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化齊方略陡起波瀾
濟水東岸近海處,一座城堡矗立在綠色的山頭,一片莊園醉臥在綠色的山谷。
時當夏日,從臨淄直到大海,田野綠茅草綠層層疊疊樹林綠,直是一片無垠的綠海。寬闊的官道出沒在綠海之中,宛如一條纖細的白線,縱是車馬轔轔旌旗連綿,也在這蒼茫綠海之中渺小成蠕動的黑點。官道通向茫茫蒼蒼的綠浪盡頭,是碧波無垠的藍色大海,天地之壯闊便濃墨重彩地揮灑開來。
在這綠海藍海相接處的山頭,一座城堡拔地而起,有幾分險峻,又有幾分突兀。這座城堡,是齊國都城臨淄的西北門戶。西周滅商,齊國初立,始封國君太公望爲了防守遼東胡人海路偷襲騷擾,修建了這座開始並沒有名稱的城堡。建城之初,這裡駐守戰車二百輛(每戰車一百卒,合步軍兩萬),隸農三千戶。進入戰國,海路威脅已經不在,齊國也日見強盛,這座城堡的駐軍越來越少,到齊宣王時期終究是全部撤除了。只有當年爲守軍做糧草後援的三千戶隸農,在這裡繁衍生息下來,世代以漁獵爲生。齊威王在齊國第一次變法時,將這些世代守護臨淄有功的隸農後裔,全部除去了隸籍。從此,這些漁獵戶變成了有自己土地,還可以讀書做騎士做官的國人,這片城堡土地也有了一個美麗的名字——畫邑。
畫邑者,景色如畫之地也。也有人說,這裡有一條水,以水之音叫了畫邑。感恩於國王大德,畫邑的新國人們全部以“王”爲姓氏,宣示自己忠於王室的赤心。從此,齊國有了“畫邑王氏”這個新部族。倏忽幾代,畫邑王氏以漁獵之民特有的苦做奮發,蓬蓬勃勃地興旺了起來。在齊宣王后期,畫邑王氏有十多個才俊子弟進入稷下學宮,被齊人譽爲“北海名士”。這茬名士之中,出了一個在齊國大大有名的賢才,叫做王蠋。王蠋天賦過人,博聞強記,年輕時周遊列國博覽百家之書,論戰學問不拘一法,一時有了“稷下雜家王”之稱。若僅僅是才名出衆,王蠋尚不足以在朝野被推崇爲大賢。大賢之譽,起於王蠋做太史時的錚錚硬骨與驚人之舉。
太史爵位不高,最實際的職權是掌修國史,同時也是掌管國中文事的清要中樞。舉凡太廟、占卜、巫師、博士及典籍府庫,都以太史爲統管。但爲一國太史,便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道”的飽學大師,國君很難動輒任免,幾乎是鐵定的世襲官爵。然則,齊湣王即位,厭煩老太史嬓的耿直孤傲,硬生生將太史嬓罷黜,力主王蠋做了新太史。齊湣王的本意,看中了王蠋的機變博學,要教他爲“東海神蛟”、“天霸帝業”揣摩出一套正名之論。
王蠋到任的第三日,一個老方士來到太史府,說奉了齊王之命來與他商討諸般密事。王蠋大是惱怒,直斥方士:“爾等以妖邪之說蠱惑人心,竟敢厚顏侈談國事。來人,給我打出去!”趕走方士,王蠋立即上書齊湣王,說“齊國方士之害流佈天下,是爲國恥”。請求頒佈王書,盡數強制隱匿於齊國海島的方士桑麻自耕,不入世自力者,一律罰做官府苦役,以絕其害。
齊湣王大是羞惱,立即下詔:罷黜王蠋,齊國永不設太史一職。
消息傳出,朝野大譁。稷下學宮千餘名士憤然上書,爲“三日太史”王蠋請命。畫邑王氏更是全族出動,聯結臨淄國人聚集王宮血書請命,橫幅大布直書“請復王蠋!請誅方士!”更令國人意外的是,原先被罷黜的老太史嬓也捧着血書到宮門請命,大呼:“方士無術,戕害少童,毀我文華根基。王蠋大節昭昭,當爲太史也!”
