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愛晚成
魏主任知道薛葵最近春風得意馬蹄疾。一輛奧迪R8風雨無阻,來往接送,那柴可夫斯基還是卓紅莉無比矜貴的大侄子卓正揚。不過槍打出頭鳥,他可不敢做第一個向卓紅莉彙報八卦的人——誰知道卓紅莉對於薛葵和她侄子交往持何種態度,萬一是不贊成,萬一要棒打鴛鴦,那他魏國棟豈不是馬屁拍在馬腿上。
所以一方面要對薛葵倍加關愛,一方面又要在卓紅莉面前裝聾扮啞。他最近對薛葵已經完全出於一種培養接班人的熱忱,做足十分提攜她,兼之把她當作小輩而非下屬般親近,一剎那薛葵又成了藥理所的叱吒紅人,她深知這都是託卓正揚的福,自覺不值得擡愛,但雷霆雨露,皆是皇恩,魏主任的一片赤誠,薛葵收是收到了,但能不能報答,又是兩回事。
星期五魏主任照例十點多才到藥理所,先去收發室拿格陵晚報,結果就看到了寄給薛葵的一個長扁禮盒,掂掂分量,搖搖聽聽,好像是衣物,於是親自送到實驗室去給薛葵。薛葵卻不在,原來謝伊夫所長召開臨時會議,剛剛散會,他又熱心地跑到會議室,在衆人面前把禮盒親手交給薛葵。
“小薛呀,你的禮盒,我幫你拿過來了。”
薛葵接住,上頭又是什麼都沒寫,只有她的名字,她頭腦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該不會卓正揚把昨天那件衣服買下來了吧。魏主任反正閒着,揹着手站在一邊笑眯眯地看着她,其他同事包括盤雪在內也起鬨,讓薛葵當着大家的面拆,薛葵只好笑着攤攤手。
“這件衣服恐怕是盤雪心儀的那一件。”
盤雪瞪大了眼睛。
“薛葵你不要嚇我啊,這卓正揚總不至於把你追到手了還來個曲線救國吧。”
“就是就是,怎麼着,只曲線盤雪,不曲線我們?至少請大家吃個飯嘛!我們要求也不高,大富貴就行。”
“這要求還真不高……”薛葵正在撕包裝紙的動作突然停住,甩了甩手,擡起頭,四周看了一下,“包得也太嚴實了,誰有剪刀?”
倒沒有人自告奮勇地過來幫忙撕扯,而是魏主任無比慈祥地把自己的瑞士軍刀第一時間貢獻出來,薛葵說了聲謝謝,還沒割上去呢,先傷着了手,一串血珠子涌出來,她哎呀一聲,丟了利器,盤雪趕緊扯了兩三張紙巾幫她止血,好在所裡酒精棉球,碘酒什麼的都有,立刻消毒,包紮好,薛葵小心翼翼地翹着受傷的無名指,把禮盒推到一邊去,表情十分厭煩。
“不拆了。”
主角受了傷,再多事的人也不會想要看禮盒裡是什麼,衆人呆了一會兒,就回到各自的工作崗位上去,薛葵何時把禮盒帶走了,也沒有人注意。
她把禮盒拿進自己的實驗間,關上門,抵住,然後輕而易舉地將禮盒拆開。果不其然,裡面躺着一條十分眼熟的緞面婚服,奶白色的綴花蓓蕾簇擁在胸口,附網面頭紗同一對蕾絲手套,左手無名指上套住一隻極其奢侈而高調的粉紅鑽戒,攢着一圈寶石,戒面有一顆榛子那麼大。
只有何祺華會做這種無聊事。卓正揚不會隨便買禮物。他十分嚴謹,不會心血來潮討好她。
薛葵嘴角噙住一絲冷笑,將婚紗展開,觸感依然很流滑,如水銀般瀉到地面上去,若不是手指受傷,她倒很想試試那戒指大小——她現在的戒圍比當年小了半號,不知何祺華是不是細心到連這個也沒漏過。
禮盒過大,實在引人注意,她扯了只大號垃圾袋把衣服揉成一團扔進去,準備下班的時候帶走——如果何祺華認爲她的十年蟄伏是一種逃避,那就痛痛快快地來個了斷吧。
