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波如常,迴應她直視不曾閃避,已叫她心下愈加溫暖。
他還不知,女兒家兀自動了心,卻也明白,她只是他的知己,怕是終其一生也只能在這星月樓中做好他的知己,不敢求更多。
二人繼續吃菜,房間裡安靜的,卻叫二人都很受用。就好像是一家人常坐在一起吃飯,慣了的,沒什麼特別,但就是叫人舒心愜意。
填飽了肚子,他繼續喝酒,她則來到琴座坐下,緩緩波動了琴絃。
在那舒緩的琴音中,他忽然起身,來到對外窗前,是估準了時候。果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只從車窗中露出側臉,打石榴街上匆匆而過,不曾左顧右盼,便不知一雙深邃黑目始終牢牢盯着她。也不過就是片刻,馬車的尾巴還可見,他卻已經望不見那車裡的人兒。
皮二月,身爲女兒家,你卻怎可活得這般逍遙?
“我自名逍遙,”樑凨璿說着,回身來到桌前舉起酒壺,直接對着壺嘴暢飲了一大口,似吟似唱道,“北冥有魚,其名爲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裡也;化而爲鳥,其名爲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裡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伴着西虹琴音,樑凨璿一邊飲酒,一遍唸完了整首《逍遙遊》。吟唱之聲愈澎湃,琴音漸哀,末了齊安靜。
“逍遙……”西虹沙啞着嗓音喚道,欲勸,卻無言。
“哈哈……哈哈哈哈!”樑凨璿大笑,笑得露出整齊潔白牙齒,那笑意卻不達眼底。眼底之意,比哭還悲傷。
這便是他只在她面前露出的軟弱,以笑代哭,好歹得以宣泄心中些許憤懣。
“我自名逍遙,”笑夠了後,他坐回桌旁,又優雅地斟酒慢用,像是在對西虹解釋,“盼江河萬里,我能展翅衝雲霄,生尾暢遨遊,自快活逍遙。”
他從不曾告知西虹自己究竟身份,西虹也從不探問。但他偶爾如此,西虹猜測,他出身高貴定不假,旁人都豔羨,怕是卻無人知,他有幾多身不由己。或許,那人人豔羨期盼的,卻是他所不喜。也許,他更希望出身鄉野,沒有錦衣玉食,好歹天大地大,只要有勇氣,就都能去闖一闖。自由,是他最渴望的,只因是他最缺失的。
逍遙公子,是在這星月樓中,他自己給自己起的名。不過是樓高三層,後有院,佔地也不過百坪的一方小天地。只要給足了銀兩,在這裡,他確實是人人豔羨的一名翩翩公子最是逍遙。
銀兩,恰是他好歹不缺的。樑凨璿很欣慰,樂意常來此,做他短暫的逍遙公子,暫時遺忘他始終還是未能衝破這名爲京城的囚籠,甚至在這囚籠中還有一更小的囚籠名大明宮。
今日出宮時他卻是逃了。
倉促間,他得知虎子又給華公公送了一封信。立即明白,他或還耐心等得,魏昭容卻是等不得,今兒又給那位去了信,定是催促。事情順利的話,他終於得以展翅……他爲何卻是逃了呢?也不過是逃到了這方仍在囚籠內醉生自由的天地。
時間漸過,星月樓也開始熱鬧起來,人聲漸多。
“公子,再添些酒嗎?”西虹彈過了五首曲子,知他該聽疲勞,暫停了停,留意桌上酒水不多,問道。
不待他答,西虹已至門邊,吩咐廊中丫鬟,道:“再取五壺忘憂釀來。”
忽然,他也起身至門邊,竟道:“不用,我走了。”說着,掏出一錠足兩銀寶交給那門邊丫鬟。
西虹急詫異,但張口不是挽留,只道:“奴家送公子。”後跟在樑凨璿身後相送。
二人走至二樓樓梯口。打眼下望,見秦媽媽親自在門口招呼着一位……西虹瞧着門口那位年輕的公子面生,也瞧出秦媽媽不是在招呼客人,而是在攔人;樑凨璿卻是一眼瞅出那人“面熟”,不由停止了腳步繼續觀望。
“不知公子名姓,可當真過了戴冠年紀?”秦媽媽看人極準,這會兒見樓中來了新客人,衣着不俗,自是重視親自歡迎,但近前細看,卻立即瞧出面前這位小公子太過年輕,雖梳着冠發,但分明不過十二三歲。他騙不過她一雙火眼金睛。秦媽媽便是攔着人不讓進。
小公子一笑,不答,當即掏出一錠元寶來,往前一送。不料,秦媽媽卻不接。
小公子一愣,心道,可沒聽說進青樓消費的,還要被問年齡啊。
雖然經她觀察,出入這星月樓中人多是中年,年輕者也已戴冠。她不是已經喬裝冠發了嘛,還粘了假鬍子呢!剩下的,不是該有錢好辦事嗎?
