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來得特別早。
不過五六點的光景,天已然昏暗下來。
明晰一個人從大宅子出來,沒有坐車,只一路漫無目的走着。
最後竟無意識得走到了護城河邊。
雖然天氣寒冷,河水依然靜靜流着,河灘上依然儷影雙雙。
呵,約會勝地,情人灘啊。
前面的那塊空地,有零落的煙花筒子,燻黑燒焦的模樣昭示着它們曾綻放了怎樣的絢爛。
不期然又想起了那一夜的煙火,那絢爛的煙火下那個人的眼。
怎麼也不能忘記吧,那樣的寂寥,那樣的苦痛。
明晰在空地前的石塊下坐下來,雙手環膝,將頭埋在膝間。
面前有人來來去去,耳邊有續斷的人聲,笑,叫,鬧……
愈夜了,身邊就愈熱鬧。
但這樣的熱鬧是不屬於自己的,屬於自己的有什麼?
親人疏離,好友遠去,心裡的那個人……永遠只能默默地看着,甚至不久的將來連看着他的權利都沒有了。
明晰不由輕笑,原來,自己真的,什麼也留不住啊。
那當初,又何苦爲了留住那渴望的親情,費盡心思,犧牲自己和明雅的友情,斷送明雅的愛情。
後悔嗎?不,即使從來一遍,她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
明雅那般嬌弱美好的女子,怎能去面對江湖的腥風血雨,日日活在恐懼與擔憂中。
她寧可犧牲她們的友情,也要在明雅未陷落黑暗前,讓她遠遠逃離。
可明雅,會怨自己吧,恨自己吧,怨自己毀了她的愛情,恨自己的背叛。
可是現在,怎麼也不能挽回,明雅是否明白自己的想法,已不重要了,終究不敢奢望她的諒解,畢竟,自己沒有權利爲她決定感情的去留。
無論怎麼說,拆散她和齊磊,還是有着自己的私心吧,他們的感情,甜蜜得容不下旁人,可是,那雙澄清的眸子裡的痛苦呢,誰又去在乎……
爲什麼,他可以,就那樣,笑着看他們在一起,連痛苦都那麼隱忍。
心又輕輕抽痛着,是爲了他心疼麼……
背後有些響動,象是有人接近。
明晰沒有馬上回頭,心想應是雲生舅舅派給她的保鏢,自她從大宅子裡出來一直不遠不近地跟着,現在靠上前來倒不知道爲了什麼。
卻聽身後的人輕輕哼了一聲:“雲家大小姐可真是有閒情,一個人到河邊看風景。”
那聲音,分明是齊磊。
明晰轉身,可不就是齊磊,一襲黑色風衣,立於面前,竟隱隱有肅殺之氣。
自明雅離開後,自己已有半年未見他。下午時在大宅子裡見他,他只是看似恭順地立在秦老爺子身邊,現在看來,他那時收斂了氣勢。短短半年不見,他竟變得如此深沉,看來真是江湖逼人成長。
明晰見他面色不善,想起下午時秦老爺子帶着他以無故累雲家大小姐受傷爲由登門道歉,秦老爺子一個江湖大佬,肯低就自此,親自上門,誠意全全地說“這孩子自小不在我身邊欠些管教,行事鹵莽,血氣方剛,竟累雲家侄女受傷,我特地帶他來謝罪的。”更讓人驚奇的是,齊磊在秦老爺子說罷竟徑直在自己和雲生舅舅面前躬身道歉——這番舉動自然不是他自願的,但他居然肯做,想來是秦老爺子允了他些什麼,可是心高氣傲如齊磊,再多的好處,讓他在一個有嫌隙的女子面前低頭,總歸心裡有別扭吧,更何況,這件事根本是她引起的,與他一點干係沒有。難怪他語氣和臉色如此差。
思及此,明晰只是微微一笑:“這裡景色的確不錯。”
齊磊的語氣冰冷:“我不是來和你討論這裡的風景的。”
“不是秦老爺子讓你來陪我看風景的麼?”
話一出口,明晰就感覺到齊磊的臉色更加陰沉了,果然自己猜得不錯,上門道歉不過是個藉口,秦老爺子打的是聯姻的算盤。雖然後來雲生舅舅把自己支開,和秦老爺子密談,但多多少少可以猜出來,要不齊磊現在也不會出現了。
齊磊眉頭緊皺:“你既然知道了,那有什麼打算?”
