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趙泗的約法三章,劉闢陷入了沉默。
可以肯定的是,諸子百家肯定都是有治國治精的心的,治國理念和思想綱領纔是學派的立派根本。
而相比較之下,技巧鑽研其實並非墨家不可捨棄之重。
趙泗的約法三章相當於要求墨家捨本逐末,放棄自己的思想綱領,放棄墨家的立派之本,僅保留次一級的技巧鑽研之道,那麼問題來了,這樣的墨家,還是墨家麼?
不可再入朝爲官,這相當於徹底斬斷了進入匠作局的墨家弟子經世治國的可能。
“這……”劉闢張嘴復又陷入了沉默。
“先生不用多疑,我對墨家並沒有偏見,甚至於在籌建匠作局的時候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墨家弟子,但天下好鑽研技巧的並非墨家一家一派,有此約法三章也並非爲了針對墨家,任何人都可以加入匠作局,不管是墨家,還是儒家,還是陰陽家,加入匠作局以後都是一視同仁,不可再幹涉朝堂事務,不能再入朝堂爲官,若有想治經經國的墨家弟子,也可以不加入匠作局,而在私底下研究嘛……”趙泗露出笑容。
劉闢點了點頭陷入了沉思。
趙泗又沒說墨家想活命非得捨棄掉自己的經義學問,只是說加入匠作局以後不能再幹涉朝堂政務……
emmmm……
“在下大概明白上卿的意思了。”劉闢點了點頭開口。
“先生能夠理解就好,我想邀請先生加入匠作局,統籌匠作局事務,先生可以仔細思索一下。”趙泗點了點頭。
他向來不喜歡玩文字遊戲,把問題說清楚,再讓對方做抉擇,劉闢若是捨不得身上的權利趙泗也不是非劉闢不可。
“在下自然願爲上卿效力!”劉闢沒有任何猶豫的點頭。
他現在情況很尷尬,雖然是將作少府的左中侯,但是手上的權利幾近於無,他已經年過半百,倘若按照正常邏輯未來也可以一眼看穿。
在這種情況之下,還不如捨棄掉身上的左中侯,加入匠作局,統籌匠作局事務,
爲墨家開闢一個自留地。
雖說加入匠作局以後不能再出朝堂爲官,但那也是鐵飯碗啊……
又不是說墨家非得捨棄掉自家經義學問纔可以,多一條路可以選擇也不是什麼壞事,況且墨家弟子之中,也確實有一大批不喜歡朝堂爭執和經義理念,只喜歡鑽研技巧學問。
況且,雖然趙泗說匠作局不能涉及朝堂,不能干涉政務,看起來相比較於朝堂純粹許多,可是劉闢很清楚,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鬥爭。
這是亙古不變的真理……
哪怕是僅僅鑽研技巧學問的地方也不例外。
涉及錢財,升遷,只要體制化以後,總會圍繞著體制進行一系列的鬥爭,只不過這裡相對於朝堂的爭鬥更加柔和也更少一些罷了。
“善!”趙泗笑著點頭。
“既然如此,先生就開始召集願意加入匠作局的弟子吧。”趙泗點了點頭。
劉闢應允,欣然離去。
“如此一來,冶鐵,炸藥……乃至於關於科學書籍的修訂和梳理,總算是有了著落啊!”
“科技……纔是第一生產力啊!”
