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奔喪回來,眼睛紅紅地對王大勇說:“我去了,聽你的跪下去只管磕頭,偷眼看了看我爺爺的照片,根本就不認識。”

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鄭成在我們面前不再避諱他的冒牌身份。有幾次他還偷偷問過我:“劉小威,你說說那個真鄭成到底什麼樣?”

“比你好一百倍、一萬倍!”我說。

鄭成突然變得憂鬱起來:“我知道,在你們眼裡,是個人就比我好。”

“你們?”我疑惑地問。

“所有的人,”鄭成吼叫起來,可是接着聲音就溫柔了,“除了王大勇。”

我的心裡猛地一顫,那種溫柔只可能對自己愛的人才會有。他說那句話的神情,使我聯想到自己默默呼喚小玲玲名字的時候。我第一次改變了自己對鄭成的態度,一時竟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鄭成說他到了鄉下,見到那麼多親戚,老鄭讓他叫什麼他就叫什麼,可是沒有一個人答應。他們全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他們。在臨河城,他只認識兩個人。一個是老鄭,一個是王大勇。你們都不算,他指了指我和王小勇。

他這樣直率,還是讓我們很尷尬。我清了清嗓子問他:“那你還記得以前的事情嗎?比如說,你的親生父親和母親,還有你的老家。”

鄭成搖搖頭說不記得了,他很小就被拐賣了。經過了好幾個師傅的手,流浪了十幾個省,受盡了世間的苦。

“那你就應該對老鄭好一點!”王小勇說。

鄭成臉上的肌肉動了動:“會的。”他說,“我答應自己了,除了對王大勇好,就是對老鄭好。”

他這一說,王大勇突然變得羞澀起來,臉都紅了。

“你最好顛倒過來,我哥用不着。有毛病!”王小勇將臉一沉,很不高興。

王大勇最近好像有什麼心事,眼神飄忽不定的。

“你怎麼了?”鄭成說,“我才走了兩天,你就這個樣。如果不是你同意,我纔不去奔那個什麼喪呢。”

“沒,沒怎麼,”王大勇說,“我有點頭疼,不舒服。”

“是不是感冒了?來,我給你量量體溫。”鄭成拿出一根水銀溫度計,甩了甩。

“不用,不用,我自己待會兒就好了。”王大勇坐了起來。

第二天,鄭成神情嚴肅地問王小勇:“你哥哥這幾天和誰在一起了?”

“沒有啊。”

“誰來找過你哥哥?”

王小勇還是回答說沒有。

鄭成又來問我,我說不知道。鄭成看了我半天,轉身走了。

第二天,王小勇也來找我。

“劉小威,我問你一件事。”

“別來問我,我不知道。”我以爲他問鄭成同樣的問題,不耐煩地先堵住他的嘴。

“這麼說你知道?”王小勇一臉奇怪。

我被他弄糊塗了:“什麼呀?”

“你見我哥哥的假腿了嗎?”

“什麼?”我嚇了一哆嗦,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見,誰會拿那玩意兒?”

“奇了怪了。”王小勇把眉毛擰成一個“川”字。

“怎麼,不見了?他不是天天戴着嗎?會不會被老鼠拖了去了?”

“去你孃的,你家有那麼大的老鼠!我問你正事呢,你到底見沒見?”

見他嚴肅起來,我也不得不認真起來,拍着自己的腿說:“王小勇,丟了東西別來找我!沒錯,我以前偷過鐵、偷過書不假,可那都是我們一塊兒乾的。再說了,我只偷公家的,不偷私家的。我即使偷,也不會去偷那玩意,有啥用?賣也沒處賣,留着是禍害。你要相信我,咱們從今往後還是好朋友,你要是不相信,從今往後咱劃地絕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我一番義正詞嚴的表達,令王小勇不得不信。可他還是嘴硬:“那爲什麼我還沒等說什麼事,你就此地無銀三百兩,一口一個不知道呢?”