“還有什麼打算,由得了我做主嗎,看雲生舅舅的安排了。”明晰故做淡然地說。
齊磊諷刺地撇嘴:“看不出來大小姐是那麼聽話的人,婚姻大事都由着別人安排。”
明晰不怒反笑:“這樣的婚姻也不錯啊,天盟的少主,儀表不凡,又有才幹,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這樣的福氣的。不是嗎?齊磊,或者,我現在應該叫你秦磊?”
“你真的打算嫁給我?”齊磊的語氣平平,目光卻銳利地緊逼明晰。
明晰聳聳肩:“我聽雲生舅舅的。”眼珠一轉,“還是你不想娶我?那我也不勉強,你自己和秦老爺子提。”
“程明晰,你最清楚我不會想娶你!”
“那你幹嘛不反對,跑來這裡和我說有什麼用?秦老頭打什麼算盤你早就清楚,想做少主也要付出點代價!”
齊磊的眼睛怒瞪着明晰,臉色陰暗,卻是不說話。
“什麼我最清楚?你是想說爲了明雅嗎?那你自己幹嘛不拒絕,想讓我去開口拒絕,捨不得少主的位置嗎?你若真心對明雅,爲什麼不早點脫離這些是非?何苦弄得今天這個地步?說到底,你的野心,遠遠重於什麼情啊愛的吧!”明晰嘲弄地笑:“你一直怪我拆散你和明雅,如果你肯早退出這些是非,明雅會受傷嗎?我拆散得了你們嗎?她不過是去了美國,你若真心想找,憑你的能力一定可以找到,爲什麼不敢去,不願意去,是有更大更重要的事等着你吧,你的野心比什麼都重要,不是嗎?”
一席話說下來,齊磊的臉色竟青白似紙,眼睛裡燃着的怒火卻漸漸弱了下去,眼眶竟隱隱發紅,垂立在身側的手緊緊握着拳,寒風中的身體竟象是在微微發顫。
明晰知自己說話過重,踩到了他的痛處,可是卻也不後悔,到底是把心裡的怒氣發泄了,就不再理他,自顧自轉身又按原姿勢坐下。
不多久,一陣響動,聽起來是齊磊離去了,腳步倒是平穩,聽不出心緒如何。
可不隔多久,身後又響起腳步聲,一人在她身後站定。
明晰當是齊磊去而復返,頭也不回,只是冷冷地說:“你又有什麼話說?放心好了,我不會嫁的,你那些話可以省了!”
身後的人倒真的不出聲,只靜靜站着。
明晰也不理他,徑直坐着,頭埋在膝間,閉起了雙眼,周遭的人聲倒聽得更分明,甚至身後的呼吸都聽得清晰。
坐着坐着,漸漸覺得倦意席來,明晰的神智有些迷糊起來。
朦朧間,身後的人好象動了,有什麼東西被輕柔地放在她的身上,有着熟悉的味道,那種淡淡的清爽,溫暖地包圍着她,她被溫柔地牽引着,象是落入某個熟悉的懷抱。
她想掙開,卻又捨不得,倦意更甚,她只是偎近了那份溫暖,只是想睡去。
可是,在意識完全迷糊的最後一刻,她聽到了一聲嘆息。
那樣的嘆息,幾乎微不可聞,但是她卻聽得分明。
那聲音,那味道,分明是他!
她的意識瞬時清醒,猛地擡起頭來,就直直撞上了那雙澄清的眸子。
真的是他!
再看自己現在的情形,明晰驚得瞬時呆住,自己居然披着他的外套,在他的懷裡要睡去!
怎麼會這樣,剛纔在自己身後站着的,竟是他!
他來做什麼,是齊磊叫他來的嗎?他也是來當說客的?
那他聽了自己的話,知道自己會拒絕了,又爲何不走,反而還要……還要這樣留下來?
數個疑問在明晰的心裡打轉,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一隻溫暖的手落在了明晰的額上,試了試便離開,明晰的耳邊是他溫柔的詢問:“怎麼了,不舒服嗎?”
身上他的外套被裹緊了點,“是吹了風太冷嗎?這樣好一點沒?”
明晰只是怔怔的看着他這般溫柔的對自己,象是呵護着什麼寶貝一樣,心裡卻不是感動,反倒覺得心寸寸變冷。
上次一別,明明說過不再相見,他爲了齊磊的事竟再出現在自己面前,這般的溫柔,究竟爲了什麼?是因爲感激她最終還是成全了齊磊嗎?