“你今天晚上不要來接我。”中午吃飯的時候,薛葵對卓正揚說,“我大舅來格陵了,我得去見他。”
沈玉龍到格陵,當然是迎接何祺華聖駕。但是卓正揚不打算問。如果薛葵想說,她會自己講出來,不需要他強迫。除了順從地讓他親吻撫摸之外,其他方面,她一向寸步不讓,但又婉轉到讓你覺得她的種種行爲不是出於倔強心理,純粹都是你自作自受。
所以她要AA,他就AA,她不要禮物,他就什麼也不送。雖然這樣有時候會讓他覺得肝火上升——這和基督山不在仇人家中吃一粒鹽,有什麼區別?都是爲了將來可以愛憎分明。
他不明白爲什麼同她交往必須要保持如此親密而又疏遠的距離。
交往以來她提出來的唯一一個要求,也不過就是今天中午自己跑到卓開門口,站着等他,他出來的時候,熱情地揮着受了傷的手,說好想吃牛腩粉,不管他願不願意,都挽住他的胳膊,死拉活拽地上車,穿過大半個城市,到了格陵大學,竄進附近小巷子裡一家沒有店名但有狂多吃客的米粉鋪,直接對坐在窗口一排吃的極香的人說麻煩讓讓,讓讓,硬是擠出兩個位置來,歡天喜地坐下,叫老闆來兩份牛腩粉加蛋。
他知道這種小巷子裡常常藏着老饕名店,一嘗之下,果然名不虛傳,早知道這樣,就應該由着她的性子多來這種食檔,而不是看她在高檔優雅的餐廳裡,對住滿滿一碟香茅銀鱈犯愁,吃,不喜歡,不吃,太浪費。
“唉,你不知道我有多討厭這種應酬。”薛葵瞪住碟子裡的雞蛋,用筷子一陣猛戳,“好煩,又不得不去。”
她並不希望卓正揚在生物科技附近呆太久。否則收到禮物的事情一定會傳到他耳中。未下班前盤雪還來探望了幾次她的傷勢,全然不是要討要禮物的模樣,反而是對於自己又妨礙到蜜運情侶十分灰心,她好生安慰了一陣子,盤雪才放下心中重擔,把衣服的事情忘個精光。米粉鋪是她能想到的最遠食府,又平價又好吃。等到了之後她纔想起這裡環境嘈雜,衛生馬虎,更加沒有停車場,卓正揚恐怕不會喜歡,但是他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嘗過幾口之後大讚美味妙不可言,她當北方人不太能吃辣呢,沒想到卓正揚還加了許多辣椒,大汗淋漓地脫了外套,還要求她一定要吃完。他從來不說假話,她又想起兩人過去也曾在實惠吃過飯,可見卓正揚並不是身驕肉貴的人。但爲什麼交往以來都去一些高檔餐廳呢?
薛葵若知道卓正揚的本意只是希望能夠用各種珍饈美味儘快地解決她的節食問題,肯定要爲癟癟的荷包大哭一場——完全就是溝通有問題嘛。
她今天去見沈玉龍,意在何祺華,她想她總得和何祺華談一次。這種敵暗我明的局勢,她不喜歡。以前的何祺華吃軟不吃硬,固執多疑,又老謀深算,但十年以後,什麼都有可能改變,今天晚上只好見機行事。
“我知道你討厭。”他想起她同辛媛逛街那一次,也在他面前下意識地抱怨過,“我陪你去。”
薛葵咬着筷子,有些爲難。
“可是你以什麼身份去?我還沒告訴家裡人我們的事情。”
啊?她的便宜都快被他佔光了,原來他還只是地下情人?真是佛都有火。
卓正揚放下筷子,從外套裡拿名片夾,他記得應該有一張薛海光的名片。
“喔,找到了。”他開始撥打薛海光的手機號碼,“我來告訴他。”
“別別別。”薛葵趕緊伸手去奪卓正揚的手機,“別嚇他,你也知道他不喜歡你……”
完蛋,一不小心說了真話。
卓正揚完全愣住,一副“明明我是萬人迷爲何還有antifan”的不解表情。
“爲什麼?”
薛葵也不知道怎麼說。難道說乃是因爲你不夠放得開?
