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晨起,少爺早早兒地就吃了早點,出門去書院了;得和師父請教課業,得教習年紀小的新學子,得幫着一塊籌劃開春的教壇,想想啊真是忙得不得了呢。
二爺今兒休沐不用上朝,吃過早點後正打算去叫上少爺一塊去書院走走;一個人的院子待久了,只會越來越冷,出門去瞧瞧暖陽盛世正是美好。
守院的小廝說少爺天剛亮就去書院了,二爺跑了個空。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他能勤奮起來也好,沒有心思去想別的事。
正要轉身走時,聽見那院子裡有木工刀鋸聲,一片吵嚷忙活。二爺往裡一瞧,隨口問了句:“一大早兒忙什麼呢?”
小廝弓着背,笑了笑:“砍竹子呢!少爺出門前交代把這些竹子都砍了。”
二爺原本不上心的腳步正像外走,猛的一頓,轉頭剛想吼一句好好的砍什麼竹子!可是話到嘴邊,只能化成了一聲嘆息,對小廝吩咐着:“移栽到我院子裡吧。”
小廝一愣,隨即點頭應和着:“好嘞!這就吩咐,一會兒就給您栽過去!”
二爺一點頭,背手緩步出了院子。
馬車早候在府門口,一小支護衛隊也筆直肅穆地守在了一邊兒。二爺上了馬車,吩咐着去書院,隨即皺着眉坐在車駕內,神色不明。
到書院也快,不過就在半山上罷了,久不來反而覺得路有些顛簸。二爺下車的時候也算是早的了,書院的學子估計都在吃早點,倒也沒幾個在院裡早讀。
二爺沒去學堂看,也沒去找師兄們說話,遇見了學子問候也是點頭一笑;徑直熟門熟路地走向了西側院。
西側院本就僻靜,院裡院外四處種滿的翠竹,夏日裡走走倒有一股悠然雅緻的味道;如今久不見故人,平日裡也沒人往來,又是一季冬霜風雪過,滿處都是白皚皚的蕭索涼意。
二爺走進院子,在院內石桌一旁瞧見了一身雀絲繡底的黑披風。
那人聽見腳步聲,回過頭來看他,正是少爺。
他這是哪來的黑披風?身形不壯碩,平白把人穿出了幾分暗沉死氣來。二爺皺着眉走近了兩步,笑了笑用調侃的語氣,道:“這不會是我衣櫃裡偷的色兒吧~”
西北一行後,他的衣櫃裡,除了楊九的手藝,再沒有別的顏色。
或許因爲瘦了許多懶得做衣服,隨便買的黑衣;也或許因爲封王封帥,穿些深點兒的顏色顯得更穩重些,能壓得住人。
但這大少爺又是爲了什麼呢?
聽着老舅的調侃,少爺毫不在意地淺淡一笑,解釋道:“小珍送的。”
那天她送的時候二爺不在,也難怪不知道;不過少爺會穿,也是挺讓人替這兩人開心的。
二爺含笑點了點頭,然後一撩袍子坐在了石椅上,翹着二郎腿看向少爺:“你怎麼來這了?”
少爺也沒有半點想避開他眼神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坐在他面前,笑道:“這話兒怎麼着也該我先問你吧?”
是啊,這是德雲書院,整個院咱們少爺愛在哪就在哪;再說了,人家先來的不是?好歹有個先來後到。
二爺挑着眉,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歪着腦袋有些孩子氣的笑臉:“我還以爲,這兒的竹子也活不了咯~”
這麼多竹子,全砍了…這西側院直接就成禿子了!哪兒還有半點景緻好看。這話分明就是知道了他把家裡的竹子給砍了,說來笑話他的。
少爺裂脣一笑,仍然有些蒼白:“又不是我種的,我可沒那麼缺德。”
家裡的竹,是他小時候親手一株株種上去的,因爲書院的西側院有竹子但是家裡沒有,他希望有人回府裡住的時候看見竹子,會覺得高興些。
二爺看着他,眼睛閃了閃,垂眸看着那些被霜雪打蔫兒的竹葉上,緩緩道:“親手種的砍了,才心狠啊。”
“我的老舅呦…”少爺晃着腦袋笑了幾聲,像是覺着眼前這人的話傻的不行:“幾棵竹子而已,你們不都盼着我懂事兒嗎?怎麼還越活越回去了哈哈…”
少爺打小也是個勤奮聰慧的孩子,有些少年的調皮但終歸是得體的,沒做過有辱門風的事。要說懂事,他一直都是懂事兒的,但是這份兒懂事卻壓了他;而大夥兒嘴裡的懂事,也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就是希望他承擔起自己生而所背的責任而已。
少爺神色自若,臉上的笑容也不像作假,好像和從前談笑風生的樣子沒有半點兒分別。二爺看着他,分辨着如今的他是不是真實的他。
心無所愛者,不畏山河。
倘若真的不畏,又怎麼容不下那一小片兒翠竹呢?
