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晚上。
海文萊特的外城區,夜色愈濃。清淺的月光像一片迷霧,籠罩了街頭新開業的劇場。
劇場內,人山人海。
在弗爾家族的奮力宣傳下,臺下座無虛席,各式各樣的觀衆坐滿了劇院。他們臉上帶着期待的表情,嘈雜的說話聲傳出劇場,半條街都能聽得見。
臺沿和穹頂擺滿了油燈和蠟燭,使得夜晚的舞臺也明亮得有如白晝一般。
“那幫廢物總算是有點用,最終還是給我把人給拉夠了。”迪克坐在前排,回望了一下整個觀衆席,較爲滿意地點了點頭,這麼說道。
在他旁邊,坐着的是康特。不過康特並不會對他的話有什麼反應,此刻,他正拿着劇場的宣傳單玩得不亦樂乎。
很顯然,迪克也不指望康特能說什麼。確認了沒有空座位後,他也不再東張西望,把頭轉回來,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好。
或許是因爲有些緊張,他忽然從腳邊端起了一個夜壺,抱在手中。
本來,他只是一直捧着它想要復仇——時時刻刻地捧着它。然而後來,報仇的念頭漸漸散去,他卻發現自己迷戀上了這個散發着金屬光澤的小東西。只要他手中抱着一個夜壺,感受着那冰涼的溫度,就會特別的安心,再躁動的情緒都會被它漸漸撫平。
他沒敢讓別人知道,每天晚上睡覺前,他都得把手搭在夜壺上,才能夠睡得着。
“希望今天的演出可以順利結束,不要出什麼意外……”
就這樣,把夜壺放在自己的腿上,像抱枕一樣的抱着它,迪克的心情漸漸平復。他深吸一口氣,無視周圍觀衆捏起的鼻子和異樣的眼神,耐心地等待着表演的開始。
又過了大約十分鐘。
一隊樂隊來到舞臺旁邊,奏響了悠揚的音樂。
劇場裡嘈雜的聲音驟然消失。觀衆們停止彼此間熱烈的討論,屏息凝神,把目光投向了舞臺中央。
舞臺的帷幕,終於被緩緩拉開。
“先生們女士們,晚上好,歡迎大家來到弗爾歡樂大劇場,欣賞我們的演出。”主持人站上舞臺,儘管沒有話筒,他的聲音卻依然清晰洪亮,傳遍了劇場的每一個角落,“衆所周知,劇院是內城區的娛樂,還有很多民衆從未享受過。但是,從今天起,這一切將會改變。弗爾家族會把這一樂趣分享給王都的每一個人,讓我們爲艾克斯·弗爾先生的慷慨鼓掌。”
在弗爾家族的佈置好的觀衆的帶領下,臺下發出了極爲熱烈的掌聲。
掌聲漸息,主持人再次露出微笑。
“我知道你們期待已久,因此,我也不在這裡惹人討厭了。就先請大家欣賞我們的第一個表演,來自約克鎮的亨利先生,爲大家帶來的魔術表演。”
觀衆席再次傳來掌聲。
主持人退場,舞臺邊的樂隊奏起歡快的入場音樂,努力調動着現場的氣氛。
在音樂聲中,就這樣,魔術師亨利上場了。只見他瞪大眼睛,帶着一臉困惑的表情,踏着有點滑稽的步子,像個藏頭顧尾的小賊,走上了舞臺。
他左搖右晃地走到舞臺中央,音樂聲也隨之停止。
觀衆們期待地看着亨利。
只見亨利在臺中央站定,忽然,把空空如也褲子兜掏出來,對着觀衆,臉上作出了一個極爲誇張的哭泣臉。
有些觀衆被逗樂了,發出了一小陣笑聲。
“把喜劇和魔術結合在一起,是一種比較討巧的做法。”迪克帶着一臉嚴肅的表情,像個評委似的點評着,手裡的夜壺彷彿就是他準備頒給冠軍的獎盃,“不過再看看吧,歸根結底,還是要看他的魔術表演得怎麼樣。”
雖然並沒有人在聽他的點評。
臺下的笑聲很快消失了,這時,一個穿着短裙的金髮女郎卻走上了舞臺。
金髮女郎的上場,立刻引起了臺下一陣騷動。
然而,她卻沒有與觀衆互動,而是徑直走到了亨利的身邊,雙手叉腰,瞪着眼睛,氣鼓着臉看着亨利,看上去一半生氣一半嬌嗔。
很多觀衆看到這一幕,露出了饒有趣味的表情。
亨利見狀,也窘迫撓了撓頭,彷彿他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撓着撓着,突然從頭髮中撓出了一朵玫瑰花。
他呆呆地看着手中的玫瑰花,一付狀況外的樣子。忽然,他靈機一動,帶着誇張諂媚的笑容,單膝跪地,把玫瑰花獻給了金髮女郎。
笑聲與掌聲一齊從觀衆席發出來。
迪克看到這裡,也點了點頭,裝模作樣地點評道:“這種表演雖然在內城區顯得有點上不了檯面,不過確實,放在外城區,效果還是不錯的。”
康特則傻乎乎地跟着別的觀衆一同鼓掌。其他人的笑聲都停了,他還笑得合不攏嘴,也不知道在笑些什麼。
迪克見狀,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露出那種“我不認識你”的表情——那一瞬間,他甚至有種換位置的衝動。
弗爾家族的臉面,都要讓這個傻子丟光了!
