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談兵致禍_五 昭關大戰 老軍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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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昭關大戰 老軍滅越

楚威王在郢都王宮隆重地召見了田忌。

楚國的元老重臣濟濟一堂,悉數參加了召見。楚威王沒有將越戰當軍國機密,而是採取了大張旗鼓的舉動。一來,他要顯示對田忌的最高禮遇。二來,他要着意營造一種“談笑滅越,舉重若輕”的氛圍,以振作楚國衰頹已久的士氣,給第二次變法鋪路。當然,給了楚威王勇氣的,還當首推張儀。半月以來,楚威王經過張儀反覆的對比剖析,對楚國與越國的實力民心軍情國情,都有了清楚的瞭解,精神大是振作。他相信張儀的評判:楚國滅越,確實是“牛刀殺雞,一鼓可下”,除了勝利班師,沒有其他任何第二種可能。

身爲大賓的田忌,卻對大庭廣衆公然商討大軍行動很不以爲然。

神速與機密,已經是戰國兵家的兩個基本準則。除了有意給敵方釋放假消息,任何軍事機密都不應該在朝堂上公然商討。當初在齊國,大戰運籌除了齊威王之外,只有他與孫臏秘密定策,連丞相騶忌也不能參與。今日這郢都王宮,卻聚集了二十多位重臣元老,以令尹昭雎爲首,昭、景、屈、黃、項,楚國五大世族的首領與中堅人物全部到場。田忌不禁深深皺眉,看了一眼坐在楚威王左下首的張儀,古銅色的長臉既淡漠又困惑。

其實,張儀事前也不知道楚威王要搞如此大排場。在他心目中,以何種禮遇召見田忌,在多大範圍裡商討滅越大計,都是不需要他着意提醒的,說多了反而容易生疑。自己入楚本來就是匆匆過客,交換回田忌萬事大吉,又何須多事?如今楚王要田忌統軍滅越,他的擔待便是全力相助田忌順利戰勝,不使生出意外。對於楚國事務,他絕不作任何涉及,楚威王問什麼他回答什麼,而且只說越國楚國的戰事。及至今日入宮,見到如此隆重的場面,起初也頗覺意外。然則張儀畢竟豁達,轉而一想,對楚威王的苦心便也體察了。更重要的是,在張儀看來,縱然事不機密,滅越大戰也必勝無疑,又何須在如此細節上絲絲入扣地計較?看田忌的臉色,張儀便知這位秉性嚴正的上將軍對自己心有不悅,卻苦於大庭廣衆無從解釋。好在田忌坐在楚威王右下首,與自己對面,便對田忌眼色示意無須計較,坦然應對便是。偏偏田忌眼簾低垂,渾然不覺,彷彿不認識他一般,張儀只好心中嘆息一聲了事。

“諸位臣工。”楚威王站在整塊荊山玉雕成的王臺上開始說話了,“越國蠻夷舉國犯楚,十五萬大軍向西壓來。本王承蒙中原名士張儀鼎力襄助,請得田忌上將軍入楚,統率我楚國大軍迎擊越蠻。今日恭迎上將軍,是我大楚國的吉日。上將軍是把整個越國奉獻給大楚國,給楚國帶來土地、民衆、榮譽與勝利!”

“楚王萬歲!”“上將軍萬歲!”朝臣被楚威王的慷慨情緒大大激發,高聲歡呼起來。

令尹昭雎從座中站起,高亢宣佈:“楚王授田忌大將軍印——”

殿中樂聲大起,四名老內侍擡着一張青銅大案,穩步走到大殿中央的王臺之下。楚威王在肅穆的樂聲中走下了王臺,向肅立在大殿正中的田忌深深一躬,待田忌還禮之後,將青銅大案上的全套物事一一授予了田忌:一方大將軍玉印、半副青銅兵符、一口象徵生殺大權的王劍、一套特製的大將軍甲冑斗篷。