趙泗從始至終都明白,科技纔是第一生產力。
在他做的所有事情中,趙泗最重視的也只有五穀園和匠作局。
一個農業科研部門,一個機械科研部門。
但這還不夠,趙泗還要爲他們修訂成系統的書籍以及知識體系,他還要讓科學在這個時代萌芽。
他從不會把匠人和科技工作者混爲一談,那壓根是兩回事,諸夏從來不缺少技藝臻至巔峰的匠人,諸夏缺少的,是完善的知識體系和科學理念。
趙泗開了一個頭,接下來就是按部就班,給予他們一定的指引,然後讓這個時代的科技發展走向正軌。
趙泗不會懷疑始皇帝的眼光,也不會懷疑後來皇帝的眼光。
一個利國利民且不涉及朝堂爭鬥以及實際權利的部門,只要皇帝不是傻子,就不會想著從這裡開刀,而且,這些部門實際上和文武百官也不會產生什麼糾紛。
科技的進步反而會讓既得利益者獲得更大的福利。
趙泗興致沖沖的朝著航貿軍府官署而去,匠作局還方興未艾,初期的研發和辦公部門還得給他們置辦一下。
趙泗心心念唸的匠作局終於要成功落實,分外開心,然而有人開心,就有人不那麼開心。
譬如……現在聚集在扶蘇府邸的王綰和馮去疾蒙毅等人……
此刻,長公子扶蘇的府邸之內,氣氛分外詭異。
其中長公子扶蘇跪坐於案首,蒙毅陪侍在側,已經通電下野的王綰和馮去疾距離蒙毅略遠,二者之間靠的更近。
親疏遠近各有不同,支持長公子扶蘇爲儲的人很多,但彼此之間並非親密無間,他們只是在支持扶蘇爲儲這件事達成了一致,但是彼此之間的政見並不完全相同,從長公子府邸之中的座位就可見一斑。
甚至支持扶蘇的人之間相互有間隙仇怨者都不在少數。
畢竟扶蘇纔是真正的大勢所歸,不是趙高和蒙毅衝突劇烈,否則趙高也不會介意成爲扶蘇黨羽。
然而,此刻長公子的府邸氣氛有些沉凝。
王綰看著安坐在案首的長公子臉上帶著不可置信的神情試探性的開口發問:“長公子方纔,不是戲言爾?”
其餘人也跟著將目光集中到了扶蘇身上。
扶蘇並未放棄自己的弟弟胡亥,私底下找始皇帝,始皇帝不同意,還讓趙泗把他架回去,但這並不代表扶蘇就已經放棄。
他還可以上書上奏!
於是他召集了蒙毅王綰馮去疾三人,想要詢問他們的意見,有沒有將自己弟弟召回的好辦法。
作爲親兄弟,扶蘇肯定是不願意看到胡亥在邊陲之地繼續受苦的。
他知道胡亥犯了很嚴重的錯誤,可那畢竟是自己的兄弟,就算是要懲罰,留他在咸陽城中,剝奪他的權勢都已經足夠了,何必讓他遠涉千里?
在古代,流放基本上相當於必死。
短則幾個月,長則三五年,很少有人能夠在艱苦的條件之下倖存。
扶蘇只是想保住自己兄弟的一條性命,哪怕是把胡亥幽禁在府邸之內他也沒那麼難以接受。
“流放千里之苦,於裁殺何異,自非戲言爾!”扶蘇認真的點了點頭。
現在不同於宋明清時期,南方得到了很大的開發,因此宋明清屢有官員被流放以後還能夠重新復起,那個時候的流放已經不是必死之局。
但往前看,秦漢唐期間,但凡官員被流放,鮮少能夠存活下去。
歸根結底還是這個時候南方偏遠之地的生存環境太過於惡劣,活著都已經殊爲艱難,更不用說如同王陽明一般流放途中還能悟道了。
說是流放,實則和殺無異。
“可是……公子……”王綰有點摸不清楚扶蘇的腦回路。
等等,您真不知道胡亥他做了什麼麼?
流放和殺人無異王綰是認可的,但是……那也得看胡亥他幹了啥啊,也就得虧胡亥是皇子,是始皇帝的親兒子,否則壓根不用流放,直接族誅即可。
雖說沙丘之事比較隱秘。可是在場的衆人都是老狐狸,哪怕是猜也能夠猜出來個事情大概。
況且胡亥有爭儲之心,結局被流放以後王綰不喊一聲好死都已經夠給面子了,結果扶蘇想把人撈回來?
爭儲啊!胡亥是在爭儲啊!
和誰爭,不就是和扶蘇爭麼?
王綰揉了揉眉心只感覺分外頭疼:“此事陛下已經有了決議,老臣固然知道公子的愛弟之心,可是陛下口含天憲,如何能夠逆反?”
“公子已經去過宮中了吧?”不待扶蘇開口,蒙毅率先發問。
扶蘇點了點頭。
……
王綰和馮去疾二人相視一看,紛紛陷入了沉默。
得,不用說了,指定是沒甚麼好果汁。
始皇帝要是欣然應允扶蘇還至於把他們叫過來?
