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戈原本是本着長見識的想法來參加大朝會的,而由博士學宮弄的這一套繁瑣複雜的大朝會確實讓秦子戈大開眼界。秦子戈自己有真氣傍身,不覺寒暑。但是身邊那些整裝束髮的大臣們額頭的汗如雨下,秦子戈可是看在眼裡的。看着他們,秦子戈想起了自己前世站在操場上聽各種領導長篇大論時的模樣。
看到嬴政上臺後簡單一句話結束大朝會,秦子戈替那些在烈日的炙烤下難受無比的大臣們感到一絲痛快。
大朝會在嬴政一聲令下結束後,秦子戈隨着李斯等衆臣一同退出咸陽殿。
嬴政匆忙結束大朝會的舉動讓精心策劃這一次大朝會的謁者僕射周青臣心生不滿,但是這點不滿瞬間被丞相王綰親自登門拜訪博士學宮的消息瞬間給衝散。
在從王城回學宮的路上,周青臣邀請同爲博士的叔孫通同車。待車輛行至一幽靜處,周青臣突兀出聲問道:“足下以爲,丞相府與廷尉府,孰輕孰重?”叔孫通以問作答:“江水河水,孰大孰小?”周青臣一笑:“江亦大,河亦大,奈何?”叔孫通答:“兩大皆能入海,唯能決之者,長短也。”周青臣恍然:“如此說,謀之長遠,其勢明矣!”
待二人回到學宮將丞相王綰將要來學宮拜訪的消息傳開後,整個博士學宮上下都瀰漫着一種亢奮的氣息。丞相王綰親自拜謁學宮,本來就是一件非同小可的盛事。然而最令學宮博士感到興奮的,還是丞相親邀他們會商一件根本大事:新朝圖治,當在天下推行何種治式?
學宮博士心裡都明白的很,典則也好,朝儀也罷,皆無涉國家根本。國家的根本在治式,只有徹底論定治式,纔是博士學宮真正的功勞。這些日子以來,在秦國忙忙碌碌的博士們已經察覺出,新朝的大勢越來越微妙了。在他們心中原本以爲天經地義的分封制,在新朝卻被莫名其妙地擱置了。秦王首朝封賞,竟然沒有諸侯一說。誠然秦王也沒有說不行分封制,秦王的原話是:容後一體決之。
秦王的說法意味着新朝的治式尚在未定之中,各方還都沒有形成政見方略。同時,法權在握的廷尉府傳出的消息是:李斯與一班親信吏員日夜揣摩天下郡縣,似有謀劃郡縣制之象。此時的秦王,依舊沒有明白定策。從南海歸來後,秦王除了確定典則與皇帝大典朝儀,對最爲重大的治式事宜,始終未置可否。如此微妙情勢之下,又逢皇帝剛剛即位之日,位高權重的老丞相親自拜謁學宮且開門見山的要與他們會商大事,這其中意味着什麼不言而喻!
博士學宮中已經擺開了酒宴,酒是丞相府賞賜的。
丞相王綰如今已經是白髮蒼蒼的年紀了。自從秦國對六國大戰開始,這十年之間,左丞相王綰全副身心地運籌着秦國的政事,從未在四更之前走進過自己的寢室。戰國通例,官員奉事五日歇息一日。秦國勤政,但也是規定六日歇息一日。可王綰自從做了左丞相,就從來沒有歇息過一日,縱是火熱的年節,他都守在政事廳不敢離開也不能離開。那時的王綰只有一個心思,丞相府須得一肩挑起千頭萬緒的政事,好教秦王李斯等全力謀劃戰勝之道。
然則,不知從何時起,王綰有了一種感覺--對於自己侍奉的這個秦王,他越來越陌生了。滅楚之後,這種陌生感更加地鮮明起來。就實說,王綰與秦王從來沒有過重大歧見,諸般政事之默契也一如既往,但是,這種陌生感卻揮之不去。
王綰後來也想明白了:秦王事事圖創新,而自己卻似乎事事都循着常規與傳統。兩人之間的那道陌生之感,便是由此而生。輔佐嬴政十幾年來,自己似乎沒有出過一次令人耳目一新的謀劃。與李斯尉繚兩位秦王的大謀臣相比,自己確實少了些獨具慧眼的長策大略。在預謀政事上,王綰也似乎總跟不上秦王大跨度的步幅,至少是很感吃力。
昌平君叛亂後,嬴政一直沒有補上右丞相的人選。滅楚之後,嬴政更是將廷尉府變成了統籌新治的軸心,這讓擔任左丞相的王綰很不是滋味。李斯的功績才具,王綰是認同的。就廷尉府的職責權力而言,秦王也沒有逾越法度。但是,新朝圖治這般重大而涉及全局的謀劃,廷尉府難道還能比總攬國事的丞相府更合適麼?顯然不是。此間之要,人事也。人事之要,政見心界也。
王綰與秦王之間,有着一道雙方都明白的心界鴻溝。這道鴻溝,與其說是實際政見不合,毋寧說是所奉信念不同。王綰信奉的是雜家的《呂氏春秋》,而秦王信奉的則是法家的《商君書》。這兩部治國經典的差異,生髮了王綰與秦王之間那道難以彌合的心界鴻溝。兩部經典的差異有多大,這道心界鴻溝便有多深。
當年,王綰是奉呂不韋之命,到太子嬴政身邊做太子府丞的。很長時間裡,王綰都是呂不韋與少年太子少年秦王之間的溝通橋樑。秦王親政後,呂不韋被貶到封地。當時呂不韋的門課幾乎無一例外的跟着呂不韋離開,但是王綰沒有跟呂不韋走,而是選擇了留下來輔佐秦王。呂不韋倒了,王綰卻並沒有因人廢言,對《呂氏春秋》所闡發的治世大道,王綰始終是信奉的。即便在秦王面前,王綰也從來沒有隱瞞過這一點。對此,秦王心中也是清楚的。不過,秦王從來沒有因爲王綰信奉由呂不韋主持編纂的《呂氏春秋》而減弱對王綰的倚重。否則,王綰何以能做十餘年的左丞相?直至封賞功臣,直至秦王變成了皇帝,王綰的丞相之職也未見動搖跡象。
久歷風霜的王綰看得明白,秦王對自己,一如當年對呂不韋:只要你不將治學信念化作不同政見,不將政見化作事端,永遠都不會有事。也就是說,只要他王綰安於現狀,不將自己心裡的那一套信念搬出來變爲政見,他左丞相之位將是無可動搖的。
面對個人的生存與國家的毀滅,王綰沒有中怎麼猶豫就做出了自己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