其時,楚國與中原各國不同,出征的最高統帥稱“大將軍”而不是“上將軍”。其間的差異在於,楚國大將軍的爵位更高一些,權力更大一些。中原戰國在相繼大變法之後,權力體制已經相對成熟,將相分權也已經有了明確的法令。楚國則因爲吳起變法的失敗,仍然是“半舊半新”之國,權力體制多有舊傳統。這種舊傳統有兩個基本方面,一是世族分治,二是重臣專權,後者以前者爲基礎。在最終以戰爭形式決定國家命運的戰國時代,所謂重臣專權,更多地體現在最高軍事統帥的權力上。由於這種差別,楚國的大將軍更多地帶有古老的英雄時代的遺風——言出如山,肩負國家民衆的生死存亡與榮辱。在尋常時期,楚國大將軍的全套權力,從來不會一次性地授予任何一個統帥。這是君主保持權力穩定的必然制約。但楚威王清楚地知道,田忌這次率軍滅越是交換性的,田忌是要回齊國的。一次授予大將軍全部權力,非但能激勵田忌的受託士氣,而且絕不會出現大權旁落,更能向天下昭示楚國求賢敬賢的美名,吸引中原士子更多地流向楚國,何樂而不爲?田忌自然深知其中奧妙,所以也坦然接受了。

按照禮儀,楚威王當場侍奉田忌換上了大將軍全副甲冑斗篷:一頂有六寸矛槍的青銅帥盔,一身皮線連綴得極爲精緻的青銅軟甲,一雙厚重考究的水牛皮戰靴,一領繡有金絲線紋飾的絲綢斗篷。一經穿戴就緒,本來就厚重威猛的田忌更顯得偉岸非常,直似一尊戰神矗立在大殿之中。

“好——”衆臣一片叫好,分外亢奮。

“田忌謝過楚王。”田忌向楚威王深深一躬,這是全禮的最後一個環節。

楚威王卻並沒有按照禮儀回到王座宣佈開宴,他興奮地打量着田忌,高聲詢問:“大將軍,滅越大計實施在即,還需本王做何策應?”

田忌已經將大戰謀劃成熟,也確實想對楚王提醒幾個要點,但卻都是準備私下與楚王秘密商談的,看目下如此這般聲勢,楚威王的確與張儀想的一樣——列陣一戰便是了,完全沒有與自己密談定策的模樣。此時不說,很可能就沒有機會說了。想到這裡,田忌肅然拱手道:“對越大戰,乃楚國三十年來之最大戰事,須傾舉國之兵,方有勝算。田忌唯有一慮:楚國全部精兵南調,則北部空虛,須防中原戰國乘機偷襲;以目下情景,與楚接壤的齊魏韓三國,都無暇發動襲擊,唯有北方的秦國須做防範。臣請派一員大將駐守漢水、房陵一線,一保楚軍糧草接濟,二保後方無突襲之危。”

田忌說完這番話的時候,楚國的元老重臣們一片目瞪口呆。

在元老貴胄們心中,滅越大戰的方方面面都是楚王早已經運籌好的,何有危險可言?如今田忌一說,似乎這場大仗還未必是那麼有把握,好像還有後顧之憂,頓時神色惶惶起來,你看我我看你,人人露出了疑惑的目光。楚國打仗,兵員錢糧的大部分都要從這些世族的封地徵發,沒有世族的支持,王室根本不可能有獨立大戰的根基。此刻他們若心有疑慮,這滅越大計便要麻煩起來了。

楚威王沒有料到,田忌會提出如此一個事先完全沒有想到的嚴重事實,贊同田忌所說麼?很有些掃興。斷然否定麼?田忌是天下名將,他有如此擔心,定然不會是信口開河。楚威王閱歷甚淺,這時對天下大勢的確不甚了了,一時竟沒了主意。猛然,他想到了張儀,轉身笑道:“先生以爲,大將軍之言如何?”