“我……”我把手一甩,“我懶得和你解釋。”

王小勇剛走了,鄭成又來找我了。他倆前後腳,好像是約好的。

“劉小威,我問你一件事。”

“別來問我,我不知道。”我就知道他問與王小勇同樣的問題,不耐煩地先堵住他的嘴。

“這麼說你知道?”鄭成一臉奇怪。

我被他弄糊塗了:“什麼呀?”

“你見王大勇的假腿了嗎?”

我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沒見,誰會拿那玩意兒?”

“奇了怪了。”鄭成把眉毛擰成一個“三”字。

“怎麼,不見了?他不是天天戴着嗎?會不會被老鼠拖了去了?”

“去你孃的,你家有那麼大的老鼠!我問你正事呢,你到底見沒見?”

於是,我又不得不拍起了自己的腿:“鄭成,丟了東西別來找我!沒錯,我以前偷過鐵、偷過書不假,可那都是王小勇逼迫、唆使的。再說了,我只偷公家的,不偷私家的。我即使偷,也不會去偷那玩意兒,有啥用?賣也沒處賣,留着是禍害。你要相信我,咱們從今往後還是朋友,你要是不相信,從今往後咱劃地絕交,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

我一番義正詞嚴的表達,令鄭成不得不信。可他還是嘴硬:“那爲什麼我還沒等說什麼事,你就此地無銀三百兩,一口一個不知道呢?”

“我願意!”我雙手叉腰,把眉毛擰成一個“王”字。

鄭成回到王大勇那裡,對他說:“我找到你的假腿了。”

“它,它在哪兒?”王大勇一臉的驚愕。他看看鄭成,鄭成肩上揹着一個狹長的旅行箱,有點像劇團裡盛樂器的箱子。

“它在它不該在的地方。”鄭成說,“它在哪裡你最清楚,總不會是它自己跑了去的吧?”

“我……我不清楚。”王大勇吞吞吐吐。

“你說謊了,如果沒有,你怎麼不敢看我呢?”

鄭成的眼睛裡冒着火,王大勇低下了頭。

“你真讓我失望,你怎麼不珍惜自己呢?我說過,不是反對你找,是希望你要找就找個最好的。你倒好,是誰都上了?”

“你原諒我這一次吧。”王大勇哀求道。

“告訴我,你愛她嗎?”

王大勇搖搖頭。

“我想也是,你連林麗美都不愛,怎麼會愛她呢?那爲什麼要和她在一起?”

“求求你,不要再問我了,沒有爲什麼。”

鄭成嘆了一口氣:“我原諒你這一次。來吧,我幫你戴上。”他從背箱裡取出那條假腿,俯下身子,給王大勇裝上,一邊裝一邊說:“如果不是她跑得快,我非要了她的命不可!”

王大勇把假肢穿好,鄭成扶着他起來:“你聽清楚,不許再有下一次了,如果再有的話——”他沉吟了片刻,繼續說,“我們誰也活不成!”

王大勇打了一個戰慄,很快他的臉上露出了微笑。

“好。”他的聲音異常的輕鬆。

鄭成又說:“以後要是再卸下來,就把它裝在這個箱子裡,省得弄髒了。”

“你信不信?下次我還能卸下他的那條假腿!”李珍站在女生宿舍樓頂樓的欄杆前,揚揚得意地對樓下的鄭成說。

“你敢下來,我就敢殺了你!”鄭成仰着臉,望着樓上的李珍,臉上的表情一半是殘忍一半是悲憤。

“哼,你說什麼是什麼?”李珍說,“我又不傻。”

“你要再勾引他,我就殺了你!我說到做到。”一隻風箏劃過天空,有那麼一小會兒,鄭成的目光被它吸引,隨即又回到李珍身上。

“他是自己願意的。”李珍穿着一件吊帶式的白色睡裙,風撩起裙角,露出一抹白色的大腿。

“放屁!你不能羞辱他!”鄭成吼道。

“要是他喜歡被羞辱呢?”李珍反問。

這個問題鄭成從來沒有想過,他愣了一下,聲音低了一些:“不能拿他的假腿開玩笑,不然我卸下你的腿!”