自個兒親手種的,看它節節高長,鬱鬱蔥蔥,生機勃勃,然後親手砍了。
二爺笑了笑,不想繼續這個並不美好的話題,帶上輕鬆的語氣道:“今兒我閒着,一塊去喝點兒燒酒唄!”
“我那小舅媽還能準你喝酒啊?”少爺笑着揶揄了他一句,眼底有着看不清的羨慕。
“小酌怡情。”二爺又露出了小時候那副耍壞的神情:“她還能捨得打我啊?”
“誰敢呢!”氣氛變得輕鬆起來,倆人又像往日一般談笑:“你這會兒一打可就碎了,出門兒人都怕你碰瓷兒!”
話說多了,就樂了。倆人並肩出了院子,先是給師長們請了安,在書院安排好了學子們今日修習事項;都囑咐好後已經近午了,這才一塊乘上馬車喝酒去。
趕上了飯點兒,酒樓里人滿爲患。幸虧是咱們爺來了,小二收拾了包間來招待二位爺。一道上來,這後幾桌的姑娘們都看花了眼,可惜了這樣好的少年早早兒就定了親,年中就都要娶進門了,只怪自個兒沒福分。
少爺看了眼那幾位姑娘的神色,衣着質樸無華,神情羞澀微紅,一副情竇初開的模樣兒。轉頭與二爺笑道:“老舅,你這可得走穩咯,掛着好些個姑娘的心呢!”
二爺被他逗樂,腳下步子卻沒有緩下半分,回了句:“保不齊看你的呢!”
“我可沒那福氣。”少爺搖了搖頭,笑容有些意味深長:“就是個不招人稀罕的。”
倆人進了包間,小二在一旁笑盈盈的侯着,道:“爺今兒想吃點什麼呢?”
二爺彈了彈衣角,隨意道:“來兩道招牌菜就成,爺今兒來喝酒的。”
“得嘞!”小二一哈腰,一看笑容就是個會說話的。轉頭向着咱大少爺,問道:“少爺今兒還點桃花酒嗎?”
二爺垂眸一笑,也不替他說話。
少爺一路走來清閒自在的神色終於有了點鬆動,轉回神兒來,發現自個兒愣了一會兒,咳了兩聲,淡淡道:“燒酒。”
小二點頭哈腰,眉開眼笑地下樓去備菜了。
二爺擡手給倆人倒了茶,笑容裡別有深意。原來這時刻不放鬆的心眼兒,就得要那些不經意的問話才能挑得起來。
桃花酒,醇不醉人,是陶陽從前總喝的。
剛纔的小二去而復返,推開門進來道:“二爺,咱這小包間都滿了。孟堂主正好來了,您看是不是…”小二伶俐,張口點到即止。
二爺立刻就開了口:“趕緊讓他上來呀,正好一塊喝酒!”
“好嘞!”多一個人自然多筆生意,換了誰都是高興的。
少爺提了嗓子添了句:“多加倆菜啊!”
不一會兒,小二就領着堂主上樓來了,這回稀奇倒是沒見着九良跟着一塊來,再看他的神色也是疲倦不堪。
二爺看着,和少爺倆人眼神一對,都覺着不對勁兒了。
堂主坐下,沒有寒暄,兄弟之間也沒有那麼多客套話。
少爺問道:“孟哥,怎麼這是?九良今兒怎麼沒跟來?”
“喝喜酒去了。”堂主擡頭一笑,十分勉強。
少爺這纔看到他眼眶紅紅的,隨即一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孟哥一向是最開朗的,平日裡對兄弟們也都好,在一塊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和他聊兩句就覺得沒那麼不痛快了。
可大夥兒也總是忽略了他也是人,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會有七情六慾,會有喜怒哀樂。一個總是都別人笑的人,自個兒不開心了,誰能逗他呢。
二爺想了想,似乎明白了點什麼,握住了堂主的手腕,試圖傳些溫暖給他。
少爺年前去了嘉陵關,到元宵節才趕回來,接着又病了好幾天,自然不知道一些事。——郝家的嫡小姐,今日大婚。
感覺到手腕處的溫度,堂主用力甩了兩下腦袋,擡頭對二爺笑着:“沒事兒!我一點事兒沒有嘿嘿!”