張儀灑脫地大笑了一陣道:“大將軍多慮了。秦國目下剛剛從內亂中掙扎出來,民心未穩,急需安撫朝野,根本無力他圖。況且秦國新軍只有五萬餘,還要防北地、西戎叛亂,如何有軍力南下偷襲楚國?大將軍但舉傾國之兵,一戰滅越爲上。分散兵力,不能徹底滅越,反倒拖泥帶水,兩端皆失。”

“兵家法則,後方爲本,但求防而無敵,不求敵來無防。田忌但盡所慮,楚王決斷便是。”田忌很是淡漠,完全沒有爭辯的意思。

楚威王經張儀一說,頓感豁然開朗,對田忌笑道:“大將軍全力滅越便是。預防偷襲之事有張子籌劃,定能萬無一失。”

“謹遵王命。”田忌沒有多說,平淡地退到了自己座中。

“開宴,爲大將軍壯行。”楚威王一聲令下,鐘鼓齊鳴,舉殿歡呼,一場隆重熱烈的宴會一直到華燈齊明方纔散去。

曲終人散,田忌向楚王、張儀辭行,帶着一班司馬匆匆趕赴軍中去了。

楚國東北部的原野上煙塵蔽日,大江中檣桅如林。

越國大軍從水陸兩路大舉壓來。

張儀走後,越王姒無疆與一班大臣將軍商討了整整兩日,方纔將攻楚的諸般事宜確定了下來。原先進攻齊國,北上的只有馬步軍,而今轉而攻楚,自然要動用舟師(水軍),便不得不稍緩了些許時日。早年,只有楚吳越三國有舟師,而以吳國的舟師最強大。吳國舟師以震澤(太湖)爲根基水寨,上溯入江可直抵雲夢澤進入楚國,南出震澤則直接威脅越國。當年吳國大敗越國,舟師起了很大的作用。後來越國滅吳,舟師也起了同樣作用。吳國滅亡,越國接收了吳國舟師,水軍規模便成天下第一。與吳越兩國對舟師的重視相比,楚國儘管擁有天下最爲廣袤蒼茫的雲夢澤,舟師卻一直規模很小,作用也不顯著。根本原因,是楚國的戰爭重心一直在中原大地,舟師派不上大用場。

這次,越王姒無疆大起雄心,要一舉攻佔楚國東北部江淮之間的幾百裡土地。這一帶平坦肥沃,河流湖泊縱橫交錯,正是水陸同時用兵的上佳之地,越國舟師正

好派上用場。議定大計,越王派出快馬特使兼程南下,急令舟師出震澤進長江,直達雲夢澤東岸扼守。他自己親自統帥的十五萬馬步大軍,則從北向南壓來,形成“南堵北壓”的攻勢,意圖一舉佔領江淮原野二十餘城。

姒無疆是志在必得,詔命舟師多帶空貨船,準備大掠楚國財貨糧食。越國舟師的戰船原是兩百餘艘,徵發的空貨船卻有三百餘艘之多。五百多艘大小船隻張起白帆,在浩渺大江中陡然立起了一片白色的檣桅之林,旌旗招展,號角相聞,聲勢壯闊之極。陸路之上,從琅邪南下的十五萬馬步大軍洶涌展開,更是沉雷般滾過江淮原野。

消息傳來,農戶逃匿,商旅遠避,大小城堡盡皆關閉。

楚國東北頓時陷入了驚恐之中。

就在越國水陸兩路大舉壓來的同時,楚軍也針鋒相對地向江淮地區移動——陸路出昭關,水路下長江。與越國煊赫浩大的聲勢相比,楚國大軍卻是悄無聲息地秘密移動,儘管還達不到田忌要求的那種隱秘與快速,卻也不會將進軍意圖張揚得路人皆知。