秦媽媽無奈地搖了搖頭,道:“公子有所不知,是咱這星月樓獨有的規矩,不戴冠者不得進。公子年幼,還是晚幾年再來吧。”說着,秦媽媽瞅了瞅小公子身後隨來的侍從,又笑道,“待公子下次來,可叫隨行的丫鬟便衣隨來,不妨礙的。”
侍從頓時心虛,下意識捂了捂胸口,更加暴露了其是女扮男裝。
小公子見瞞不過這秦媽媽,乾脆直白道:“她確是我府中丫鬟。”說着,傾身向前,特意叫秦媽媽瞧見“他”一方耳洞,又道,“秦媽媽又是如何評斷,我尚年幼,不及戴冠?”
秦媽媽一愣,驚覺自己看走了眼,難道“他”也是……
小公子接連道:“實不相瞞,我爲弱子出身,自幼體弱多病,家中長輩擔憂,曾將我當做女孩兒養,如今年紀十五,這身形卻還不比旁人家公子。許是差遠了,叫媽媽誤會。”
聽小公子如此解釋,秦媽媽一時間也是拿不準了,又執着問道:“不知公子名姓?”
“我姓皮……”小公子眉目一轉,像是臨時改口,衝着秦媽媽眨了眨眼,道,“媽媽可叫我逍遙公子。”
好一個逍遙公子!樑凨璿拍掌走下樓梯。
此時秦媽媽心思電轉,京中大家,姓皮者寥寥,僅紫微舍人府下,確有弱子出身皮懷禮年紀已至十五戴冠,爲五皇子伴讀。如此一想,秦媽媽便是信了,眼前這位皮姓逍遙公子當真是她看走了眼,不過因爲弱子出身,身形尚有不足。可他爲了避諱所用的名兒怎就偏偏是……“逍遙公子,您怎下了樓來?”見樑凨璿下樓,秦媽媽忙是招呼。
西虹代答:“媽媽,公子這便要……”走字被樑凨璿攔下不及出口。
他改變主意了,瞅着這“皮姓逍遙公子”,對秦媽媽道:“他是我請來的客人。”
小二月一愣,剛瞅着眼前男子有幾分面熟,忽覺黑雲壓下。他湊近了她耳邊,輕聲道:“你,隨我上樓。”
他是誰?小二月一時想不起來,只覺定是見過的,而且不是近日。回憶間,她帶着賢香已是不知不覺跟着樑凨璿到了二樓包間。
既然樑凨璿親自邀請,秦媽媽也誤以爲了小二月是皮懷禮,便不曾再多過問,看着樑凨璿臉色,還是隻留西虹一人伺候,便自離去。
樑凨璿吩咐西虹道:“再去取些酒來。”
西虹意會,將門爲他們關上,親自去到廚房取酒。
小二月隨着樑凨璿同到桌邊坐了,這才少了二人身高差距上的壓迫感,只看着他的臉,看着他那雙眼睛,忽然憶起。是他!
他又是誰呢?雖然記起了二人在哪見過,不過是在街市上匆匆見過兩面,小二月發現,她還是壓根不知道他究竟是誰。
說來,他的模樣可變了不少。約莫是兩年前,那時她十歲出頭,看他樣子也不過十二三四。他已是身高頎長,但到底還是個孩子,高度也不至叫人側目。眼前,如今他已戴冠,卻竟已身高八尺?剛剛近身,她可只到他胸膛高度。
他太高了,身材也更顯精壯,氣勢更超出兩年前太多。回憶二人剛剛近身,她親眼瞧着,他胸口、手臂衣衫皆稍有緊繃。對比家中爹爹、兄長,都是文弱書生,他如此身材,叫小二月回憶起來都不禁吞了吞口水。
聽方纔那媽媽說,他叫逍遙公子?