少爺看着他孟哥不說話,只感覺眼前這笑容似曾相識。
“這世上沒有一直順心的事兒,都會過去的。”二爺也笑着,只不過沒有孟鶴堂眼裡的血絲傷感。
就像和孩子,摔了一跤覺着沒臉,鼓着氣兒憋着不哭,偏生來個大人仔細關切一句,就再也憋不住了。
堂主看着雲磊,原本燦若星辰的眼睛瞬時波光瀲灩起來;直到眼淚順着臉打在桌上,堂主這才發現自個兒哭了。
也不再遮掩,低下頭,鼻子就紅了。嗓音一下就悶聲啞了起來,嘟囔着:“我是盼着她好的,只是沒法兒親自去送她。”
要是去了,就算搶新娘子,人家也不跟他走啊。又怎麼能上趕着去人家婚宴上掉眼淚,平白給人惹晦氣。
二爺不說話,對着大林點點頭,他八成明白了是什麼人成親,能讓孟哥哭成這樣兒了。甥舅倆人極爲默契地沉默着,聽眼前這個心如碎雪的人,說着。
大致兄弟就是這樣吧,你笑我陪你笑,你哭我聽你哭。給你一個宣泄的地兒,再陪你走出那地兒,竹馬少年,並肩而行。
“我原本以爲,我可以一直陪着她的,可以一直照顧她,像小時候那樣。”
“我該去看看的,看看是誰那麼好的福氣把她帶回了家,可是我不敢,要是去了忍不住說了不該說的話怎麼辦…”
“從前盼望着她好,如今真的好了,反而是我不好了。”
“她不喜歡我,我能有什麼辦法。”
人各有志不可強求,緣分天定奈何不得。
少爺看着他,自個兒的眼圈兒也紅了,梗着喉嚨又覺得心裡酸的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自個兒都安慰不了,又怎麼去安慰旁人呢?
情字最怕無情傷;說的對啊,人家不愛你,你能怎麼辦呢?
小二敲了門,說是送酒菜來了。
這一時,唯獨二爺的嗓子還算正常,開口讓他進來;擺上了酒菜,就低眉順眼地退了出去,捎帶上門。
或許是這麼一打斷,門外的冷風吹進了一些,讓這屋裡的三人都涼得清醒了起來。堂主擡起頭,這就開始倒酒了,嘴裡笑笑嚷嚷着:“不說了!喝酒吧咱,都多長時間沒在一塊喝兩口了?今兒不趴這兒,不許走!”
二爺噗嗤一笑,暖場道:“那叫不醉不歸,沒見識的樣兒!”
“誰喝酒拽個讀書樣了,就你最有樣兒是吧!”臉頰眼角上的淚還沒幹呢,這人就笑盈盈的,像是前面兒說的那些話都是幻覺。
少爺也端起酒碗,笑道:“一醉解千愁!”
三人酒碗清脆碰撞,一飲而盡,一滴不留。放下碗,輪着少爺給添酒了;要不說這酒要喝就得喝盡興呢,添個酒的功夫轉眼人眼眶就又紅了起來。
堂主看着眼前的酒菜,愣愣地笑着,端起酒碗說道:“百年好合,同心同德。”
這一碗,二爺和少爺都沒動,坐在一邊兒看着他喝乾了碗裡的酒。繼而放下碗,自個兒又倒滿了碗,掛着苦澀的笑容:“來,咱們接着來!”
二爺沒動,皺眉楞坐着。
少爺耳靈手快,端起碗就結結實實地和他孟哥撞得清響,道:“敬年少無知,大夢不醒。”一飲而盡。
二爺就在一旁坐着,看着他們一碗又一碗地豪氣入腹;又彷彿是酒氣上腦,喝的那點酒盡數化成了淚,從眼裡一串一串地滑下來。他覺得心裡真堵,堵得都想出門兒去和人打一架才舒服。
這都是從小一塊長大的至親手足,也都曾經是明亮耀眼神采飛揚的少年,他一心想要護得平安喜樂的竹馬之交;如今能做的卻只剩下對坐酒堂,看着他們對酒歡飲,卻淚流滿面。是什麼把當初的少年變成了這副模樣,甚至連痛哭一場都不行,端着酒盞,假歌假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