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什麼啊。”張嫣隨着他轉了一個身,依舊是面對着他,卻在背後伸手將漆匣塞入左手廣袖之中。
“是麼?”劉盈慢吞吞的問道,倒沒有惱,只是帶些瞭然的忍俊不禁。
她便在這樣的目光之下覺得自己簡直是孩子氣到無所事事,十指交擰,微微忸怩。
“那你過來些。”他吩咐道。待小丫頭走到他面前,才伸手從她身後把她的衣袖牽出來。
春日漸暖,她穿的是一件白彀綠緣單裳曲裾,長袖廣裾,足以將一方漆匣藏下,只是再怎麼樣也做不到完全不露痕跡。匣子帶的她左手的袖口往上翻,露出了一片雪白的肌膚,瞬間又滑落,尚帶着新沐浴後的清香。張嫣微微哼了一聲,雙頰潮紅。
他卻似沒注意到,左右看看,見木樨侍立在一邊,便吩咐道,“你伺候着幫娘娘把頭髮擦乾。”
木樨屈膝應了聲是,抱着搭在一邊的白色巾帕上前。
還真把她當小孩子了。張嫣微微噘脣。脣角卻忍不住上揚起來。
十三歲正是少女發育最盛的時候,她的個子還不夠高,白巾綿長吸水,而木樨擦拭的動作又很輕柔,帕子足夠寬廣,將她的半張臉都給蓋住,給了她一個半隱秘的空間,不用掩藏面上的神情,漂亮的眸子咕嚕嚕的轉着,得意的數着,“一,二,三……”
身後有悉悉索索的聲響,當她數到七的時候,劉盈霍的站起來,“阿嫣。這是什麼?”聲音激動。
“就是----紙啊。”她慢吞吞的回道。旋身轉過來,拂開臉上巾帕,露出一雙明亮的杏眸。
“我阿父亦是愛書之人,深感竹簡縑帛之不便,於是遍延墨門高明之士,歷時研製出這種可供書寫久存的良紙,願獻給陛下。”張嫣喁喁道。
“難得姐夫有這份心。”劉盈嘆道,將紫霜兔毫筆擱回筆架之上。“朕真該謝謝他。”
“嘻。”她輕促地笑了一聲。取了他適才在新紙上默地《孟子》篇,求道,“陛下將它送給阿嫣可好?”
“那又不值什麼數。”劉盈不在意道,“朕適才不過是隨手寫寫。”
“怎麼不值數。”張嫣揚聲道,“這是陛下第一份在良紙上書寫的墨寶,當然是極具紀念意義。”
劉盈失笑,“你愛要就要吧。只是,阿嫣。”他遲疑問道,“這良紙出產是好事。適才,你又何必費心瞞着我?”
“我沒想要瞞着陛下啊。”張嫣微微撇脣,道。“只是時候還沒到,而且,這紙也不夠好。想再抄一批更好的手抄紙。再送給陛下過目的。”
“時候未到?什麼時候?”劉盈奇道。
“那個。”她赧然,低首垂視絲履鞋弓之上的納的雲草繡紋,“不是馬上便是陛下加冠的日子了麼。我本來打算到時候再給你看的。”
“誰知道,”她惱道,“你不打一聲招呼忽然就過來了,害我手忙腳亂,藏都沒地方藏。”
劉盈怔了一怔。
他轉身,看着張嫣地側頰。
她睫毛微翹。長長的像一把扇子。而肌膚是一種很粉嫩的白色,其上毛孔幾近於無。洋溢着青春的氣息,又像是開在春風裡的杏花香。
阿嫣一直是很美麗的。這還在他很久以前,第一次在長樂宮前見到那個愛哭鼻子的小丫頭的時候便知道。
阿嫣也是很聰明地。她喜歡冷眼觀着世事,在心裡思量,但在面上絕不表露出來。若不是事關己身,她很少真正出頭。
可縱然如此,在他作爲一個長輩看來,他總是覺得,她還只是個孩子。
在之前那場荒唐的大婚鬧劇裡,他力陳詞說服母后,信問阿姐,卻從沒有張口問一問她,阿嫣,你願不願意嫁給朕呢?
至始至終,他忽略了她的意見。
潛意識裡,他認爲,在這場婚事中,她是全然被動的。
她被動地聽到呂后提及大婚,她被動的隨魯元避歸宣平,她被動的接受了外祖母和母親地安排,她……被動的,盛裝打扮,踏上迎親的墨車,嫁入未央宮,嫁給自己的舅舅,做了十三歲的小皇后。
他一直以爲,這其中的悲傷,她是不夠足夠懂的。
阿嫣,你想要什麼呢?
劉盈張了張口,想要問些什麼,最後卻發現無從言說,只道了一聲,“你的心意,朕謝謝啦。”
“這份禮,朕很喜歡。其實,這樣也很好。朕和你一同等着看良紙一點點地進步,到最後定下來地時候,一定比開始就看到最後的良紙要開心。”
張嫣愣了愣,隨即“嗯”了一聲大大地點頭,將雙眸笑成了一對彎彎的月牙兒。
阿嫣,你不要太沉迷。
這椒房殿裡朝三暮四來的溫馨歲月,朕其實也很留戀。但是,如果這樣子過下去一輩子,對你,就會成爲一種折磨。
終有一日,你會恨我的。
劉盈幾乎感覺到一種痛楚的溫柔盤亙在胸口之處,咽不下,吐不出。勉強靜了靜心神,笑道,“巧的很,朕是忽然想到了當日你說的的事情的解決法子,這纔等不及酉時,便匆匆的過來了。”
張嫣愣了一楞,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柔聲道,“陛下這幾天一直再爲這事煩神麼?”