小二月尷尬地衝着樑凨璿笑了笑。她一不小心跟他用了相同的避諱名字,可是礙了他的眼?害怕。哪怕是二舅舅曲廣袤身材頗壯,身長也高,但小二月只瞅着眼前的他嚇人。憑她那三腳貓工夫,在他面前怕是根本上不得檯面。
此時他與她對面坐下,身高不再顯眼,可他面上比起兩年前更加剛毅嚴肅,這殺神一般的表情,冰冷似不帶絲毫情感的目光,原本就比他的身形更叫人感到壓迫。幸好,小二月仔細瞧着,他眼中不像帶着怒氣,反而是有着一絲……玩味?
“你說你姓皮?”他忽然說道,“你不是皮懷禮。”竟如此肯定。
他認識懷禮哥哥。小二月立即明白。
忽然,他又起身,兩手撐住桌面,長長的上身竟可以壓下來,幾乎貼在她的眼前,道:“你是皮洛秋呢?還是皮二月。”
小二月下意識不願閃躲,覺出自己躲了就好似輸了什麼,身子仍不由發僵,咧嘴笑道:“你說什麼?”匆忙間只能裝傻。怎麼覺着,他能肯定她是皮二月?
“嘶——”
“啊!”
他突然擡手撕下了她黏在人中處的假鬍子。火辣辣的疼痛,叫她立即擡手捂住,痛叫出聲。
瞧着她眼含熱淚,怒而瞪他,樑凨璿玩弄着手中一片假須,微牽了嘴角,道:“身形不足這藉口好用,倒是連秦媽媽都騙了過去。”說着,樑凨璿一雙深邃的黑瞳緩緩瞥過小二月和賢香胸口,並不多做逗留。
賢香年長一些,此時已初見女兒家曼妙身形,先前就沒能瞞過秦媽媽的眼。小二月就不同了,才十二三歲年紀,身高倒是因一直活得滋潤比旁個同齡女孩兒家都要高些,但這女孩兒家該長的地方還不見長。光拿她當一個羸弱公子來看,沒了假鬍子,面上是嫌太俊俏好看了些,但不知情的,怕當真能瞞過所有人,瞧不出她是女兒身。更主要還是因爲,賢香是個規矩的女孩,舉手投足間都透露出女孩兒家的秀氣,對上男子更自然眉眼含羞。她卻不同,樑凨璿能看出她是個練家子,這走路動作就帶了幾分男兒家纔有的利落。而且,也只有她一人,敢同他如此對視。想來,對上其他男子,她定也敢直視。
呵!樑凨璿不由像是兩年前再次率先撇開視線,他輸了。但他嘴角笑意更深,想不出在皮舍人那文人府中,養出她這女兒是打那學來了些拳腳,定還一直認真練着。許她還能跟他過上幾招?
不怪樑凨璿查不出,那都是早在她才三四歲時候的事兒了。曲廣袤教了她和皮懷禮一些拳腳,也不過是匆匆教了幾日都不足月。其後,皮懷禮身子漸好,拳腳早已荒廢不再練。都沒有人知道,皮懷禮竟曾習武。唯獨她還一直偷偷練着,都是瞞着家裡所有人,梅紅堂中更無人知。
此時,他不再看她,小二月是鬆了一口氣的,想了想,嘆了口氣,也服輸道:“我是皮二月。你認識我哥哥?”
“在宮中見過幾次……”樑凨璿脫口而出,立即後悔。
小二月猛然皺眉,警覺,她太熟悉樑允身上那身爲皇子的氣質,眼前的他,長相跟樑允說不上相像,性子分明也詭然不同,但同爲皇子,他身上那份與生俱來又加後天慣然養成的皇家貴氣,就是旁人想裝都裝不出來!
見瞞不住了,樑凨璿決定主動道:“我是樑凨璿。”
果然!
小二月忙起身,帶着還不明所以的賢香彎腰施禮道:“臣女見過四皇子,給四皇子殿下請安。”
賢香一下子反應過來,隨道:“奴婢給四皇子殿下請安。”
“啪嚓!”門口忽然傳來異響。
西虹好死不死在這時候推門而入,正好撞見小二月和賢香給樑凨璿請安,喚他四皇子殿下。猜想過他出身多高貴,西虹都不曾想過,他竟是出身皇家,是堂堂四皇子。
西虹太過詫異,手中端着的托盤一斜,二三酒壺滑脫,摔落地上,發出清脆碎響。西虹一愣過後猛然回神,忙蹲身清理,不敢看屋中人,低頭可藏起眼中震驚。
“啊!”慌亂中,西虹的手指被碎瓷片劃傷,殷紅摻了酒水,傷處蜇痛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