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放下筷子,很認真地看着一桌人。
“媽,勢成在我心裡就像自己的兒子一樣,我怎麼可能不關心他?”
這個大帽子扣下,勢老太太臉上露出了笑容。
“你關心他麼纔好的呀,不然孩子就沒人問了,可憐着吶我的大乖乖。”她暗自高興,小兒媳到底還是鬆口了,臉上卻悲天憫人。
誰知林雪隨即便轉了口風:“關心是關心,但畢竟他父母現在還在,我管得太多了,也太不將哥嫂放在眼中了,別人對我的越俎代皰會怎麼看?媽,您吃過的鹽比我吃過的米還多,當然更明白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是不能做的。之前你在這裡時,不是也讓我少管嫂子的事嗎?”
老太太一時語結。
這話是她說過的不假,但當時是讓老二夫婦少管大媳婦車禍的事,在她看來,一個已經撞得快沒氣的人,花再多錢救過來也白搭,還不如向肇事者多要兩個錢好。可林雪偏不聽自己的,到處找人搶救勢成媽。結果怎樣?肇事方一口咬定人活了,少賠了不少錢;勢成媽住院卻多花了不少錢,一裡一外損失不知多少。如今勢成媽倒活得自在,她卻成了個老保姆,成天吃苦受累帶受氣。這種狀況說她不怨小兒媳是假的,但這怨氣在鄉里卻又還沒辦法說,救人一命如造七級浮屠,村裡誰不誇她家仁義?誰不知勢家的小兒媳能力驚人?醫生認識,律師也認識,天大的事都能擺平了。
老太太越想越傷心,眼淚又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雪兒,你不知道我在農村過的什麼日子……”
這句話一講,別人還好,勢清明先自心裡受不了。老孃從來吃苦吃慣了的,她也叫苦,可見鄉下的日子實在不好過。其實老孃不講他心裡也明白,六七十歲的老人了,還成天風裡來雨裡去,跟着老大奔波幫忙。老大又不知道心疼老人,媽這幾年在鄉下確實比在城裡時老了許多,每次回家看望一回老孃他傷心一回。
勢清明嗡聲嗡氣:“媽,和你說過多少次,跟我爸別到工地上去。少了你們工地還轉不起來麼?你們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別人會怎麼看我和林雪?”
林雪氣得笑了。這又關她什麼事?該她負擔的贍養費月到月地打過去,一月一千,逢年過節還有過節費,兩個老人在農村怎麼也花不完,在“孝”上她可沒有虧欠。老太太也並不是不捨得花錢的人,戒指項鍊耳環一件都不少,這些可都是她林雪買的。但結婚時候該婆家出的三金婆金去那連一個影子也沒有。有時候林雪自己想想都覺得好笑,大約她就是大家口中所講的出嫁得“賤死”的典型。
勢老太抓住兒子的話把:“媽不知道要休息嗎?可你哥你嫂那個樣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清明,你的日子過得好,無論如何不能不幫你哥!”
又來了!
林雪心中的怒火騰的竄上來,只爲老太的這句話,她不知做了多少年的冤大頭。各人的日子各人過,總靠別人幫襯是什麼意思?老大就是被老太縱容壞了,不然哪會變成現在的無賴樣?勢成這孩子是不錯,但他有父母憑什麼要她來管他的一切?