齊湣王暴怒了,立即派三千甲士遣散稷下學宮,三千甲士驅趕王宮國人,畫邑王氏一律罰苦役三月;老太史嬓貶黜莒城閒居,王蠋罰苦役三年。一場風暴過去,令齊國人驕傲的稷下學宮封閉了,素有“寬緩闊達,多智好議論”之名的齊國人緘口了,齊國風華盡失,民心冷冰冰一片荒蕪。
王蠋苦役完畢,已經成了骨瘦如柴的老人。迴歸故里,畫邑人卻以迎接聖賢般的隆重鄉禮,接納了這位既給族人帶來榮耀也給族人帶來災難的才士。從此,王蠋隱居畫邑,教習族中弟子修學讀書。消息傳開,諸多國人都將弟子送來畫邑求學,王蠋感念國人對自己的崇敬護特,便也一律收留。久而久之,幽靜的畫邑有了書聲琅的山莊學堂。臨淄國人悄悄地將畫邑叫做了“小稷下”,將王蠋叫做了“大賢王”。口碑流佈,王蠋成了齊國庶民的文華寄託,畫邑成了國人心目中的一片聖土。
樂毅千里奔波,從即墨大營星夜西來畫邑,是要請這個赫赫大名的王蠋出山。
五路進軍勢如破竹,燕軍在一月之內全數拿下齊國七十餘城,唯餘南部莒城與東部即墨兩城未下。按照戰國之世的軍爭傳統,齊國至此算是滅亡了。如此秋風掃落葉般的赫赫威勢,卻使燕國朝野與燕國大軍內部生出了微妙的變化。太子姬樂資與一班強硬老世族陡然振作,輕蔑地嘲笑齊人是“大言呱呱之海蛙,一擊破囊,肚腹朝天”,接連向燕昭王上書,主張“當嚴令樂毅一鼓再下兩城,並齊全境入燕,大燕立稱北帝,
再南下一鼓滅趙,與強秦中原逐鹿”!燕昭王不置可否,只是將全部上書原封不動地發往樂毅軍前。大將騎劫聞訊,也帶着一班遼東將軍嗷嗷請戰,力主強攻即墨莒城,屠城震懾齊人,爲大燕立威。
朝野軍營聲浪洶洶,樂毅絲毫不爲所動。
多年留心齊國情勢,他已經敏銳地覺察到,即墨莒城絕非兩座尋常的要塞城堡。即墨聚集了齊國商旅與士族的精華,莒城則匯聚了臨淄南逃國人的精華。即墨能在倉促之中結成六萬餘民軍應戰,其中若無非常人物,則絕不可能。莒城難民能萬衆怒殺齊湣王,又聚在莒城令貂勃旗下死守孤城,硬是不接納楚軍淖齒駐紮“援助”,堪稱是衆志成城。貂勃無能,豈能如此深得人心?如此兩城,豈能是簡單地一鼓拿下?依遼東大軍之戰力,乘戰勝之威,樂毅相信能攻克兩城。然則以齊人之剽悍,絕地必然死戰,縱然拿下,也必是一場浴血大戰。燕軍本爲復仇而來,城破之日,他如何能禁止殺得眼紅的燕軍大肆屠城?而慘烈屠城一旦發生,燕軍“仁義之師”的美名必將蕩然無存。那時節,安知三千里齊人六百萬之衆不會遍地揭竿而起?中原各國則必然會趁火打劫,發兵討伐燕國暴行,燕軍又必然陷於天下洶洶之汪洋,一切功業都將化爲烏有,樂毅與燕昭王也必將成爲天下笑柄。
戰國之世,列強紛爭,奪地滅國如同踩在蹺板之上,衡平不得法,則會重重地跌個仰面朝天。齊湣王背棄盟約強滅宋國,結果弄得天下側目。若非齊國自絕於天下,燕國又豈能合縱攻齊?如今燕國大功將成,又豈能逞一時之快而重蹈覆轍哉!
