼着我把大華賣給他們,實在也是無奈。今後青島只剩老兄支撐民族染織業的局面,想來也是難過。如果在青島能幹下去,就幹;幹不下去,就去濟南找我,咱們一樣可以合起夥來幹買賣。車上有一套布樣和我染布用的方子,是前幾天我讓家駒寫下來的,十分詳細,留給老兄,照此操作,萬無一失。前年我想買輛汽車撐撐工廠的門面,家駒他爹不大高興。我不便讓他老人家爲難,就自己出錢買下來。你也喜歡這汽車,常來借去拉客商。我去了濟南,濟南那地方比較土,我也用不着汽車,把它送給老兄,做個念想。小丁人很老實,就讓他給你開車吧。我坐今天早晨的火車去濟南了,代我問嫂子好。總說去見見嫂子,也沒見成。咱都太忙,沒有這個空。我也不會寫字,頭上一句,腚上一句的,我說着老吳寫。就寫到這裡吧。咱們還有見面的日子。務必珍重。弟陳壽亭泣拜。”
明祖已經淚流滿面,他拉過太太:“快!快!快上車,火車這還開不了,和我去送壽亭!”
夫妻二人上了汽車。
汽車在雨中飛馳……
壽亭一個人站在雨中的站臺上,那兩個門房,一個在車上看着行李,一個站在壽亭身後用右手給他打着傘,壽亭把傘推開,把自己暴露在雨裡。門房再把傘伸過來,他再次推開傘,仰臉向天,雨落在他臉上。
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列車員來到壽亭身後:“先生,上車吧,馬上開車了。”
壽亭慢慢地轉回身,又慢慢地上了車:“青島呀——”
一聲淒厲的汽笛割裂了飄雨的早晨,車開了,青島在壽亭的視野中退去,淡淡地,帶着一份無法訴說的悽哀。
站臺空曠,只有那輛雪佛蘭汽車,和雨中的明祖夫婦。明祖望着火車開去的方向,臉上沒有表情,只有雨水在淌。小丁趴在方向盤上哭着。
遠處,飄着嫋嫋白煙,間或傳來飄渺的汽笛聲。
早晨,細雨濛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