戰國之中,楚軍的構成最爲複雜。由於吳起變法夭折,新軍訓練沒有成熟定型,楚軍就變成了一種“老根基,新影子”的混雜大軍:戰車兵、騎兵、步兵、舟師四大兵種全都有。舟師不用說,是楚國這種水鄉澤國的特殊兵種,與一百多年前沒有任何變化。戰車兵本該早已淘汰,可楚國卻原封不動地保留着兩千輛兵車與十萬戰車兵。鐵甲騎兵是戰國新軍的核心兵種,可楚國卻只有不到五萬騎兵,而且還算不得精銳鐵騎。楚國步兵本來不獨立,在車戰時隸屬於戰車單元,戰車淘汰後,步兵纔開始了與騎兵對應的獨立步戰。這種似獨立非獨立的步兵,楚國有三萬多,既不屬於戰車兵,又不是與騎兵有效結合的步騎新軍,只是全部駐紮在房陵山地,守護着這個輜重基地。楚國大軍號稱三十萬,實際上的主戰力量就是十萬戰車兵,其餘的騎兵、步兵、舟師加起來十萬出頭,都不能獨當一面地作戰。

反覆盤算,田忌只有根據楚國的實際軍力來打這一仗。

田忌命令:舟師的一百多艘戰船從雲夢澤直下長江,在彭蠡澤

江面結成水寨,斷絕越軍舟師的退路。此時,越軍舟師已經進入雲夢澤東岸的安陸水面

,正在上游。越軍舟師原本就不是爲打仗而來,駐紮在雲夢澤東岸,爲的只是要堵住“楚軍潰敗之殘部”準備大量裝載搶掠財貨,順流而下。楚軍舟師悄悄卡在下游的彭蠡澤江面,越軍舟師便無法單獨逃回越國。這是田忌的縝密處——若僅僅是陸上戰勝,而讓越軍殘部從水路逃走,那也不能一戰滅越。

與此同時,田忌親自率領十萬戰車兵與五萬騎兵秘密東進,日夜兼程地趕到了昭關外的山谷紮營,準備迎候越國大軍,在這裡決戰。對於駐守房陵的三萬步兵,田忌沒有動用。他始終認爲,房陵漢水是楚國大軍的糧草基地,但卻是一根軟肋,需要有所防範。儘管楚王與張儀都拒絕了他的看法,但既然做了楚國的統帥,田忌還是要爲楚國認真謀劃,不想顧此失彼。三萬步兵,對於戰勝越國來說,增添不了多少力量,但對於扼守漢水房陵來說,就是一支彌足珍貴的兵力。這是田忌瞞着楚威王君臣與張儀,私自決斷的,假若對越國戰敗,田忌就要承擔“調兵失當”的罪名了。

昭關

外的丘陵原野,是田忌選擇的戰場。

昭關是楚國東部要塞,也是與老吳國的界關。這裡東臨大江,多有丘陵山地,昭關便坐落在峴山兩座山峰夾峙的谷口,山外是平坦的原野河谷。無論從東部還是北部進入楚國,昭關都正當衝要。田忌率先頭五萬騎兵趕到時,從郢都、淮北幾座軍營陸續趕來的戰車兵還沒有全部到達。等得三兩日,這些笨重的戰車,纔在轟轟隆隆的人喊馬嘶中卷着沖天的煙塵到齊了。

這時田忌接到斥候急報:越軍還在三百里之外,兩三日才能趕到昭關。田忌不禁長長鬆了一口氣:“天助楚國也。”原來,他最吃不準的就是楚軍與越軍的行軍速度。當年與孫臏打仗時,都是靠大軍快速調動實施謀略的。圍魏救趙、圍魏救韓,都是千里馳驅,晝夜兼程,否則不能誘敵深入,更不能集中兵力伏擊強敵。這場大戰,楚軍能夠先期到達,以逸待勞,可在國門之外進行決戰,勝算便很大。若越軍先期到達攻下昭關,則楚國朝野震恐,縱能在境內取勝,也必得大費周折。尤其是這種老式戰車兵,如不能先敵從容部署,倉促迎戰,十有八九都會潰敗。

