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輕輕擡目,與小巷那頭氣勢如虹馬如龍的趙雲相視灑然一笑。無數言語盡在這一笑中展露無疑。似是全然無視兩人命運天平此時的兩頭上,正交替落差着生或死。
大概是因爲陽光有些過分奪目的原因吧,代羣忽然覺得有些暈眩。
他忽然覺得本來十拿九穩的這個差使很有些不穩妥起來。就彷彿是用力鞠起一捧水,明明水在掌心中,偏偏又只能眼睜睜的無法遮挽,看着它自指尖滑落而去。
眩目的陽光下,趙雲橫槍勒馬,一人一騎!哪怕是做出的極細微的一個動作,也給人以磅礴大氣,行雲流水,無懈可擊的徜徉感覺。
一個人!面對一支軍隊!
一支用以拱衛天子安危的禁軍部隊!
——以一人,敵一軍!
他不但不退,卻還在反撲!
——一人敵一軍,那是何等的驕傲孤單,那又是何等的狂妄睥睨!
趙雲對着一名徐步行出,金面赤須,狀甚威武的將領冷冷道:
“你不是我的對手,回去吧,今日若不能救出公子,我也沒打算活着回去。”
那人沒有答話,霍然勒繮抽刀!他的刀很是奇特,就彷彿如一把彎曲而灰色的鐵片!
他一拔刀,空氣裡霍然激盪起一陣鬼哭神號也似的厲嘯!
然後這名悍將才很血腥的舔了舔自己肥厚的嘴脣,很是帶了幾分滿足而癡疑的向着旁邊努了努嘴。神色中的倨傲之意再明顯不過。
衆人往他所指的方向擡眼看去的時候,一方被立在人家門戶前,足有數尺開外的堅硬勒馬青石,竟然爲他這一刀自中齊刷刷的斬成兩半!青石石質堅硬剛脆,要將其自上而下劈開成兩段,無論是剛力,柔力,蠻力均要達到極高的水準!
那將領眯着眼,對着趙雲大刺刺的道:
“此石當是自密雲山腹中鑿來,堅硬無比,數十年棱角依然,你,要幾槍才能將其捅穿?”
趙雲淡淡道:
“我捅不穿。閣下刀勢沉雄,想來就是京師禁軍三大統領之一楚項雄了?”
這楚項雄自矜的笑了笑:
“本將軍本着愛才之念,你現在下馬受縛,還能替你往上求情,免你罪責,若是執迷不悟,先自問脖子有沒有這塊石頭硬!”
然而不待趙雲答話,這名將領身後的民居中忽然傳來一個渾厚而雄豪的聲音!
“第一,子龍是人,不是石頭!”
說到“頭”字的時候,侍立在那將軍身旁的六名親兵被一股沛莫能御的氣勁遽然震出,分撞入四面的牆壁上,兵衆羣中!一道黑沉沉的淒寒光芒,攜了一股開天闢地的澎湃氣勢在燦爛的陽光下劃出一道凝聚的黑虹,劃過那將領背後的那進大屋的屋脊,劃過門板,劃過後廂。斬在地上,凡是黑虹過去的地方,由前至後,整座房屋從牆壁到屋頂,全切開兩片,向兩旁似是很不甘心的搖曳了數下,轟然倒塌!
一股若山一般渾然厲烈的煞氣,自那整齊分爲兩片的廢墟中直逼出來!連揚灑的塵埃也似爲這博大渾厚的煞氣所迫,齊齊向兩旁散發盪開。一個滿面雜髯,豪情萬丈的雄壯大漢端坐於一張桌子上,左手持戟,右手抱了一罈烈酒,一飲而盡長笑道:
“第二,子龍的槍卻是素來只捅人不捅石。要比毀壞東西,我典韋奉陪到底!”
楚項雄被典韋一戟裂屋所騰起的塵埃雲霧罩在了其中,也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聽得之前被典韋氣勁推開的那六名親兵呻吟聲不絕於耳。默然了良久,他面頰旁淌落數道汗水,將蒙在臉上的泥灰衝出數道污印,忽然道:
“你就是在北疆戰場上殺敵過千,連縱橫天下的金帳精騎的隊長也非你一合之敵的典韋?“
典韋哈哈大笑,立起身來,立他相對較近的兵士頓時覺察到一種強大的逼力貼面擠來,不由自主的退後一步,剛立住腳,又覺得餘力尚未盡,又退一步,陣形頓時散亂!哪怕隔得較遠的人,也是衣袂鬚髮爲之一飄。
楚項雄見了這等威勢,一窒後黯然道:
“我不是你的對手。”
接着卻擡起頭來,握緊了手中長刀,毫無畏懼的道:
“但是職守所在,上峰有令,敢於阻攔犯人行刑者,殺無赦!我知道你們在北疆大殺元狗,都是好漢子,但是軍令如山,你若想救賈寶玉,就得從我的屍體上邁過去!”
