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妻不解其意,說道:“君心再難測,皇上厚待老臣不會錯的。自古明君皆有相公這樣的能臣輔佐,方成千古佳話。這京城裡除了開平王府常家,就是咱們韓國公府李家了。咱們李家雖沒出個王妃太子妃,但有幸得臨安公主下嫁,這纔是真實惠呢。”
李善長蹙眉說道:“有了臨安公主做靠山,咱們李家經得起大風大浪,我就怕旁人橫生枝節,引火燒身。”
老妻安慰說道:“孩子們都很聽話,沒有孟浪之輩,將來有本事的去做官,沒本事的在家讀書當個富貴閒人。親戚們我也都交代過了,好好約束族人,若有作奸犯科之輩,一律逐出家門,從族譜除名,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我們這等人家不得包庇縱容作惡之人。相公整天憂國憂民還不夠,這會子又操心家事來。”
李善長笑了笑,“好了好了,我也就是隨口說說,時候不早,該準備去上朝了,你陪我用早飯吧。”
老妻嚴謹治家,李善長當然知曉。他心中有鬼,惦記着剛纔的噩夢,他所說的旁人,指的其實是徐妙儀。
如今的李家和當年謝家一樣,家中沒有出現過不孝子弟,鐵桶一塊,李家若有禍患,不會再蕭牆之內。可當年對付謝家,李善長照樣找到了漏洞,假戲真做,栽贓嫁禍,將謝家滅門。
羊圈建的再嚴實,也無法真正阻止狼的進攻。
徐妙儀無疑是頭在曠野廝殺磨礪過的小狼崽子,李家這些子孫都不是她的對手……
李善長將這些憂思深埋在心底,若無其事的和老妻一起用早飯,吃到一半,心腹幕僚匆匆趕來,“相爺,有急報。”
李善長心下一沉,放下筷子,平靜的對老妻說道:“你繼續用飯,我去上朝了。”
老妻點點頭,吩咐丫鬟,“把相爺的手爐添上新炭,再泡一壺參茶。”
李善長換上大紅朝服,登上十六人擡的大轎,這個轎子就像一座可以移動的小房子,寬敞舒適。
大明丞相冗長威儀的儀仗隊伍駛出韓國公府,天還沒亮,雪色籠罩京城,沒完沒了的雨夾雪似乎把空氣都凍住了,護送騎兵的盔甲和兵器上結了冰,在清冷的雪色映襯下,所到之處皆是一片令人膽寒的肅殺之氣。
李善長想起了剛纔的噩夢,瞳孔一縮,關上了窗戶,他將溫暖的手爐捧在胸口,“這麼說來,報恩寺爲母抄經的徐大小姐是個冒牌貨了?”
大轎裡,一人跪在陰暗處,低頭說道:“屬下無能,沒能早點發現那人是個替身。屬下看見每日從禪房送出來的佛經都是徐大小姐的筆跡,就大意了。”
李善長揉了揉額頭,“你不是無能,是該死。倘若黃儼還在,早發現玄機了。”
那人磕頭說道:“屬下該死!”
李善長說道:“她現在最大的靠山是燕王,要搞清楚她的行蹤,就要盯緊燕王,燕王府那邊有何動靜?”
那人說道:“自從鳳陽賑災回來,燕王替太子背了黑鍋,皇上革了他所有的差事,一直賦閒在家,並沒有什麼動作。”
李善長問道:“昨天臘八皇家祭祀,燕王表現如何?”
那人聞言,戰戰兢兢說道:“昨日燕王稱病,並沒參與祭祀。”
李善長大怒,“混賬!他說病就病了?哪有那麼巧!一個失蹤一個病,分明有詐!”
那人低聲說道:“昨日還沒得到報恩寺那位是個冒牌貨的消息,所以屬下沒深想,屬下知錯了,這就去查燕王的行蹤。”
李善長一字一頓說道:“這一次,一個都不要放過。”
那人猛地擡頭,“連燕王也……”
李善長冷笑道:“燕王?什麼燕王?燕王不是在京城王府養病嗎?連帝后都賜了藥材去燕王府了,怎麼可能有兩個燕王呢?外頭的那個,必須是假的。”
主人下了格殺令,那人會意,“是,屬下遵命。”
“慢着。”李善長說道:“倘若失敗,你提頭來見。”
三天後,李善長半夜被幕僚叫醒,書房裡,斷了一臂的手下跪在李善長面前,“屬下無能,燕王和徐大小姐逃出了包圍圈,生死不知!”