“你說什麼,我沒聽見。”李珍用手擋開被風吹到臉上的長髮,“起風了。”

“你不能羞辱他!”

李珍在樓上回了一下頭,似乎是有什麼人叫她。

“我沒空和你廢話,”她對鄭成匆匆說,“你信不信?下次我還能卸下他的那條假腿!”然後人就不見了。

自從鄭成和王大勇勾搭上以後,我就很少去遊戲室了。這天下午上學看錯了表,早了半個小時,一時心血來潮,就想到遊戲室消磨一會兒時間。沒想到,我到那裡一看,遊戲室竟然關着門。

我很奇怪,悻悻地往回走。剛走了兩步,一眼看見寶子騎着個車子正在街上晃,我喊一嗓子叫住他:“寶子!遊戲室怎麼關門了?”

寶子擡腳往車前輪上一踩,藉助摩擦剎住了車,嘿嘿一笑:“老闆都死了,還不關門?”

我的腦子裡嗡的一聲,第一個念頭就是:鄭成把王大勇殺了!

殺人的現場不在遊戲室,也不在王大勇家裡,而是在西關飯店。時間就在這天中午,一個小時前。西關飯店的服務員看了個全場。

當時,王大勇和鄭成一前一後來到了飯店,王大勇來的時候,鄭成已經點好了菜,坐在那裡等他,身上就穿着王大勇給他織的那件紅毛衣。鄭成坐在靠窗戶的位置,背對着大街,王大勇坐在他的對面,面朝着窗外的車水馬龍。因此,很多路過的人都看見了他,但並沒有認出殺他的鄭成。街上的人們都說王大勇那天氣色不錯,正午的陽光照得他紅光滿面。那天,他們點了不少菜,有魚香肉絲、蠔油牛柳、蝦爆鱔背、老廚白菜、木須肉、水煮肉片……當時,王大勇還說太多了,吃不了。鄭成卻說:好好吃一餐吧。王大勇又說:那也不能浪費。但不再阻攔鄭成的瘋狂點菜,而是試探着說了一句:“今天算我的吧?”

鄭成搖搖頭:“那還行?該誰的是誰的。”

兩個人客客氣氣讓了半天,最後王大勇說:“好吧,就算你的。”

飯店的服務員回憶說,他們兩個人當時都很平靜地吃飯,氣氛沒有任何異常。她們本來對這兩個傳說中的人物的關係很好奇,但看了半天,他們就像正常的朋友一樣,也就漸漸沒了什麼好奇,不再注意。不過有一點得到了她們的一致肯定,那就是鄭成和王大勇在談什麼事,好像是在談生意,又好像是在話家常。

王大勇說:“我倒沒什麼問題,主要是你得想好。”

鄭成說:“我想好了。”鄭成的聲音很溫柔,像一片水上的樹葉,有個女孩感覺很有磁性,所以就特別注意。而另一個女孩則不屑地說:“有什麼好聽的,女裡女氣的。”

王大勇又說:“你再考慮考慮,我還是覺得你不值得。”

鄭成說:“有什麼值得不值得的,做了就值得。”

王大勇就不再反對了,他沉默了一會說:“好吧,我聽你的。”

“這就對了,”鄭成的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夾了一筷子西湖醉魚,放到王大勇的碗裡,“這是你最喜歡吃的,多吃點。”

王大勇吃了那筷子西湖醉魚,吃得很慢很慢,足有五分鐘。幾個服務員嘰嘰咕咕地笑他,說他別看五大三粗,扛過槍,打過仗,沒想到吃起飯來像個小姑娘。“不是像個大姑娘,是像一隻小貓。”她們中間一個頑皮的女孩說,並且還“喵喵”地學了兩聲貓叫,引得夥伴們咯咯都笑了。