“嗯。”劉盈頷首起身,踱步道,“朕其實一直亦有隱約感覺,只是抓不到癥結。得阿嫣你挑明瞭說,朕既身爲天下之主,自然要想法子解決。”
“哦?”她知他以其爲苦,亦以其爲樂,於是安定的敬佩。跪坐在榻上仰臉看他。
陛下想到什麼法子了呢?”下頷皎潔。
他的目光掠過殿中書架上的累累竹卷。再望向案上疊成一疊放在一邊的新紙,“秦皇之時實焚書坑儒之道,並制挾書律,除貴族及博士官者,天下不得藏詩書百家之語。漢興,蕭何定九章之律,卻未廢除挾書律。這些年,大漢百姓雖說辛勤耕植能溫飽度日。卻少能如春秋戰國之時習字認書,民風日漸魯愚,長此以往,大漢自然無人可用。朕欲廢除挾書律。”
“嗯。”張嫣忍笑點頭,“除挾書律自然是解決問題的第一步。”
“這麼說,阿嫣支持朕除挾書律?”
“爲什麼不呢?早就該除了。”張嫣笑道,“秦皇怕儒生亂政,故焚書坑儒。偏偏最終顛覆了他的大秦江山地,無論是陳勝,吳廣,還是西楚霸王。抑或是先帝,哪個是讀書地人?可見全不靠譜。
他削兵器,鑄金人。焚書坑儒,欲要削弱民間力量,行愚民之策。可是,他沒有想過,百姓再不聰明,有一件事也是他們不讀書就弄的清楚的
----他們明天米缸中還有沒有米,自己還活不活的下去。幾千年前,大禹治水就知道。堵不如疏。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防民之心猶有過之。愚民開始愚弄百姓,最後不過愚弄自己。水落石出與水漲船高。我更傾向於後者。”
“阿嫣,”劉盈愣了片刻,讚道,“按說,朕也是看着你長大的。卻不知道你是怎麼長成這樣的。很多的事情,宿世學者也未必能想明白,你卻總能不經意間一針見血,鞭辟入裡。”
“啊。”張嫣忽然就感覺到臉發燙,喁喁道,“人家哪有那麼好。”
“已經很好了。”他笑盈盈睇她道,“那麼,以阿嫣看來,接下來該怎麼做呢?”
她依舊端出她那幅人前端莊模樣,“那是陛下和相國要煩憂的事情,阿嫣是後宮女眷,不好乾----”
“少來這套了。”劉盈截着她道,“你適才說除挾書律只是要做地第一步,可見日後該當如何,你心裡有法子的。朕與你親近如斯,你有必要瞞着朕麼?”她想了想,笑盈盈道,“那,我說錯了,陛下不可笑我?”
他已是笑了,應道,“自然。”
她取了筆,在紙上畫一池水,又作一條河,擡頭問劉盈道,“未央宮中有滄池,長樂宮中有酒池。陛下可知爲何此二池池水終年清冽?”
“自是,”劉盈答道,“因有飛渠從水引活水入,流經二池,最後注入水,匯流渭河。”
“是這個理。”張嫣頷首,“大漢朝臣體系與天下百姓猶如滄池之於渭水河,陛下要做的,就是找出一條飛渠來,爲仕官引入活水。則源源不竭。而天下百姓有了一條晉身正途,縱對朝政有所不滿,也可憑自己本事參與進來影響朝政。不會冒大幹系思謀反之事。”
“那麼,”他肅然問道,“如何開出這條飛渠?”
她嫣然而笑,左頰之上露出一個淺淺的酒窩兒,張口吐出兩個字,“察舉。”
“再加上太學。”
“戰國時,齊有稷下先生之設,辯論於君王之前,並教導子弟,於是臨淄城中,百家學說爭鳴,蔚爲一時盛況,而齊強盛百年。陛下可於長安城中興辦太學,廣邀天下才學之士爲博士。命各地郡守每年在治下推薦卓異人才,入太學學於博士門下。兩年之後以試測其才,優異者入朝爲官,次等放歸地方爲吏。”
шшш ◆Tтkan ◆co 這是史上漢朝的確實行過的察舉之策,保西漢百年安平。因貴族子弟可憑祖上餘蔭入太學,而太學人數若能控制在一定限度,便不會過大的衝擊固有的功臣集團,亦可給朝堂帶來一股清流。
劉盈思忖良久,覺此察舉策略爲注意細節,便可堵住方方面面地漏洞,越思越妙,不由得望張嫣讚道,“阿嫣,你若是男兒,定可成爲朕的股肱之臣。”
張嫣詰的一聲笑了,起身退後一步,左手壓右手,揖拜道,“臣張嫣叩見陛下。”動作豪邁。(這是男子揖禮。女子揖禮爲右手壓左手。)
劉盈伸手虛扶,亦笑,道,“嫣卿,平身。”
啊,握拳,我很萌今天的這個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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