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邪惡之花

太陽穿透清晨的薄霧,升了起來。

日出又日落。

一天又一夜。

十三個時辰,很慢的,卻又很快的過去。月亮升了起來。滿月之光,如同一片圓圓的鏡子,照在了西湖上,照在了杭州城上,照在了北高峰上,照進了臨風閣中。

照在了臨風閣內山勢最高的樓宇,承風樓之上。勾檐玉瓦,在明月下發出淡淡的光輝,夜色中顯得無比的肅殺,清冷。

承風樓共有七層。最高的一層,是一間巨大的密室。四面緊閉,沒有窗子,只有正中一扇鐵門,門上雕刻着古老的花紋,卻沒有鎖。沒有鎖,也就沒有鑰匙,無人知道此門怎麼開啓。此刻,這扇鐵門緊緊的關閉着,嚴絲合縫,彷彿從古至今,都從來沒有打開過。

在如此密不透風,鋼澆鐵鑄般的密室中,卻點燃了八支巨大的蓮花燈。它們是由八朵銅鑄的蓮花花瓣托起,有如托盤,盤中盛滿了來自深海底的魚油所煉製的油膏,八枝粗如繩索的燈芯,插在油膏之中,頂上的焰火,放出極爲明亮的光芒,將整個密室照得有如白晝。

密室的地上,畫着一幅巨大的八卦圖。分爲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個方位,而那八支巨大的蓮花燈,就分立在八卦圖的八個角之上。彷彿是某種神秘的契點。八卦圖的中央,是一面太極陰陽圖。陰魚和陽魚一黑一白,首尾相接。

密室正北的方向,是一面巨大的白色紗幔,將整個內室與外面隔開。室內無風,白色的紗幔卻在輕輕的顫動,鼓起一圈又一圈漩渦般的紋路,彷彿有什麼極爲神秘的東西,隱在紗幔的背後。

“超心鍊冶,明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反真,載瞻星辰,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明夜子時,滿月如鏡,萬鏡幽明,將自鏡中來取顧閣主性命,閣主素雅潔君子,必將秉燭以待也。”

這是藏鏡人下出的必殺戰書,這間密室,就是顧傾城選擇來迎戰藏鏡人的地點!

滿月當空,月光正正的照在承風樓之上。午夜,子時!

承風樓上的密室,那仿如千年未曾開過的鐵門,忽然無聲的開啓!

兩扇大門,向兩旁緩緩的打開,如同洪荒時的巨獸,緩緩張開了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門上,古老的浮雕花紋,彷彿神秘的咒語和預言。

門外,此刻靜靜的站着一個人,淡紫羅衫,手持竹刀,——薛懷夜!

清澈的月光,從上至下照在薛懷夜的身上,他的身上彷彿籠罩了一層淡淡的冰霜。他的眉眼,是從未有過的冷凝,卻又尖銳鋒利得象一根針,一柄最利的刀,一支隨時可以自弦上發出的箭!

他提着刀,刀尖朝下,緩緩的跨進了門檻。

巨大沉重的鐵門,卻又在他身後無聲無息的合上,一切,彷彿都有人在暗中操縱。

薛懷夜沒有回頭,筆直的走入了室內,站在八卦圖的正中心,面朝白幔。

白幔不息鼓盪。

內裡傳出一個渾厚的聲音:“你來了?”那道聲音緩慢,沉重,略略帶着一絲疲憊,彷彿已經等他很久了。

帷幔中,有淡淡的香氣飄出。

薛懷夜低了低眼睛:“是,我來了。”

他手中的竹刀,在巨大的蓮花燈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目的白光。

帷幔內的聲音又道:“你看,這是我爲你點起的八盞蓮花燈,它們的燈油是用深海魚油製成,燈芯則是用天山絕頂的雪蓮花根做的,所以可以千年不滅,你看,我爲等你而來,夜秉的這八支燈燭,你可還滿意?”

薛懷夜眼中閃過一絲訝然之色,卻仍是道:“是,我很滿意。”

“那麼你近前來。”幔內的聲音道:“穿過帳幔,到我的跟前來,弟弟。”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帷幔內傳出一陣劇烈的咳嗽,疲憊和虛弱之意更濃:“今天晚上,我將給你所有你想要的,過來吧。”