林雪再也沒了胃口。哭鬧間三個孩子的飯也吃完了,之所以沒走,是因爲太后手裡的碗還不曾放下。
只是三番五次這樣傷心流眼淚,山珍海味也吃不下了。勢老太仍放下了手中的東西,對着兒子直嘆氣。
“明,你哥嫂不爭氣村裡人都知道,可你不能放着他們不管,更不能放着成成不管。人都是要有良心的。當年你上大學,你哥每月都給你寄生活費的……”
這句話戳到了勢清明的痛處。他該怎樣告訴母親,她交給哥哥的那些生活費從來就不曾到過他的手上。大學那幾年,他靠的是學生津貼和勤工儉學。當然如果不是生活所迫,他也不會被班主任介紹到系裡做臨工,也就不會認識林雪……因此,對於哥哥他倒沒有太多怨恨,但林雪就不是這樣想了。
勢老太誤會了兒子的沉默:“明,你看……”
她的意思,勢清明完全明白,可他怎樣向林雪開口?他也不明白爲何說了那麼多遍,老孃就是盯着勢曄的那套房子不放?買一套新的難道不行?林雪的脾氣吃軟不吃硬,何必一定觸犯她的底線。林雪也是不懂事,偏要與老人對着幹。給侄子買房子墊首付是多好的事,何必瞞着老孃?
說話之間,林雪已經站起來將筷子往碗上一扔:“清明,飯是我做的,碗筷你洗吧,我有點累了。”說完,也不看別人,就想進自己的屋子。
勢老太三步兩步攔住她:“雪兒,你是身體不舒服?”
她擋在面前,林雪倒不能繞過她。
老太太又說:“清明也別收拾碗筷了,放那兒,一會兒我來做。媽有件事想和你們商量一下。雪兒,如果你身體實在不好,可以躺在牀上,我們去你房間商量。”她的態度很堅決,總之今兒不將事定下來,她在大媳婦面前打了嘴不說,在小媳婦跟前也失了威信。
老太太的話說到如此地步,林雪倒不能硬來。不過此時林雪也想通了,與其留着情面的打太極拳,不如就撕開臉皮幹一回,老太太欺軟怕硬,勢曄十歲生日那次,她當着親朋的面指着老太臉上罵,老太最後不是屁都沒敢放一個?不僅如此,有好一段時間還巴結着她,生怕她生氣將她趕回農村。
欣想拉了一下勢成的袖子。
勢成如何不知道她的用意,可這種狂瀾憑他的笨嘴拙舌能化解得了嗎?三個孩子很自覺得往各人的房間走。
偏偏老太太留住他們:“你們也都大了,你們的嬸嬸媽媽一天到晚給我講民主,咱們今天就民主一回。”
衆人一坐下,老太太的眼淚便又如同決堤的洪水:“雪兒啊,媽實在是沒有辦法,就請你爲了勢成退讓一步行不行?你將房子借出來,媽給你打借條,到時候原封不動地還你。”她拍着胸脯,凌亂的頭髮加上泣不成聲,任誰看了都有點同情。
欣想有點恍惚,奶奶這樣爲她們着想,難道之前看錯了想錯了?如果這件事不是從頭到尾親身經歷,大約都會覺得勢成的嬸嬸不對吧?
相比於奶奶的激動,林雪卻顯得分外平靜。二十年的婆媳相處下來,老太的爲人林雪早看得清清楚楚,她說過的話可有一樁能信?從結婚時的彩禮到後來勢成的學費,從老家的房子到數不盡的人情開支,凡老太拍着胸脯許過的承諾到最後都化爲笑談。
現在的林雪翻來覆去就一句話:“媽,你和我講沒有用,這房子是我媽給勢曄的……”
老太太抹了一把眼淚:“雪兒,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隻要你媽答應,你就肯借房子?”
林雪的一個“是”字差點脫口而出,關鍵時刻又咽了下去。
老太太問這話分明有備而來!她笑笑:“媽您是什麼意思?”
“你別管我,我問你是不是隻要你媽答應,你就答應?”老太太執拗地問。
林雪恍然大悟:“我媽答應我也不能答應,她老糊塗了我可沒糊塗,我不能因爲一時的名聲就將我兒子的資產拱手送給旁人,將來我兒媳婦還不得跟我鬧啊。媽,你也體諒體諒我!”
