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天寒地坼的冬季裡,萬籟俱寂,寂得有些不真實了。
那樣一個偷偷守望的夜裡,阿善如一片瑟索凋零的枯葉,被皚皚白雪掩埋,周遭有說不出的寒冷。可是,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在笑,由衷的笑。因爲,洵陽與洛雪之間的距離近了,兩顆同樣是飽受折磨的心近了。
一切彷彿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至少是阿善來到王府以前的樣子。經歷種種之後,她已不再希冀什麼了,好像早已認定,她這樣一個揹負了整個不落族血債的女子不該奢望擁有任何一份美好的東西。也許,她就該這樣,一個人,永遠都是一個人,除了帶着仇恨外,剩下的只是漫長孤獨的時間。
站在梅樹之間,望着開得嬌豔的梅花,回味着從王府中一路走過的時光,竟然有了一種“回時,已是滄海桑田”的悲懷感悟。原來,在王府的這幾個月要遠遠比她在其他地方生活的十幾年要充實,卻也是時常壓抑着本性的。驀地想起,洛雪對洵陽說的那句:我們回不去了。很多時候,確是如此,人們不斷的回味着過去點點滴滴,但事實上都不可能回去了。
阿善摘下一朵白梅,託在手心裡,白梅似雪。姐,如果可以回去,我不會與你去爭搶洵陽的,但還是會義無反顧的走上這條復仇的不歸路。卜天害得你好苦,眼下,我也只差兩盞茶,只要卜天能受到應有的懲罰,我就去向你負荊請罪。她在心裡默默的爲洛雪祈禱,祈禱她不會再受到一絲傷害。
寒風帶着拿捏好的力道,呼嘯而過。吹得樹枝搖搖晃晃,枝椏上來不及融化的雪就在轉瞬間被晃了下來,有一些剛好落在阿善托住梅花的手中。“六角的冰晶,渺小且脆弱。”
“凡草木花多五出,雪花獨六出。”石然走到阿善身邊,擡高胳膊,搖了搖樹枝,引起一片紛紛飛落的白色雪花,“雪還是從空降落的好看。”
阿善莞爾一笑,笑得好像出落於天上的雪,不帶一絲累贅的色彩。“素來,我就認爲白色是這世間最爲乾淨純潔的顏色,可偏偏這樣的白色不真實。因爲白色太容易被其他顏色感染。當白色裡融入了黑色,它就會改變,太容易動搖了。可是,當我真的看過雪景之後,才覺,原來白色還有堅定的一面的。”
“阿善,你真的變了好多。”石然不jn小小的感慨下。
“是變得虛榮了嗎?”阿善故意嘲笑着自己。
“不是,以前是我錯怪了你,那日大雪,我看見你和王爺一同回來,站在雪地上,你在求王爺不要對王妃改變。”石然如實的說着,那日他只是偶然經過,不想卻邂逅了阿善與洵陽交匯的身影,他悄悄藏在樹影交疊的角落中,聽清了阿善的話。“對不起,阿善是我一度錯怪了你。”
遲來的矛盾緩解的契機,已不能激起阿善心湖中的漣漪。此刻,她已淡漠了很多是是非非,“沒有誰對不起誰,只有誰不瞭解誰。我們已經好久沒有在一起說過話了吧?說實話,很多時候,我都差點忘記了你的聲音。石頭,這樣的稱呼,好像已經陌生了。”
阿善的話,說得石然心寒,可事實就是這樣,“曾經,我一度以爲我很瞭解你,可是我覺我不懂你,特別是你這次從翼城回來之後。”
“翼城?是一次特殊的回憶。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我對血是厭惡的。戰場上總有人死去,能證明他們來過這世界的只有那巴掌大小的腰牌。”阿善頓了頓,“在戰場上,我感受到了王爺對王妃的愛,所以,我總是不斷的提醒自己,等到回去以後,要努力要他們幸福。”
石然從樹枝上捋了一把雪下來,“我也希望洛雪能得到幸福。”
“你是真心祝福她的?”阿善有些困惑,覺察出這話說得有些不妥,又改口,“我的意思是,王妃是你的摯愛,你就……”
“摯愛?呵呵。”石然被阿善的話逗樂了,“摯愛?何來的摯愛?你說錯了吧?摯友還差不多。”
“摯友?”阿善顯得有些遲鈍,不斷的重複,“摯友?摯友?”
石然微微點了點頭,“是摯友,時隔很長時間後,我覺我對洛雪的感情僅僅只是友誼了,作爲一個朋友,當然希望她幸福了,所以,當你說要和她爭搶王爺的愛時,我纔會那樣生氣。”
恍如晴天霹靂,阿善被楞在了當場,原來,原來始終都是我想錯了?原來,我所認爲的一切都是自己憑空捏造的假象?她定定的看着石然,不知是什麼樣的感覺,心痛?悔恨?無奈?還是其他?抑或者都存在。
“丫頭,你怎麼了?”石然把手在阿善眼前晃了晃,“你怎麼忽然就走神了呢?”