學貓叫的女孩是一個假期打工的中專生,長得很秀氣,既頑皮又膽小。當時鄭成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她被那目光嚇了一跳,就離開前臺去了後面洗碗。她一邊洗碗,一邊回想鄭成的目光,不知爲什麼那目光像一把刷子刷得她心裡直髮麻。她洗完一大摞碗,又抱着它們放回碗櫥,碗櫥最上面那層有點高,她不得不踮起腳跟挺起胸,這時就聽見前廳傳來一個女孩“啊”的一聲尖叫。與此同時,碗櫥深處一隻漆黑的罐子上面突然反射出那束刷子般的目光。她手裡一抖,一摞碗從懷裡滑落到了地上。

王大勇似乎並沒聽到女孩學貓叫,他把碗裡的魚吃完,突然來了這麼一句:“今天的太陽真好啊。”

鄭成說:“是嗎?我沒看見。”

王大勇呷了一口酒,微笑着說:“你背對着太陽自然看不見了。你看,你看——”說着,他舉起筷子在空中劃來劃去,似乎想把陽光夾住。街上的人們這時看見王大勇哭了,眼淚一流老長。他們不知道他爲什麼哭,也聽不見聲音。就像看一場無聲電影。鄭成有沒有哭,就沒人知道了。但是我想,他臉上的表情至少會有所變化。

“你是不是後悔了?”他輕輕地問。那話語似乎加了密,只有對面的人能聽到。

“不後悔,”那個流淚的男人搖了搖頭,“可是,”他又說,“你看這陽光多好!我好像第一次看到這麼好的陽光。”

“我看不到。”對面那個年輕人怏怏不快,“我不喜歡婆婆媽媽,既然決定的事情就不要改了,不然今天怎麼過去?”

王大勇深吸了一口氣,笑笑,舉起了手裡的杯子:“喝酒。”

“不喝了,”鄭成說,“時候已經不早了,完了以後我得留下點時間處理處理。”

王大勇端了端酒杯,又放下了:“好吧,我聽你的。”這句話他已經說過一遍了。

“這就對了。”鄭成的臉上又一次露出了笑容,這似乎是他最喜歡聽的一句話。

“可是,還有一道菜沒有來,”王大勇突然想起了什麼,轉身問服務員,“菜齊了嗎?”

“我看一下。”服務員還沒等說完,就聽見另一個聲音接上了,“齊了!”

廚師又往鍋裡打了一勺水,翻起漿來,倒入一旁炸好的鯉魚中,“哧啦啦”一串脆響,香氣四溢。廚師滿意地點點頭,將菜端入盤中,又對了對盤子上的桌號籤,確認無誤後,把手一擺。傳菜員端着魚,穿過狹窄逼仄的走廊,來到前廳,吃驚地發現大廳裡沒有一個服務員。只有最遠處那張桌邊還有兩個客人。傳菜員看看桌號籤,徑直朝那張桌子走去。

“5號桌——錦繡鯉魚,你們的菜齊了。”他將盤子從外首那個客人的肩膀上越過去,放在桌上。他猜這位客人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謝謝。”坐在陰影裡的那個年輕人點了點頭,他的聲音很輕,像水上的一片樹葉。

警察在十分鐘後趕到,他們闖進餐廳,發現殺人的兇手正坐在那裡悠閒地吃着一盤鯉魚,聽見響動,動也沒動。

“別動!”警察喊了一句廢話,隔着桌子將槍對準他的腦袋。

他的手稍微有些遲疑,慢慢地吐出了嘴裡的魚骨。他旁邊的地上放着一隻樂器盒式的箱子,警察拿過去打開一看,裡面赫然躺着一條假肢。

我的朋友王小勇,就這樣永遠地失去了他相依爲命的哥哥。這位當年的戰鬥英雄,以他不同尋常的死再次轟動了整個臨河城。公審鄭成的佈告貼到了我們學校的門口,校長在廣播喇叭裡發出訓話,說這是建國以來學校發生的最大的一起學生犯罪事件,血的教訓發人深省。他還說,鄭成道德敗壞,作風惡劣,是害羣之馬,死有餘辜,罪有應得,望廣大學生引以爲戒,云云。

鄭成並沒有被判死刑,因爲他還差十天才滿十八歲。他被判處無期徒刑,關在幾百公里外一座專門看管重犯的監獄。據說那裡從來沒有人活着走出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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