樂毅懇切地向燕昭王三次上書,備細論說了自己的思慮。然薊城卻保持着長長的沉默,兩個月沒有隻字回書。反覆思忖,樂毅下令騎劫對即墨進行了一次猛烈進攻,六萬大軍並加上了全部大型器械,猛攻兩日兩夜,燕軍死傷近萬,竟硬是沒有拿下即墨。經此一戰,軍營大將雖則咬牙切齒,卻也實實在在地贊同了樂毅的攻心謀略,嗷嗷吼叫的請戰聲浪總算平息了下去。大約過得半月,燕昭王的回覆王書終於到了即墨大營。樂毅記得很清楚,王書只有寥寥數語:
昌國君我卿:化齊入燕,但憑昌國君謀劃調遣,國中但有異議,本王一力當之。軍中但有躁動,聽憑昌國君處置。
顯然,朝臣們依舊有異議,燕昭王也顯然有早日拿下齊國全境的弦外之音。然則,只要國君大體首肯,樂毅還是決意按照自己的既定謀劃行事。他相信,只要在一兩年內妥善平定齊國,所有的異議都會銷聲匿跡。
樂毅的第一步棋,是說動王蠋出山做官安民,借重王蠋賢名,吸引諸多齊國名士出來做官,推行燕國新法,一步步將齊人齊地化入燕國。王蠋深受齊湣王暴虐之害,對安定齊國斷然沒有回絕之理。況且,樂毅早已經在佔領臨淄時發佈了嚴厲軍令:燕國兵馬不得進入畫邑三十里之內。王蠋身爲名士,當能領悟燕國安定齊人的一片苦心。
“昌國君,前面便是王蠋莊園。”看護畫邑的年輕將軍揚鞭遙遙一指。
腳下一條淙淙清流,眼前兩座巍巍青山。山勢低緩,遍山松柏林林蔚蔚,瀰漫出一片淡淡的松香。兩山之中的谷地裡,橫臥着一道蜿蜒的竹籬,散落着幾片低矮的木屋,聳立着一座高高的茅亭,裊裊炊煙,琅琅書聲,恍惚間世外仙山一般。
“清雅高潔,好個所在!”樂毅由衷地讚歎一句,下馬吩咐道,“車馬停留在此,只兩位將軍與擡禮士卒隨我徒步進莊。”
“昌國君,王蠋一介寒士,何須恭謹如此?還是過了這道山溪,直抵莊前了。”看護將軍顯然覺得赫赫上將軍做得過分了。
樂毅沒有說話,只板着臉看了年輕將軍一眼,徑自大步上了溪邊小石橋。看護將軍連忙一揮手:“快!跟上了!”帶着士卒們擡起三隻木箱趕了上來。過得石橋便是莊園,卻見那道紮在森森松柏間的竹籬並沒有門,只一條小徑通向了松林深處。看護將軍搖頭嘟噥道:“竹籬沒門,整個甚來?真道怪也。”樂毅卻肅然一躬高聲報號:“燕國樂毅拜訪先生,煩請通稟。”如此三聲,林間小道跑出一個捧着一卷竹簡的布衣少年道:“是你說話麼?我方纔打盹了,將軍見諒。”樂毅笑道:“無妨。煩請小哥通稟先生,說燕國樂毅拜訪。”少年晶亮的目光一閃,卻又立即笑道:“呵,你便是樂毅了?隨我來便是,無論誰見先生,都無須通稟,未名莊人人可入。”樂毅笑道:“未名莊?好!可見先生襟懷也!”布衣少年道:“實在是沒有名字,與襟懷何干?”樂毅一陣哈哈大笑。
說話間穿過了一片松林,又穿過了一片草地,一座小山包下幾座木屋散落在眼前。依然是一圈沒有門的竹籬“圈”出了一片庭院,三三兩兩的少年弟子們在庭院中漫步徜徉着高聲吟哦着,時而相互高聲論爭一陣,一片生機勃勃。樂毅不禁涌起一種由衷的欣慰,作爲佔領軍的統帥,他自然最高興看到被征服的齊國庶民平靜安樂如常了。然則,在樂毅想走上去與這些讀書少年們說話時,偌大的庭院驟然沉寂了
。少年們木然地看着突兀而來的將軍兵士,一種奇特的光芒在眼中閃爍着,默默地四散走開了。
樂毅輕輕嘆息了一聲,向正中一座大木屋肅然一躬:“燕國樂毅,特來拜望先生。”
“不敢當也。”木屋中傳來一聲蒼老的迴音。
“樂毅可否入內拜謁?”
“上將軍入得關山國門,遑論老夫這無門之莊?”
“大爭之世,情非得已。縱入國門,樂毅亦當遵循大道。”
“上將軍明睿也。恕老夫不能盡迎門之禮。”
“謝過先生。”樂毅一拱手進了木屋,見正中書案前肅然端坐着一個鬚髮雪白形容枯槁的老人,肅然躬下道:“樂毅拜見先生。”
“亡國之民,不酬敵國之賓。上將軍有事便說。”老人依舊肅然端坐着。
樂毅拱手作禮道:“齊王田地,暴政失國。燕國行討伐之道,願以新法仁政安定齊民。樂毅奉燕王之命,恭請先生出山,任大燕安國君之職,治理齊國舊地,以使庶民安居樂業。尚望先生幸勿推辭。”
“上將軍何其大謬也?”老人粗重地長吁了一聲,“國既破亡,老夫縱無伯夷叔齊之節,又何能認敵爲友,做燕國臣子而面對齊國父老?”