“丫頭?”阿善帶着疑惑的語氣重複了一遍,才分辨清,從石然說出的丫頭兩個字和別人嘴裡說出的不同。
人生宛如一場鏡花水月的錯亂剪影,當幡然醒悟時,一切都不可能重新來過了。
一股氣流向上涌出,阿善忍了半天終沒有忍住,咳了一下,吐出了一口殷紅的血,血滴落到還沒有來得及融化的雪地之上,綻放出一朵朵不畏嚴寒的紅梅。她慶幸,血不是黑色的。
“阿善,你怎麼了?”石然關切的詢問着。
阿善淺淺一笑,搖了搖頭,“沒事,我真的沒……”還不等說完,她便昏了過去,往後的事情就都不知道了。
醒來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石然滿是焦慮的臉,有棱有角的輪廓看起來是這樣親切。她欣慰的笑了笑,坐起身子,“石頭,謝謝你。”
“你怎麼會嘔血?來,快把藥喝了吧。”說着,石然牀邊的凳子上端起藥碗,用勺子不斷翻滾,“這藥是剛剛熱過的有些燙,我一點一點的餵你,來張口。”
溫熱的藥汁被送入口中,順着喉嚨緩緩滑落,在阿善身t裡滋潤着飽受嚴寒折磨的心。不能說是溫暖,感覺倒好像是折磨。“太麻煩了,我自己來喝吧。”受不了這樣的關懷,阿善試圖去搶奪石然手中的藥碗,卻沒有成功。
“別,還是叫我來吧。”說着,石然又舀了一勺,“來,喝藥。”
“爲什麼要對我這麼好?”鼻子又不聽話的酸澀起來,直衝到眼睛中,阿善有些迷茫了,“爲什麼要親自餵我藥?”
“傻丫頭,這算什麼啊,這些都是我理所應當做的。”石然攪一攪透明的褐色藥汁,“如果你硬性把它說成,是我在對你好,那也可以。權當是我在補償你,是我對不起你在先,不但誤會了你,還把你的心傷透了,我想,就算此刻我說多少句對不起,都不能叫過去重新改寫了。”
淚,沿着粉紅色的腮悄然滑落。阿善牢牢的盯着石然,滿是愧疚。爲什麼這樣的話,你不早對我說?爲什麼當我已經心死之後,才聽到你這樣說?其實,你根本就不該補償我,你不欠我的,是我,是我欠了你。曾經我一度認爲我對你的愛不可動搖,曾經我一度認爲我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默默愛你,可事實上呢?事實上我愛得沒有想象中的那般深入。“石頭,以後別對我這麼好了,我不配。”
“你這傻丫頭又說什麼傻話呢?什麼配不配的?”石然手中的藥碗已經空了,“別說什麼配不配!”
“我的確不配,我覺得我自己是世上最壞最壞的人,根本不配擁有什麼。”
“胡說!什麼最壞最壞的人?!”石然打斷了阿善的話,“所謂的配不配,只是在乎你要不要,願不願意要而已!”
阿善仍舊在哭,淚痕中帶着悔過,“在我的世界中,沒有要不要,因爲我沒有資格,更別提願不願意了。在我的世界中,只有配不配,可大多時候,我覺很多東西我都不配擁有。因爲擁有了,就會有失去的那一天,我真的害怕失去,就好像我看着親人死去一樣。”
“丫頭,阿良說你是因爲c勞過度纔會嘔血的,你要好好休養,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了,沒有什麼是天長地久的,只要在擁有的時候珍惜就好。”石然擺出大道理,“當然,也有一些東西是一旦擁有了便不會再失去的。”
“可是,世上根本沒有那種一旦擁有便不會失去的東西。”阿善擦去眼淚,稍作停頓,“就好像我自己一樣,在來到王府之後,才覺自己變了,變得連自己都覺得不認識了。”
“那是因爲你還太小,沒有經歷過太多的事情。”
“可是變了就不可能再回去了,你懂嗎?你懂不懂?”
……
沒有什麼是永垂不朽,就好像冬日的雪虐風饕,就算再過猛烈,也經不起時間的曝曬。雪窖冰天也不過是短短三個月而已。冬去,春又來。只是,姍姍來得遲了一些而已。
阿善差不多已把毒素排除到體外了,同時,也把心中的那座城池的大門牢牢的關上了,趕出了城中居住的所有人。她不願意有誰再走進去,打擾她本就煩亂如麻的生活。也許,心死就是這樣,每日都好像行屍走肉一般過着一成不變的日子,然後帶着某個不可磨滅的信念苟延殘喘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