他這一番不卑不亢的話說出來,頓時令部屬的士氣一振。那種經過嚴格磨礪的軍容頓時又體現了出來。卻聽旁邊遠處忽然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嘖嘖有聲道:
“有殺勢卻無殺氣,失敗。”
楚項雄聞言渾身一震,不忿轉頭望去,只見巷子那頭一人雖然披枷帶鎖,卻恬然從容得似乎在閒庭漫步,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所帶的隊伍。不是那待決的死囚賈寶玉是誰?
“有軍容卻無軍威,失敗。”
自寶玉口中道出的第二個失敗,彷彿致命的利箭霍然射入了這支軍隊的要害中樞!
這支部隊素來是京師中的王牌部隊,只是一直都在拱衛京畿,乃是公認的只比大內禁軍略遜一籌的王牌部隊!不意竟在今日被寶玉批駁得這般體無完膚!頓時一個個怒目而視寶玉,有的甚至將雪亮的鋼刀拔出了鞘來!
寶玉懶洋洋的打了個呵欠,不屑的看了那羣如狼似虎的兵丁一眼,比起食指和中指輕輕的搖了搖。
“有怒而無威,更是失敗。”
說着竟然連連搖頭轉過身去,好象是連再看上半點的精神都爲之欠缺。這些兵士將領在京中驕橫慣了,哪裡受過這等被小窺的鳥氣?有幾個離寶玉得近的,已然氣勢洶洶的衝將上來,想教訓這個口出狂言的傢伙一番。豈知寶玉彷彿背後生了眼睛,在他們還距離數丈的時候霍然轉身,眼中流露出悲哀之色,搖了搖頭痛心嘆息道:
“軍法渙散,紀律鬆弛,自由散漫…看來以失敗兩個字來形容你們,已經是一種褒揚了。”
聽了寶玉這十二字考語,衝到他面前的那幾人額頭冷汗頓時涔涔而下,旁邊卻傳來一陣清脆的擊掌聲,一個肥肥白白的胖子四平八穩的行將出來,面上的笑容真摯而溫暖,幾乎令得睹者都認爲寶玉乃是他已然相交了數十年的通家之好一般。
“賈兄這三個失敗,的確點評得精到之至。最後那十二字考語,更是一針見血。小弟回去定會轉告九門提督載淳大人。”
寶玉卻一反常態的肅容道:
“安胖子,你耍耍小聰明還行,但是眼下國難當頭,若你只想着自身的功名利祿,我也送你八個字: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安明輝的臉色頓時數變,那眯起的針眼死死盯住寶玉,旋即又笑了,笑得連臉上的肥肉都層層堆積了起來:
“兄今日歸天之後,輝已備好上好棺材一口,僧人四十,願賈兄早日飛昇西天極樂世界。而賈兄方纔所言,小弟當銘記在心。不敢稍忘,”
然後他恭恭謹謹的向寶玉深深一禮到地,連臉上那一點浮猾之色都被真誠驅散得無影無蹤。
寶玉卻也笑了,笑得好似一隻修煉了三千年的狐狸。他伸手去拍了拍安明輝肥肥白白的面頰,其上的肥肉頓時一陣顫動。
“小安你真是好孝心,不過棺材與和尚還是留給你老子吧。”
安明輝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這並不是因爲寶玉的話辱及了他的先人——似他這種天性涼薄之人,便是至親在面前被殺也不會皺上半點眉頭——而是因爲他驚駭的發覺,自己竟然避不開賈寶玉這隨意探手一拍!
“要是他這一下的目的乃是自己的咽喉…”
一念至此,安明輝額頭的冷汗已泉涌也似的滲透出來。他踉蹌着不停後退,一直退入了士兵人從深處,這才面目扭曲的怨毒道:
“來人,送賈二爺上路了,小的們,上!”
隨着這個上字一出口,最先動的卻是典韋!
他悶哼了一聲,遽然踏前一步!
他進,那麼圍着他的那羣人就得退!這一退便引起了一連串的連鎖反應!
而此時安明輝所帶來的親信手下已逼近了寶玉!
就在這劍拔弩張的關鍵時刻,巷口忽然傳來一陣若十指緊彈在鼓面上的連續馬蹄聲,一名矯健非常,靈動若豹的騎士疾馳而來,他的身上赫然穿着象徵皇權的黃馬褂!因此竟無人敢於攔阻於他!
“皇上有旨!賈寶玉跪下接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