“先生差矣。”樂毅坦然道,“天下興亡,唯有道者居之。誅滅暴政,弔民伐罪,更是湯文周武之大道。伯夷叔齊死守遺民之節,全然無視庶民生計,何堪當今名士之楷模?先生身遭昏聵暴政之慘虐,如何爲一王室印記而拘泥若此?燕國體恤生民艱難,欲在齊國爲生民造福,先生領燕國爵職,何愧之有?”
“上將軍真名士也!”老人喟然一嘆,“然卻失之又一偏頗。豈不聞天下爲公?王室失政,並非齊人失國也。齊國者,萬千庶民之邦國也,非田氏王室一己之齊國也。老夫忠於齊國,卻與田氏王室無關。”
“大道非辯辭而立。樂毅尚望先生三思。”
老人搖搖頭:“道不同不相爲謀。言盡於此,上將軍請回。”
樂毅正要說話,卻聽門外一陣大喊:“王蠋老兒休得聒噪!若不從上將軍之命,盡殺畫邑王氏!”
老人哈哈大笑道:“豎子兇蠻,倒算得燕人本色,強如樂毅多矣!”
樂毅默然片刻,向老人慨然拱手道:“先生莫以此等狂躁之言爲忤,樂毅自有軍法處置。先生既不願爲官,便請安然教習弟子,燕軍斷然不會無端攪擾。告辭。”說罷大步去了。
看護將軍見樂毅沉着臉出來,搶步上前憤憤請命:“上將軍,請準末將殺了這個迂闊老士。”樂毅厲聲一喝:“大膽!回營軍法論處。”徑自大步出莊。過得草地將及松林,卻聞身後驟然哭聲大起,少年們一片哭喊隨風傳來:“老師!你不能走啊——”
樂毅猛然一陣愣怔,轉身飛步跑向木屋。
老人懸在正中的屋樑上,枯瘦的身子糾結着雪白的鬚髮,裹在大布衣衫中飄蕩着。少年弟子們驚慌失措地跳腳哭着喊着,亂成了一片。樂毅大急,飛身一縱左臂圈住老人雙腿托起,右手長劍已經揮斷了樑上麻繩。及至將老人在竹榻上放平,一探鼻息,已經氣息皆無了。
樂毅對着蒼老的屍身深深一躬,木然得找不出一句妥當的詞句來。良久,他沉重地嘆息了一聲,看着一圈少年弟子道:“請許樂毅厚葬先生。”
“不許燕人動我師!”少年弟子們齊齊地一聲怒喝。
在少年們冰冷的目光中,樂毅沉重地離開了畫邑。思忖一番,他下令解除了畫邑外圍的駐軍。一路想來,樂毅決意加緊“仁政化齊”方略的推行,沖淡王蠋之死有可能引發的對抗民變。
回到臨淄,樂毅立即以昌國君名義頒下五道法令:
第一道,廢除齊湣王時期的一切暴政,寬減齊人賦稅徭役。非但將齊湣王時期增加的五成重稅廢除,而且還在原有賦稅上再減三成,一舉使齊人成爲天下賦稅最輕的庶民。
第二道,敬賢求才。招募齊國在野的賢才名士,授予官爵;不願爲官者賜虛爵,奉爲鄉賢,年俸千斛。
第三道,爲老齊國正名。隆重祭祀春秋姜齊之霸主齊桓公。
第四道,以安國君大禮厚葬王蠋,賜畫邑爲王蠋封地。
第五道,已經出山做官的一百餘名齊國士人,分別賜封三十里至一百里采邑,其中二十餘位名士,請準燕王在燕國賜封采邑。
五道法令連下,局面果然很快發生了變化。先是庶民百姓驚慌之情大減,原先逃戰者紛紛回到家園開始耕種。緊接着便有士子陸續前來投效,一口聲認可燕國的義兵仁政,表示願意爲庶民謀一方安定。樂毅大是振奮,立即將這些士子們護送到各城分別就任郡守縣令。諸事安排妥當,齊國中西部大體安定,已經是秋風蕭瑟了。
此時,即墨大營傳來驚人消息:騎劫領一班遼東大將猛攻即墨三次未克,與奉樂毅將令主張堅兵圍城的秦開一班將軍大起摩擦,幾於火併。
樂毅心中頓時一沉,立即飛騎星夜東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