這兩天時間可是太要緊了。田忌立即下令:大軍偃旗息鼓,全數駐紮在隱蔽的山谷,使昭關外的河谷原野看不到一座軍營。暮色時分,田忌升帳聚將,開始詳細部署大戰謀劃。由於楚軍車戰將領對新戰法非常生疏,田忌必得向每個受命將軍反覆說明交代,如此直到四更方散。

一切準備就緒,楚威王與張儀趕到了。看到昭關外一片寧靜的原野,楚威王驚訝了:“大將軍,楚國大軍何處去了?還沒有抵達麼?”田忌悠然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楚王但放寬心便是了。”張儀爽朗笑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楚王明日但看大將軍滅越是了,何須問他細務?”楚威王恍然笑道:“先生說得是。大將軍,虛則實之。好。”

第三日將近午時,山外碧藍的晴空突然變成了灰黃色,隱隱沉雷從東北天邊隆隆逼來,昭關外的河谷也突然陰暗了下來。須臾之間,沙塵天幕中旌旗招展,恍若連天海潮向昭關壓來。峴山峰頂的楚威王與張儀看得特別清楚,不禁相顧變色。再看旁邊的田忌,卻正在指揮軍吏轉動那杆黃紅色的大纛旗。大旗三擺,田忌已經飛馬下山。

片刻之間,楚威王便看見峴山谷口排開了一個巨大的步兵方陣。仔細看去,竟然全部是弓弩手,戰車騎兵不見蹤跡。田忌立馬陣前,懷抱一面紅色令旗,好整以暇。楚威王不禁低聲嘟噥:“如何只有這少許人馬?越軍可是十五萬大軍,仗能這樣打麼?”張儀高聲笑道:“楚王快看,姒無疆到了。”楚威王遙遙鳥瞰,只見土紅色的越軍已經漫山遍野地壓到峴山谷口,東北原野上猶有煙塵蔽天源源涌來。當先兩輛戰車,第一輛載着一面“越”字大纛旗當先奔馳。這是戰車兵的戰陣傳統,叫護旗車。後面一輛戰車四匹白馬駕拉,馳騁如飛,在土紅色的海洋裡分外搶眼。楚威王對戰車還算熟悉,一眼看去,便知這是一輛配備五名車戰甲士的重型戰車。戰車正中,一領大紅斗篷迎風飛舞,頭頂玉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顯然是越王姒無疆。

將近楚軍一箭之地,越王戰車停了下來。姒無疆打量着谷口這片土黃色的步兵方陣,揚鞭一指哈哈大笑:“陣前何人?些許黃蟲,能擋得海神天兵麼?!”

田忌出馬陣前,拱手一禮:“在下田忌。我有十萬天兵埋伏,越王還是下馬向楚王稱臣,免你死無葬身之地。”大將軍沒有一絲笑意。

“田忌?噢哈哈哈哈哈!”姒無疆笑得更加驕狂,“無名鼠輩,也學會了本王的海神天兵戰法麼?”

“正是。”田忌又是一拱,“天兵戰法,越國一絕,在下自然向越王討教。”

“好噢!”越王姒無疆一跺腳,大纛旗與重型戰車飛一般馳向右邊一個山包,到得山頂,越王向東海方向深深一拜,猛然回身,拔出青光閃爍的吳鉤大吼,“海神駕臨——天兵奮威——”隨着悠長尖銳的呼號,那面紅色大纛旗左右急速擺動,越軍陣前的三百多輛戰車飛馳兩邊,“嗚嗚”的海螺號聲響徹山谷,土紅色海洋中涌出了一個怪誕猙獰的大陣——青面獠牙的海藍色面具,碩大的棕色皮盾,閃亮的吳鉤彎劍。