她眼巴巴地望着卓正揚,用眼神哀求他不要打電話給薛海光告訴他這個噩耗,她簡直可以想象薛老爹肯定會第一時間被雷飛到火星上去:“這個,大概和眼緣有關……”
卓正揚把手機放在桌上。
“等你看不見的時候我再打給他。”
“不行,我……”
她一句話沒說完,瞟見卓正揚的手機桌面,短髮微笑的女子,果然是她的照片。她悄悄地拿起他的手機,這應該是他來接她上班的時候照的,她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笑得如此富足,彷彿只要看着卓正揚出現就已經幸福滿滿,所有的起牀氣都煙消雲散。
卓正揚哪裡知道她這麼多心思,任由她把玩自己的電話,埋頭繼續吃麪。這種感覺真是奇妙,薛葵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他縮小了藏在電話裡貼身攜帶,甜蜜而安全。她是極容易因爲一點小事就感恩的人,而這事情若是卓正揚做出來的,便有了蝴蝶效應,暴風一般席捲全身,全然領悟面前這人一直堅持不懈地敲着她的心門,時急時緩,絕不停歇,一直要敲到她肯開門爲止。
她怎能如此的不體諒。
卓正揚已經吃完,見薛葵面前的一碗牛腩粉幾乎沒有動,便敲敲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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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玩了,好好吃飯。”
薛葵乖乖地把電話放回他的口袋裡,笑着望入他瞳仁深處,一張小臉盈滿愛意。
“我今天晚上應酬完他們,陪你看九點半的電影好不好?”
這可是她頭一次主動提出陪他“看電影”。但是卓正揚並不想冒險。他同張鯤生打過招呼,而張鯤生建議他未能確定安全之前,最好不要再去這種公衆場合做出一些太親暱的舉動。
“你到家之後打給我。”他答非所問,“其實電影一點也不好看。”
這小女子眼中的羞怯立刻轉爲不解,又變作平靜的瞭然,不過這瞭然,大概不是他的本意。
“知道了。我馬上就吃完。”
她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食物,吃飯落於人後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爲。卓正揚知道她是不願意讓人等,奪她的筷子,叫她慢慢吃,反正他中午沒有事情,她置若罔聞地大口飲湯,結果有點嗆住,擡起眼睛找紙巾,突然看見窗外有個女孩子敞着風衣,低頭走路,而她身後跟着一個最多十五六歲的小男生,手裡拿着一把傘,慢慢地靠近她。
薛葵都已經看見傘下的鑷子了,立刻站起來,但下一秒她就被卓正揚按回座位。卓正揚把外套交給薛葵保管,自己快步走出店鋪,攔住小偷,從他手裡拿回錢包,遞給那個懵懵懂懂的女孩子,女孩子瞪大了眼睛,一瞬間笑容燦爛,拼命對卓正揚道謝。
可是在薛葵看來,那女孩子的笑容不是因爲錢包失而復得,而是因爲幫她出頭的是個帥哥——看她不停地道謝,還拿出手機討要電話號碼,難道不是爲了結識他?
她什麼也不想吃了。匆匆結了帳,拿着卓正揚的外套走到店門口,呆呆地看着那個女孩子仍然纏住卓正揚說話,恨不得立刻上前表明自己纔是卓正揚的正牌女友,喝退所有鶯鶯燕燕——一瞬間她失望得簡直想哭:原來我也有嫉妒心。那又有何立場記恨沈西西的惡毒。
“真的很感謝啊。我的錢包裡不僅有錢還有銀行卡學生證身份證什麼的,要是掉了,我哭都沒地方哭去。現在哪裡還有人肯見義勇爲,你真是個大好人。”
“不客氣。”要換在平時,卓正揚一早轉身走人,但是他想拖延點時間,讓薛葵沒有負擔地慢慢地把飯吃完,“下次走路注意點。”
“嗨,我平時可注意了,就是今天有點心不在焉……”女孩子一句話沒說完,後面追上來一個同她差不多年紀的男孩子,氣喘吁吁地一拍她的肩膀。
“老婆,你跑那麼快乾嘛?我打你電話你也不接,別生氣啦。”
“我在和恩人說話,怎麼接電話啊!”那女孩子對住老公把眼一瞪,又對卓正揚十分感謝地微笑,“總之謝謝啦!呃,那邊是不是你女朋友?那我們先走了……還不快走,討厭死你了。”
“怎麼了?怎麼了?你被偷了?那小偷呢?竟然敢偷我老婆的錢包,不想活了,我要打死他。”
“得了得了,反正已經沒事,咱們快去吃飯吧。”
她嬌嗔着挽住老公的手,兩人親密地一起走掉了,卓正揚轉身看見薛葵拿着他的外套站在熬製牛腩湯的大鍋旁邊,端的是膚如凝脂,眉眼分明,活脫脫一副生招牌似的。
“呵,米粉西施。”他捏捏她的臉蛋,拿過外套,自然地牽住她,“吃好了?”