那上次那額間的一吻,也是感激她吧,他明白她的心思,又何苦這樣對她,不知道會給她莫名的期望嗎?
又或者,他要爲了報答自己犧牲他的感情?
明晰的心更冷了,面色不由沉了下去。
“怎麼了,很不舒服嗎?要不現在我們去看醫生。”
他的臉靠近她的臉,溫熱的氣息拂在她的臉上,她偏過頭去,忽略掉了那雙澄清眸子裡的擔憂和焦慮。
“我沒事,你不用擔心。”她聽見自己冷冷的聲音,“我不會嫁給齊磊的,就算我願意,雲生舅舅也不會讓我這麼做的,你讓他不必擔心,就算不娶我,他的少主位置一定會保住的。畢竟雲生舅舅不會看着天盟這樣鬧下去,雲龍集團和天盟還是有很多利益往來的。而云生舅舅看起來很欣賞他,他的位置會坐得穩的。”
話一說完,明晰感覺環在自己腰上的手忽然鬆開了,她立時退出了他的懷抱,她轉頭看他,他的臉色竟有些蒼白,那雙眸子竟蘊涵着莫名的情緒。
是因爲自己點破他的心思讓他覺得難堪嗎?磊落如他,在明知她對他的心意的情形下懷着有所圖的心思面對她,總是會覺得難堪吧。
他卻只是微微嘆息:“你不要怪阿磊,他從小不在他爸爸身邊,媽媽又去得早,受盡了欺負,主掌天盟一直是他的願望,他這樣做也是逼不得已,只有擁有了天盟,他才能堂堂正正地和明雅在一起,也只有這樣,明雅纔不會再受傷害,他對明雅,是真心的。他一直都有明雅的行蹤,只是時機還不到,他不能冒着風險出現在明雅面前。”
呵,齊磊對明雅是真心的,那他呢,他對明雅呢,最親的兄弟和自己的心上人在一起,他竟一點不怨嗎?竟願意忍受難堪挾着她對他的情意來爲齊磊說情?
而原來,齊磊和明雅並未被自己拆散,她那可笑的負疚感,可笑的自以爲是,整場戲裡,只有自己是小人吧?
明晰跌坐在石灘上,不由雙手撐地。
“明晰。”他緊張地喚她,手伸過來想拉起她。
明晰立即退後,避開他的手。
他的手僵了一下,收了回去。
石灘上尖銳的石子硌着手,明晰竟不覺疼,反而壓緊了手下的石子。
彷彿過了一世紀,又彷彿只是幾秒,明晰聽到自己問他:“齊磊對明雅是真心的,那你呢?你的真心呢?”
他象是徵住了,面色竟象是僵住了。
明晰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他的眸子裡的掙扎漸漸退去,竟現出了堅決之色,就在他張口欲答的那一刻,明晰忽然聽見耳畔“轟隆”一聲,緊接着“轟隆”聲源源接着。
明晰不由轉頭去看,竟是有人在空地上放起了煙花。
一束束煙火從煙火筒裡飛昇起來,直直升上夜空,在濃黑的夜幕裡綻放出斑斕的煙花,一朵朵,絢爛了,又熄滅了,然後又有新的煙花綻放,絢爛,又熄滅……
明晰站起來,專注地凝視着夜空,煙花在眼中明明滅滅,那麼美麗,可又短暫,自己的愛呢?卻連這煙花也不如,連綻放絢爛的機會都沒有就註定要熄滅了。
既然已知道結果,又何苦執意要從他口中聽到結果,徒然又傷自己一次呢?
真是傻啊。
明晰轉頭看他,他早也站了起來,也在看着她,明明滅滅的煙火已經晃花了她的眼,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可是由他的沉默,她可以猜測到那淹沒在煙火“轟隆”聲裡他的回答,也可以猜測到那雙澄清眸子裡的歉意和哀痛。
就這樣結束吧,在離去前,還有一場煙火送她。
她不想面對煙火熄滅後那瞬時的黑暗。
明晰猛地扯下身上他的外套,任它滑落在地。
恰在此時,一聲“轟隆”,煙火又升,隨即而來有短暫的寂靜。
她不看他的臉,只是輕輕地說:“凌霄,再見。”
說罷,便拔足奔跑離去。
風聲在明晰耳邊呼嘯,這一次,是真的再見了,再也不會相見了,凌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