這便是天下罕見而越國獨有的“海神天兵陣”。隨着大陣涌出,越軍的三百多輛戰車與兩萬多騎兵分列在“海神天兵”的左右原野,成爲側翼力量壓了過來。

田忌曾經做過齊國的南長城守將,對楚越兩軍的軍制戰法都很熟悉。據多路斥候回報:越王這次“伐楚”以戰車與騎兵當先,步兵隨後,而沒有以“海神天兵”做主力大陣的意思。雖然越軍的戰車、騎兵數量很少且戰力較弱,但田忌還是不想用楚國的戰車騎兵正面迎擊。若雙方車騎正面交戰,楚軍最多隻能擊潰越軍車騎而不能殲滅。在大體平坦的山原河谷交戰,戰車與騎兵都很容易脫離糾纏而逃跑。最好的情勢是:越軍以步戰爲主,戰車騎兵輔助步兵大陣,有利於楚軍一戰成功。越國多山,加之河流縱橫湖泊密佈,戰車騎兵難以馳騁,所以歷來以步兵爲主力軍。越人劍術普及,精健靈動,幾乎人人都是上佳武卒。所以越軍的十萬步兵是真正不能小視的。中原戰國與越國交兵,最感棘手的還是越國步兵。以常理推測,楚軍似乎不應與越軍步兵正面決戰。

但事有奇正,目下的楚軍偏偏就是越國步兵的對頭。原因很簡單,開到昭關的楚軍只有戰車兵與騎兵。這戰車恰恰是單純步兵的最大克

星。雖然說車、步、騎各有所長,但在特定形勢下卻不能一概而論。兩軍總體對比,都是車戰時代的軍制戰法,無分伯仲。但同是舊軍,戰車衝擊力大大優於步兵。尤其對於沒有深溝高壘的步兵,戰車更是致命威脅。而楚國的五萬騎兵,多少還有一些新軍的影子,對付越國的戰車、騎兵也是遊刃有餘。正因爲如此,田忌纔要設法引誘越王擺出“海神天兵”的步兵大陣來。而在驕橫的越王姒無疆看來,卻是將計就計,正好牛刀殺雞,何樂而不爲?

見戰陣列好,田忌高聲喊道:“請越王發兵——田忌天兵應戰也——”喊聲落點,飛馬馳向楚軍大陣右邊的山頭,站在了一面亮黃色的大纛旗下。

“海神天兵——滅殺黃蟲——”越王姒無疆一聲高喊,土紅色大纛旗急速擺動,山頭上的幾百支海螺號淒厲長鳴,海藍色的猙獰大陣轟轟轟地向楚軍壓了過來,大有排山倒海之勢。

楚軍大陣卻像沉寂的山谷,只聞風捲旌旗的獵獵之聲。待海藍色大陣壓到半箭之地,楚軍山頭突然戰鼓如驚雷滾動,黃色方陣萬箭齊發,海藍色的浪頭便轟隆隆捲了回去。與此同時,田忌所在山頭的黃色大纛旗四面擺動,幾百支牛角號嗚嗚吹動,兩面山谷中驚雷大作,一面涌出的兩千輛戰車如山崩一般壓向海藍色大陣,一面涌出的五萬騎兵如潮水般卷向越國兩翼的戰車。楚國的戰車全部是兩馬駕車、車下五十卒、車上甲士三名的中型戰車。車上甲士配備長矛硬弓,車下步卒都是吳鉤藤牌。越軍步卒的個人技擊能力雖然出色,但卻從來沒有結陣而戰的訓練傳統,其戰法與北方胡人的散漫衝殺如出一轍。如此步兵又無壕溝掩體,與山嶽般壓來的戰車正面撞擊,立即被分割得七零八落,兵不見將,將不見兵,一片呼喝吼叫。楚軍戰車後的配伍步卒趁亂猛砍猛殺,漫山遍野的海藍色“天兵”大陣,頓時成了楚軍的大屠場。