他扶着額頭,把自己的臉擋住,不由自主地這麼想着。
然而,就在這時,他卻忽然聽到觀衆席又傳來了一陣陣驚呼。
魔術師又拋出什麼梗了?
迪克頓時心生疑惑。
這個表演節奏掌握得可不好,大部分觀衆還停留在上一個梗帶來的喜劇效果中,現在就拋出新的花招來,未免有點太急躁了。
這樣想着,他擡起頭,皺眉看向了舞臺。
只見舞臺上空空蕩蕩,剛剛還在那裡耍寶的亨利和金髮女郎,此刻都沒了蹤影。
迪克愣住了。
怎麼回事?這是表演的一部分嗎?
“發生了什麼?”沒辦法,他只能拍了拍旁邊康特的肩膀,這麼問道。
康特一邊笑,一邊鼓着掌,說:“聖光……哈哈哈哈……聖光,把他們都淨化掉了……哈哈哈哈。”
迪克愣住了。
在短暫的疑惑過後,他開始覺得,康特又在發傻了。
聖光把他們淨化掉了?怎麼可能嘛!
他甚至帶着戲謔的表情笑出了聲。
不過很快,他這幾聲笑就變得越來越幹。漸漸地,他也笑不出來了。
周圍的觀衆也是如此。他們臉上的表情從期待和歡樂,慢慢變成了震驚和驚慌。
只見,無數的聖騎士,忽然從劇院的後臺、入口、出口……各個地方涌了出來。他們全副武裝,手中握着長劍,有些還沾着血。血從劍刃滴到地面上,顯然是剛剛纔殺過人。
歡樂的配樂戛然而止。
舞臺邊的樂隊還來不及作出什麼反應,忽然,從觀衆席上站起來幾個神父。幾道聖光彈被召喚出來,同時擊中了樂隊。整支樂隊在這一瞬間灰飛煙滅,連半根琴絃都沒剩下來。
觀衆們一下子慌了,有些想要站起來,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究竟是怎麼了……”
“我的天啊!他們都死了嗎?”
“發生了什麼,我不想死,我要出去!”
迪克也是如此,眼前的一切完全超乎他的想象。驚慌失措之下,他也忘了演出之類的東西,只想趕緊離開這裡。
“大家不必驚慌,沒有人會傷害你們的。”
然而,就在這時,一個似乎被神術加持過的、洪亮的聲音卻在劇場內迴盪了起來:“這是神的僕人在懲罰那些墮落者。至於普通的信衆,自然不會受到半點傷害。大家坐在觀衆席上,欣賞聖騎士們矯健的身手就好了。”
只見劇場的入口處,一個肥胖的身影走了出來。
“父……父親?”迪克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那是艾克斯·弗爾,弗爾家族的主人,這座劇場的擁有者,也是今天晚上這場演出的最初策劃人。
他帶着胸有成竹地笑容,一邊走,一邊繼續說道:“也請大家配合神的意志,不要擅自離開劇場,否則,同樣會被認爲是惡魔的追隨者,聖光將會是你要面對的嚴酷懲罰。大家明白了嗎?”
他的語氣雖然聽上去親切又正直,然而,在場所有人,都從其中聽出了威脅的味道。
觀衆席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大家呆呆地望着艾克斯。而那些站起來想要離開的人,此刻,也在看了一眼周圍無數的聖騎士後,戰戰兢兢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上。
再沒有人敢動一下。
就這樣,所有人都乖乖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彷彿他們真的是一羣素質極高的觀衆,此刻正在觀看一場精彩的演出。
而他們能欣賞的唯一內容,就是瘋狂殺戮劇場工作人員的聖騎士,以及後臺隱隱約約傳來的慘叫。
“媽媽……我想回家。”
“別說話,孩子,媽媽在這呢。別怕,不用會有事的。”
新裝修的粉刷味被掩蓋,血腥味成爲了這裡的主人。
面對這一切,艾克斯卻站在觀衆席的走廊,似是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他緩緩地走到了迪克的身邊。
“父……父親,這是怎麼一回事?爲什麼會有這麼多的聖騎士?還有……還有,我們劇院裡面,怎麼會有墮落者?不是您讓我負責今天晚上的演出嗎,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迪克轉過身,拉着艾克斯的衣角,帶着震驚、茫然、慌張等一系列複雜的情緒,小聲問道。
艾克斯用他的大手,拍了拍迪克的肩膀,用一種更加溫和的聲音,輕聲地說着:
“別擔心,沒事的,你做的很好。我們都不會有事的……”
感受到來自父親的安慰,迪克也漸漸不那麼驚慌了。不過,他還是閉上眼睛,不去看來自聖騎士的“表演”,抱緊夜壺,努力想把這些血腥的畫面從自己的腦中甩出去。
說白了,他也只是個十多歲的青少年,又何曾經歷過這種場面?
這一切……這一切真是太可怕了!
然而,這麼想着,緊閉雙眼的他,卻忽然聽到了來自他父親的、一聲壓得極低的咒罵:
“可惡!到底是誰告的密,和那些法師搞了這麼久的關係,這下全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