帷幔後的人,竟然是顧傾城。

薛懷夜眼中莫名閃過一線警惕,卻仍是順從的擡步走上前去,走到帷幔前,他右手握住竹刀,慢慢的從中間挑開了紗幔。

紗幔後,是一面巨大的金鼎,幾乎有一人多高,鼎身上刻着兩條噴雲吐霧的巨龍,雙龍正中,是一個大大的篆書“風”字。鼎上香霧繚燒,香氣正從鼎上不斷飄出。

薛懷夜認得那隻鼎,那是臨風閣的金鼎,只有在重大典禮的場合,閣中才會動用這尊金鼎。

金鼎的後面,露出衣衫的一角,似乎還坐着一個人。

薛懷夜眯起眼睛,向金鼎後面看了過去。巨大的鼎身,和繚繞的煙霧,阻擋了他的視線,他看不清鼎後的人影。

鼎後人道:“薛懷夜,你已經到了這裡,爲什麼還不動手呢?你不是一直想殺了我嗎?”薛懷夜細長的眼睛眯了起來:“我從未有想過要殺你,哥哥。”

“是麼?”鼎後的語聲,突然變得凝重,肅殺,一字字道:“還不肯承認麼?薛懷夜,你就是藏、鏡、人!”

殺氣充盈了內室!

帷幔大幅鼓盪起來,激烈如海浪起伏。

“你不是顧傾城!”薛懷夜眼中光芒一閃,突的大喝一聲,拔出竹刀,一刀劈在了金鼎之上!

同時,鼎後伸出一隻手,按在了鼎身之上!

金鼎在兩股巨大內力的衝擊之下,忽然“轟”的一聲,從中裂爲兩半,裂口如切。

鼎中迸出無數香灰,香霧瀰漫,漸漸半散,霧後現出一個挺立的青衣人影。

沈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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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懷夜兩眼驀的瞪大!死死的盯着他,眼裡的戒備之色更濃:“你把我哥哥怎麼樣了?”他雙手握刀,立在身前,一邊豎起耳朵傾聽身周的動靜:“他在哪裡?”

身後卻響起了一個淡淡的語聲:“我在這裡。”

薛懷夜沒有回頭。那個人慢慢的走了過來,步履滯澀,一直走到他身側,離他丈餘遠的地方,看着他:“事到如今,你還要抵賴嗎,懷夜?你處心積慮,先是以‘妙回春’令我中熱毒,讓沈萱不得不去清涼泉爲我取水,然後你再假裝成磨鏡人,意圖殺死沈萱,不料卻被沈萱的袖白雪擊成重傷;你事先在泉水中下了劇毒,讓沈萱帶回給我,我當然不會疑心沈萱,因此中了‘七葉一枝花’的毒,雖然未死,功力卻幾乎全失;你再以藏鏡人的身份出現,用金箭射出必殺戰書,想將我一擊必殺!”

他看着薛懷夜,自己的親弟弟,眼中的神色,是無比的痛心,痛恨,卻又無奈,憐惜:“就爲了殺死我,奪取閣主之位,你竟然心狠手辣,一至於斯麼?弟弟!……”他強自壓抑的咳嗽着,嘴角有血跡溢出。

薛懷夜終於回過頭來,看着顧傾城。他看着這個從小就與自己貌合神離,勾心鬥角,卻又不得不相處在一起的哥哥,他們就好象兩根強擰在一起的麻繩,終因爲命運的交錯,而在彼此的心裡,打上了死結。

現在,也許是斬斷這個死結的時候了。

“你終於,準備殺死我了麼,哥哥?”薛懷夜手中的竹刀,一點一點的擡起,刀上卻彷彿壓着千斤的重擔般,每擡起一點,都讓他吃力無比。他細長的眼眸,竟然有一點發紅,終於雙手捧着,將竹刀的刀尖,對準了自己的哥哥,顧傾城。

也許,這柄殺死過師傅南海神尼的竹刀,註定是一把邪惡之刀,握有這把刀的人,註定將走上一條邪惡的不歸路,萬劫不復。

現在,他又將用這柄刀,殺死自己的哥哥。

他的眉宇間,緩緩升起了一點淡淡的精光,如同北極星辰般鎮定明亮。北極星不動而指揮萬物,心如北極星恆定,而外物皆如我所願,瞬息心息力一致也。

他將刀高舉過頭頂。看着自己的哥哥,眼中綻放出決絕,鋒銳,森寒的光芒!

“我不殺你又如何。”顧傾城輕輕的嘆息,以帕掩脣,拭去嘴角的血跡:“你一直不肯承認自己是藏鏡人,是因爲你意外的發現,沈萱竟然會出現在北高峰絕頂,承風樓第七層的密室中。你一直沒有想到,這個殺局,雖然是你爲我而設的,卻同時也是我和沈萱爲你反設下的,必殺之局!”

他的話音剛落,地面上的八卦圖忽的動了起來!

乾、坤、震、巽、坎、離、艮、兌八個方位轉動變化着,帶動八角之上的蓮花燈,也跟着旋轉移動。而薛懷夜腳下的太極陰陽圖也跟着動了起來,與八卦方位反方向轉動,等到八卦圖停止下來的時候,薛懷夜眼前的所有景象,都發生了變化!