車戰是成本極爲高昂的一種古典戰法。戰車精良、車上技擊、車下配伍,是車戰的三個基本要素。一輛裝備精良,經得起高速奔馳、劇烈顛簸、強力衝撞而又能保持作戰性能的戰車,大約需要數十家農戶一年的賦稅才能打造出來。春秋時代,一個大諸侯國能擁有一千輛戰車,便是非常難得的了,此所謂千乘之國也。而車上甲士的技擊訓練更是嚴格。且不說在高速顛簸中保持長矛擊刺、強弓遠射的殺敵能力,僅甲士所需要的基礎功夫——駕車、馬術、車上平衡、相互配合保護等,就遠非一般人所能勝任。而與車戰配伍的步卒與尋常步兵也有很大不同,除了跟隨戰車奔跑殺敵的速度與耐力,還得保護戰車不被敵方傷害,同時又必須在高速奔跑中結陣殺敵。也就是說,車戰是一種完整的戰爭方式,對所有方面都有嚴格的要求,絕不僅僅是簡單的馬車加步兵。這種高昂的成本,是車戰消亡的重要原因。到了戰國之世,頻繁的戰爭使車戰所需要的各種資源無法滿足:戰車無法快速打造,車上甲士無法成批訓練出來,配伍步卒也難以大批挑選出來,就連適合駕馭戰車的良馬也根本無法源源提供。

目下,楚國這車上甲士與車下步卒就多有濫竽充數者。爲了確保戰車的衝擊力,田忌事前對戰車兵作了適度裁減。車上甲士減爲每車兩人或一人,車下步卒每車減爲三十卒或二十卒,年長遲鈍者全部改爲弓弩手,所留甲士步卒都是較爲精悍的勁卒。所以,楚軍戰車在平坦的河谷原野上展開,轟隆隆鋪天蓋地,威力大是驚人。

楚國滅越之戰

兩翼的騎兵衝殺,又是另一番景象。越軍的騎兵與戰車本來就是越王姒無疆的直轄親軍,尋常都在中央主陣保護越王。偏偏今日以“海神天兵”做了主陣,騎兵戰車被擺在了兩翼,越王的重型戰車也脫離了戰車陣形,飛上了一座山包去指揮大軍。楚軍騎兵一出谷口便分爲兩路,一路殺向越軍的三萬騎兵,一路包抄越軍的三百輛戰車。越軍的騎兵與戰車本來缺乏訓練,數十年來幾乎沒有經歷過實戰,戰馬、騎士、戰車,都成了徒有其表的儀仗兵。相比之下,楚軍畢竟長期與中原衝突,騎兵更是最經常使用的快速力量,基本的戰力始終是穩定的。衝擊越騎的這路楚軍騎兵也是三萬,兵力相當,按照騎戰規矩,正是旗鼓相當。但一經在原野上展開,三萬越騎卻大見狼狽——旗幟散亂,盲目竄突,大呼長吼間紛紛人仰馬翻。楚騎尚未衝殺到核心,越騎先自亂作一團,有的要衝過去保護越王,有的要與戰車會合,有的要逃跑,有的要殺敵,自相沖突踐踏,完全不成陣形。楚騎山呼海嘯般殺來,吳鉤閃亮翻飛,不到半個時辰,越軍騎兵便告土崩瓦解。

另一路騎兵對戰車,更是奇觀。戰車是老式重兵,騎兵是新軍重兵。車戰時代沒有集團騎兵(散騎例外),所以也沒有戰車與集團騎兵交戰的先例。目下,戰車在中原戰爭中消亡,集團騎兵也沒有過與戰車交鋒的戰例。如此一來,這場車騎之戰便成了無規矩可循的亂戰。戰車與騎兵,都以快速奔馳爲基本點,誰喪失了速度,誰便喪失了衝擊力。戰前,田忌給這兩萬楚軍騎兵的戰法是“百騎對一車,先車後卒”。按照越軍戰車一車百卒的軍制,三百輛戰車共三萬兵力。楚軍的一百騎對越軍一百卒加一輛戰車,也是旗鼓相當。誰知越軍戰車一開始奔馳迎擊,山原上便大是熱鬧起來:越軍的老舊戰車一經劇烈顛簸,有斷軸者,有折轅者,有甲士摔下戰車者,有步卒被戰車碾死者,甚至有車輪四散而戰馬只拖着車廂狂奔者……楚軍騎兵衝殺間忍不住一片哈哈大笑。