老太太手指着林雪:“我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冷血的人。成成你說你嬸嬸對你好,她對你好在哪裡?我已經去問去外婆了,她對借房子的事一點意見沒有,就是你嬸嬸不肯吶……”老太太指天呼地地哭着。
勢成正在發愣,不覺吃了一驚,好半天才嘟囔了一句:“奶奶,房子的事我會處理好的,您別再爲難嬸嬸……”
一語未了,老太太便一口啐到了大孫子臉上:“你會處理好?也不怕大風閃了舌頭!你若是真有那個本事,也不會要買了房子才能娶老婆了!我真是吃力不討好,你這個討債鬼呀!”一把抱住大孫子,捶胸頓足地嚎啕大哭。
欣想這個外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拘束得緊躲在人後,大氣都不敢出。她從小生活的家庭何時有過這樣狗血的場面?
勢清明的臉色很難看,他點了支菸,沒有說話。
林雪覺得自己真的是累了,勢家人屢次刷新她的三觀!從她這裡得不到,居然好意思跑去找自己的媽,難怪媽媽這些天總拿些大道理來教育自己。不錯,希望學校可以建,爲什麼不能資助勢成?可勢成的父母是貧困山區的貧困人羣麼?憑什麼拿起她的來就那樣天經地義,拿不到她就成了罪大惡極不能饒恕?越是這樣,她還就越是不肯給了呢!
“我真的累了,”林雪慢慢地站起來,眼看着勢清明一字一頓,“我是怎樣的人你心裡最清楚,對不起,我沒有時間更沒有精力和你們玩,房子的事最好到此爲止……”
勢清明將煙一扔:“林雪,你不要太過份……”他眼睛瞪得滾圓。
林雪氣得笑了:“老孃我今天就是這樣過份了,當着孩子們的面我不怕得罪誰,我行得正坐得端,孩子的婚事弄到今天的地步是我林雪的錯嗎?誰要是再敢到我媽那裡胡說八道,別怪我不留情面。還有你勢清明,別以爲我人老珠黃離了你沒法活,你放心,女人沒有賤到那個地步,我自己的收入足夠自己過得滋潤,沒有你家這些破事我還多活兩年。誰敢再在我家放肆,就請出去,別忘了這房子是誰付的首付、是誰在還房貸。”
話說完了,林雪的心也空了。很輕鬆卻也很難過,婆婆是什麼人,非要讓她撕破臉將一切都講明瞭才行。
在林雪發火的時候,勢老太停頓了一下,但立即便又用更大的聲音哭起來。
林雪嘿然冷笑:“媽,您慢慢哭,反正房子裝修時每個房間我都做了隔音,鄰居們不會聽見,物業也不會來管,你什麼時候累了什麼時候停止。”
不僅如此,狠話講完了,她還讓勢曄給奶奶倒杯茶,讓奶奶一會兒好潤潤嗓子。隨後便進了自己的臥室,啪嗒一聲鎖上了門。之前她是傻了呢,白送給勢清明打,又到自己的孃家鬧了一回。勢家的事爲什麼要讓林家人不得安生?
林雪這軟硬不吃的做法饒是勢老太也沒有辦法,只能拿着兒子作法。
勢清明埋頭狠抽了幾口煙,擡頭看着自己老孃:“媽,您別這樣行不行?我講過多少次勢成的事我心中有數,哥哥嫂子和您如果都不管,這件事還要容易些,將林雪惹生氣有什麼好處?”
勢老太頓時愣住了,伸手一指兒子:“你……你這是什麼意思?”張嘴就要放聲大哭。
但在她聲音出來前勢清明便打斷了她:“媽,就算我求您了,安生一點行不行?您兒子我上班已經很累了,回家是好好休息的,實在沒精力再管這些。”他一指三個孩子,“時間不早,你們回學校吧,奶奶這裡有我!”
巴不得他這一聲,三個人腳底抹油都溜了。
眼前只剩下兒子一個人,勢老太知道今天的情形說破天兒子也不會幫子,加上聽衆觀衆都散了,也沒了鬧的情緒。只是她肯不肯就這樣回房門休息,而是一直傻坐着嘆口氣。
勢清明卻像沒有聽到一樣,默默地抽着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