看着李善長如死灰般的神色,手下說道:“相爺,我們也並非一無所獲。人沒有抓到,但是我們把最要命的東西搶到手了。我們的人在紹興發現了燕王一行人的蹤跡,他們不知爲何,時隔一年,又跑到鸞鳳墓地挖了一夜。從道路淤泥裡馬車車輪的印記來看,應該挖了不少東西,我們一路跟蹤……”
燕王和徐妙儀並沒發現被跟蹤,但是他們向來謹慎慣了,將箱子裡的文書賬本一分爲二,一半隨身攜帶,另一半則裝成是貨物,託給鏢局的鏢師運到京城。
鏢師比較好解決,全部殺了深埋,東西運到相府。
另一隊人馬半路設伏,這一次不用顧忌燕王的性命,乾脆用弓/弩把馬車射成了刺蝟車,可惜燕王勇猛過人,和徐大小姐衝出了包圍。
李善長打開箱子,看着裡頭的文書賬冊,每一本都能立刻要了他的命,幸好,幸好這些東西搶回來了!
手下捂着還在流血的斷胳膊哭道:“功過相抵,求——”
李善長揮劍砍斷了手下的頭顱,冷冷說道:“將這些東西燒掉,另外,所有參與這次行動的人——送他們一杯馬錢子上路吧。”
處理完這一切,快到早朝時候了,李善長一行浩浩蕩蕩往皇宮方向而去,京城四品以上的文武官員都要早朝,一般武將騎馬,文官坐轎,每天黎明時,文武百官往皇城外聚集,和李善長的官轎相遇時,武將下馬,文官下轎,皆行禮避讓,以顯對這位大明丞相的尊敬。
李善長坐在小房子般的大轎裡,聽着文武百官行禮避的聲音,紛亂蕪雜的心情漸漸平靜起來了,暗自告誡自己:不要急,不要慌,我跨過了無數坎坷,熬過無數艱難時光,方有今日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豈會輕易毀在一個小姑娘手裡?
宮門轟然開啓,文武百官魚貫而入,鴻臚寺和錦衣衛的人在過道處檢查官員的儀容和對牌,以免有人殿前失儀,李善長到了他當值的廊房,一個添炭的老太監朝他使了個眼色,李善長屏退衆人,問道:“什麼事?”
老太監神色慌張,四處張望了一遍,方低聲說道:“相爺,燕王和徐大小姐昨晚半夜求見皇上了。”
來的好快!李善長身形一晃,扶着書案穩住身體,“此話當真?真的是他們?”
老太監說道:“他們穿着飛魚服,混在毛驤的錦衣衛裡頭,說西北有緊急軍情,關於北元皇室奪位
什麼的。但這兩人的臉,奴婢都印在腦子裡了,黃公公死的那麼慘,他們化成灰奴婢都認得。皇上寢宮的燈從半夜一直亮到現在,奴婢覺得,應該是出大事了。”
李善長問道:“他們說了些什麼?”
老太監搖頭,“奴婢不知啊,以前黃公公還在時,奴婢還能近身服侍皇上,現在黃公公冤死詔獄,皇上身邊一個太監都沒有,使喚的都是女官了,奴婢淪落到做添炭打更這種粗活。”
李善長說道:“你做的很好了,儘快找個機會告老離宮吧,我會安排好你的晚年。”
老太監感激涕零,連連道謝。
李善長暗道,這個人知道的太多,不能留了……現在我該怎麼辦?坐以待斃是不成的,難道非逼着我使出保命的絕招嗎?
到底是歷經無數兇險的政治漩渦依然巋然不動的老狐狸了,李善長有今日的地位絕非浪得虛名,他很快平靜下來,一邊想着應對之策,一邊打開漸漸涼下來的手爐,倒出燃盡的灰白色炭灰,用銅製火鉗夾了一塊燒得通紅的紅籮炭進去。
手爐復又溫暖如初,手心溫暖,僵硬的臉也漸漸柔和起來,李善長抱着手爐淡笑:黃儼死了,我身後還有無數個黃儼。可是小姑娘,若沒有燕王這個靠山,你該何去何從呢……
今日早朝和往常一樣,或許是心中有鬼,李善長有時候覺得龍椅上的皇上盯着自己看,看得他如芒在背,平靜下的心緒幾次起伏。好容易熬到早朝結束了,毛驤親自到李善長的值房去請,“丞相,皇上在御書房召見。”
毛驤是錦衣衛指揮使,一品武官,很少做這種跑腿傳話的事,今日來請李善長,可見洪武帝之慎重。
終於來了!李善長整了整冠服,確定並無失儀之處,纔跟着毛驤去御書房。
御案上的奏摺已經堆成了小山,洪武帝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坐在案後批閱奏摺,他坐在窗前的羅漢榻上,一手執黑,一手執白,自己和自己下棋。
“你來了。”洪武帝指着棋盤,“你說說看,這一局誰勝誰負?”
李善長撫須說道:“依微臣看,勢均力敵,是一局和棋。”
洪武帝笑道:“愛卿,任何一種棋局,肯定有輸贏。只要兩個下棋人不肯握手言和,遲早會決出輸贏。”
作者有話要說: 我把存稿的發佈時間設定錯了。寫了2916年……以後大家要是沒看見固定更新並且我也沒發公告就表示我腦抽設定錯發佈時間。大家可以去微博提醒我一下…剛剛從幕後蹦到幕前,本文大BOSS沒有那麼容易狗帶,不過他以後的日子也不會好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