日暮時分,戰場的喊殺聲沉寂了,昭關外唯有楚軍歡呼勝利的聲音。

整整兩個時辰,越國的十五萬大軍土崩瓦解,姒無疆被亂軍所殺,越軍殘部全部降楚。

在楚軍的歡呼聲中,楚威王在昭關舉行盛大宴會慶功。張儀、田忌被楚威王請到了最爲尊貴的中央位置,楚威王自己與隨行大臣則全部在偏座。張儀灑脫不羈,見楚王相邀盛情難卻,也就哈哈大笑入座了。田忌卻是幾番推辭,總算被楚威王扶到了案前,還是如坐鍼氈般大不自在。

“諸位臣工。”楚威王興奮地舉起了大爵,“一戰滅越,全賴先生謀劃、大將軍統軍大戰之功!來,爲先生,爲大將軍,幹此一爵!”

“爲先生!爲大將軍!幹!”全場歡呼,個個痛飲。

“啓奏我王。”令尹昭雎起身高聲道,“臣請賜封田忌大將軍三縣之地,封號武成君,統率大楚兵馬,北上與中原爭霸。”

“臣等贊同!”楚國大臣異口同聲。

楚威王爽朗大笑:“大將軍,本王正有此意,就做楚國武成君如何?”

田忌一臉肅然,拱手答道:“楚王與先生本有定議,田忌只打一仗。”

張儀看看楚威王笑道:“楚王英明,豈肯食言自肥失信於天下?”

“噢,回頭再議了。”楚威王岔開話題道,“先生、大將軍對滅越後事有何見教?”

張儀悠然笑道:“越國立國一百六十四年而被楚滅,使楚開地千餘里,增民兩百萬,幾成半天下之勢,天下待楚國將刮目相看也。然則,越國部族散居荒山、水泊、海島,極難歸心。欲得真正安定,化越入楚,尚需派出一支大軍常駐越地十餘年,待其民心底定後再行常治之法,方爲上策。”

“大將軍之見如何?”楚威王似乎更想聽田忌的看法。

田忌坦然道:“先生所言,極是遠慮深徹,田忌以爲大是。”

“好!”楚威王拍案,“明日即派大軍開赴越地,化越入楚……”

突然,大帳外馬蹄聲疾,大是異常。楚威王尚在沉吟間,轅門已經傳來銳急的報號聲:“房陵軍使,緊急晉見——”話音落點,一人跌跌撞撞進帳,一身污穢血跡,撲在楚威王案前號啕痛哭。

帳中皆愕然變色,楚威王大是暴躁,拍案怒喝:“敗興!說話!”

“稟報我王。”軍使哭聲哽咽道,“秦軍偷襲房陵,奪我府庫倉廩,殺我兩萬餘人,漢水之地三百里,全都讓秦國佔了……”

偌大軍帳,驟然死一般沉寂,方纔的隆重喜慶氣氛片刻間蕩然無存。漢水三百里土地尚在其次,房陵數百座糧倉府庫的失守才當真令人心驚肉跳。那裡儲存了楚國十分之七八的糧食兵器財貨,奪走房陵,無異於奪去楚國近百年的府庫積累。對於任何一個楚國人,這都是難以忍受的噩耗。

死一般的寂靜中,楚威王面色鐵青,牙關緊咬,“咣噹”將一隻銅爵摔在地上。

令尹昭雎陰沉着臉站起,突然一聲大喝:“張儀——給我拿下!”

田忌憤然高聲道:“且慢!此事與張子何干?田忌敢請楚王說話。”

楚威王冷冷地瞅了田忌一眼,大袖一甩,轉身而去。如此幾番折騰,張儀竟然還愣怔在座中,蒼白的臉上木呆呆沒有絲毫反應。田忌大急,疾步上前掐住了張儀的人中穴,大喊一聲:“張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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