顧傾城的人已經從“坎”字位挪到了“乾”字位,乾爲天,主八卦圖方位變化,他此刻正坐到了金鼎所在的方位,一面高大的太師椅上!

而薛懷夜所面對的,卻是“震”字位,震爲雷,主發動雷霆一擊,而此刻在這個位置上的,霍然正是沈萱!

沈萱的手中拿着一柄刀。這柄刀不是袖白雪。

事實上,世上無人見過袖白雪這柄刀,人們所能看見的,只是刀從袖底飛出,出鞘時的剎那的一抹光華,刀光!

沈萱手上拿着的,是一柄長刀,刀柄漆黑,刀身也漆黑。刀柄是用烏犀角做的,烏黑如玉。刀身卻是墨一樣的黑,水一樣的清亮,閃耀出夜一般深邃幽遠的光澤。

沈萱將刀橫在胸前,刀刃向外,刃口的弧度如同彎月般優美,卻如同冰棱般冷銳!漆黑的刀身,在燈光的映照下,光華流溢,如同濃墨在刀身流過。

“這柄刀,叫做墨夜。”沈萱將刀擡起,刀尖一點一點,緩緩指向薛懷夜,殺氣一點一點凝聚,愈來愈濃。“墨夜和袖白雪,是兩柄相生相剋的刀,你永遠也不會看到兩柄刀的同時出現,正如你永遠不會看見日月同時懸空。”

“這柄刀,將帶你沉入永無白晝的漆黑墨夜!”

兩柄刀幾乎在同時發出了攻勢!

刀揮出,兩道優美到極致,也冷厲到極致的刀光相交,如同兩輪彎月碰撞,空中迸出一連串的火花,明滅起伏,如同羣星散落。連那光亮的蓮花燈都爲之一黯。耀眼的刀光之下,一切景象瞬間化爲空白。

刀光泯滅,沈萱和薛懷夜各退了一步。

兩個人互相看着對方,他們勢均力敵,均知道自己今晚遇到了生平最強勁的對手。兩個的眼神,腳步,身形,刀身,都在隨着對方的變換,而緩緩的變換。

高手相爭,生死一線,任何一個破綻,都可能成爲生死相決的致命關鍵!

他們生死決戰的身影,落入了高踞在太師椅上的顧傾城眼裡。兩個人的身影,在他漆黑髮亮的瞳仁中不斷變換着方位,他的眼神愈來愈幽深,如同深邃不見底的夜空。

“錚!”兩個人手中握着的刀再次相交,卻迅即退開,瞬分即合,再次交戰的時候,兩柄刀卻沒有發出聲音,強大的殺氣卻雙相交的雙刀之上發出,瞬間向外膨脹,顧傾城面前的帷幔,忽的狂舞起來,卷向空中,裂成點點白色碎片,密室之內,如同下起了一場密密麻麻的雪。

“噝——”一盞巨大的蓮花燈,爲殺氣所激,焰火一晃,竟然熄滅了。跟着“噝噝”連聲,又有一盞,跟着又是一盞蓮花燈被強大的殺氣所滅。

八盞燈瞬間滅了五盞,密室中的光亮陡然一暗!

“你殺不了我,而我,卻會將你送入修羅地獄!”薛懷夜笑了起來,步履卻有些不穩,他受了內傷,一縷鮮血從脣角溢出。他持刀的手,卻依舊牢牢握住竹刀柄,蒼白的面容顯出異樣的猙獰,看着對面的沈萱:“是時候說再見了,沈萱!”他眉宇間的光芒亮如星辰,氣勢磅礴,如同北極星就從他額間升起,主宰萬物,大喝了一聲:“斬空極!——”

然後一刀揮落!

一波又一波的巨大光波,如同日輪般向外擴大,瞬間將整個密室吞沒。

剩下的的三盞蓮花燈,也在那輪光波中悉數熄滅!那一剎那,彷彿陷入了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黑暗。

那一刀所釋放出來的能量,如同滅世!

地獄般無邊無際的黑暗中,忽然現出了一朵晶瑩的雪花。它是如此潔白,美麗,輕盈,彷彿因了它的出現,世界恢復了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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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又有一朵雪花,在黑暗中綻放。然後,又是一朵。白色的雪花,一朵,又一朵,綻放在無邊的黑暗之中,彷彿盛開在黑暗地獄中最聖潔的花朵,洗滌着這個塵世。

黑暗中有風聲輕輕響起,象是雪花綻放的聲音,又象是將亡者送往彼岸的安魂送葬曲,輕輕的,極美妙,如同帶着死亡氣息的樂音。

那是袖白雪破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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