按照過往經驗來看,只怕扶蘇又觸怒了始皇帝了……
扶蘇和始皇帝一樣,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但也正因爲有主見,纔給支持他的人帶來了很多麻煩。
倘若扶蘇沒那麼多事,就衝他的身份和聲望,恐怕早在十幾年前扶蘇就已經被冊立爲儲君了,哪還有後面那麼多事,以至於被貶謫隴西遠離咸陽?
不管支持扶蘇的人抱有什麼樣的政治訴求,但是有一點他們大概是一致認同的。
先成爲儲君!
沒有任何事情比這個事情更加重要。
得知扶蘇已經去過宮中,並且極有可能已經觸怒了始皇帝,而且扶蘇還打算通過朝堂上奏再一次觸怒始皇帝之後,王綰馮去疾乃至於蒙毅心照不宣的達成了一個共識。
三人相視,馮去疾沉吟片刻忽然開口。
“公子,上書之事萬萬不可啊!”
扶蘇驟然聽聞馮去疾厲聲陳述,眉眼微微沉凝,目光沉重的看向馮去疾。
“臣知道公子愛弟心切,可是公子已經觸怒陛下,流放小公子也是陛下定下來的,這種時候上書,不僅難以召回小公子,反而還會害了小公子啊!”馮去疾認真的開口說道。
“正是這樣的道理啊……雖說流放艱難,可是隨行軍士並不敢怠慢小公子,並非十死無生之地,但若失觸怒了陛下,那恐怕……”王綰也沉聲開口。
“沙丘之事頗爲隱秘,我跟隨陛下出巡也難知全貌,眼下長公子剛剛回到咸陽,值此之際,這樣的事情不該多提……”蒙毅也發表了自己的意見。
蒙毅對胡亥的觀感也比較一般,更不用說胡亥有爭儲之心了。
他並不希望扶蘇插手這樣的事情,扶蘇都在隴西待了多久了?
好不容易情況有所好轉,現在又打算整這麼一出?
這是打算重新回到隴西找匈奴吃羊毛?別說蒙毅,恐怕所有扶蘇的支持者都不能接受這樣的事情。
扶蘇都已經三十多歲了,馬上就要四十歲了,再怎麼衆望所歸,可是這儲君之位一天沒有落實就一天不能安穩。
而且不管從任何一個角度上來說,大秦都需要一個儲君來安定當下的局面。
胡亥因爲扶蘇遲遲不能立儲而生出妄想,除了胡亥,扶蘇還有十幾個兄弟呢。
那些扶蘇的支持者會不會因爲長久的沒有落實而心生沮喪?這都是說不準的事情……
等的越久,情況就會越混亂。
扶蘇臉上露出幾分爲難之色,看著蒙毅王綰和馮去疾三人堅定且不容動搖的神色,扶蘇終究是無奈的嘆了一口氣拂袖離去。
很顯然,扶蘇並不滿意自己的支持者不支持自己的行爲。
但是他也不可能忽略掉所有人的意見。
他無法救回自己的兄弟,也只能通過其他辦法,來讓被流放嶺南的胡亥的日子儘量好過一些。
雖說是流放,可是胡亥畢竟是皇子,扶蘇再發話讓人給予優待,存活的機率還是能夠大大提高的。
然而……在這件事上並不是所有人都和扶蘇保持一致。
蒙毅徒勞嘆了一口氣離去,他知道扶蘇重感情,也知道胡亥相當於被扶蘇一手帶大,但是胡亥犯的錯誤實在太大, 他不能繼續支持扶蘇做出這樣的決策,因此和王綰馮去疾達成了共識,阻撓扶蘇上書,讓胡亥自生自滅。
然而王綰和馮去疾二人,想的就更多一些。
“總這樣不是個辦法……今日不提,明日不提,以長公子的性格,早晚也會提及。”王綰嘆了一口氣。
“既然如此,那便把嶺南那邊發來的信件盡數截了,甄別以後再交予長公子,時間久了,沒有音訊,也就淡了。”馮去疾點了點頭。
“這樣不妥,來往書信哪是那麼容易截留?況且……小公子算是長公子一手撫養長大,雖爲兄,卻更像是父,長公子如何能夠不聞不問?”王綰搖了搖頭。
“那右相的意思是?”馮去疾眉毛一動,眼中閃過一絲瞭然。
“嶺南多瘴氣……”王綰略顯唏噓的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