她突然掙脫了他的手,彎下腰去繫鞋帶,聲音輕微帶點顫音。
“等一下,我鞋帶散了。”
她也會因爲愛而患得患失,又怎能對江東方的坦白及道歉說出絕不原諒的話來。她有什麼資格。
他開車總是全神貫注。薛葵靠在椅背上,入神地看着卓正揚的側面。她喜歡他黑鴉鴉的頭髮,喜歡他無意識地抿着嘴,喜歡他毛絨絨的衣領裡露出的半截脖頸,也喜歡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臂,他做什麼都專心致志,無論開車,還是製圖,或者在廚房裡做那蹩腳的隔水蒸蛋,這種認真的態度,對大部分的女性都有着超強的殺傷力。
“看什麼。”卓正揚注意到她的目光,不由得嘴角上翹,但仍專注於路面交通,沒有去看她。
“你最近都沒有抽菸。”
“戒了。”她身體不太好,他就避免在她身邊抽菸,要知道吸二手菸的危害比吸菸者本身傷害大得多。
薛葵並不知道這一層,只想這人還真是有自制力,說戒就戒。從她出生起薛海光一直嚷着要戒菸,到現在依然每天半包。她嘆了一口氣,想起另外一件軼事。
“以前我和爸爸媽媽一起出去,爸爸總是讓媽媽坐副駕駛位。無論我怎麼任性撒嬌,也只能坐後面。每次我都氣得要命,說下一次,下一次一定要坐這個位子,誰也不許和我搶。不過下一次總是被攆到後座上,真是討厭。現在終於可以坐在你旁邊……”
這句話引得卓正揚看了她一眼。
“我暫時還不想結婚。”
薛葵一愣。她只是把童年的趣事拿出來說笑,並沒有任何催婚的暗示,卓正揚何必這樣回答。
但他這個回答,又未免太傷人。
她的心慢慢地縮在了一起,縮得很緊很緊。
“不要慌,我還沒說完。現在想想,能夠坐副駕駛的人,和司機的關係一定很親密。但遇到車禍,死亡率又是最高。真的很沒意思。”
沈玉芳就是坐在馮慧珍的副駕駛座上而出了事,她怎麼能忘記。
卓正揚眸色一沉,不想回應她這麼尖刻的話題,直接把車開到一邊停下來。他沒法在行駛途中和她講道理。那樣纔是對她生命的不尊重。
“爲什麼哭。”
“什麼?”薛葵下意識地否認,“我沒哭。你看我的眼睛。”
“你係鞋帶的時候掉眼淚。”他一針見血,“薛葵,我不聾不瞎不啞,聽得到也看得到,難道關心你,你還要撒謊。”
沒想到他竟然如此敏銳。薛葵深吸一口氣,大方坦承。
“我難受。我難受所以掉了兩滴眼淚,這樣又如何?我不是隻會笑,卓正揚,我偶爾也會哭,抱歉讓你受驚。”
她的語帶譏諷氣得他一拍方向盤——又是這樣,彷彿他的關心只是多此一舉。他早就想和她吵一架,把事情都攤開來講,問問清楚到底在她心裡他算什麼?可是看見她緊緊鎖起眉頭,眼中充滿無奈,悲哀和倔強,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握住她的手。
“你不需要勉強去見何祺華。我來和他談。”
他怎麼知道何祺華到了格陵?薛葵雖然知道卓正揚灑脫,絕不會計較何祺華的事情,但畢竟還是有些自尊,於是立刻強硬回絕。
“你不要管這件事情。”
卓正揚咬緊牙關。這是交往以來她頭一次以倔強的姿態來拒絕他的好意,連掩飾一下都不屑。
“好。隨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