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瑤下葬後的第二天,天氣轉冷了,彷彿只是一瞬間的事。猛然間一冷,才知道冬天已經到來。
秋盡冬現,整片天空都是灰濛濛的,看不到一絲其他的色彩。
京城的初冬已有了該有的味道,天寒料峭,令人不禁多加了些衣物。阿善這才意識到原來冬天可以是寒冷的。
走在琉璃紅牆圍城的深巷,凜冽的風直勾勾的如猛虎般的撲了過來,阿善不禁緊了緊衣襟。她跟隨着公公,朝着雍德殿走去。
聽說皇帝因爲耐不住天寒的緣故而病倒了,到底是年事已高,再頑強的身子骨亦經受不住歲月的摧殘。
“阿善姑娘,您進去吧。”公公把阿善送到了雍德殿的大門外,好像還有半句話藏在心中未曾道破:阿善姑娘,我也只能送您到這裡了。
阿善看看面前的公公,明白了他的意思,輕輕應了一句,走了進去。當大門被關上的一瞬間心頭竟勾起了幾分感傷,往後的路何其長遠?一個人有沒有足夠的勇氣走完它呢?
正值阿善走神之際,候在一旁的萬公公開口了,“阿善,你隨我來吧。”
“恩。”阿善低着頭,跟在萬公公的身後。
大殿內加了炭火,很是暖和,也很空曠,彷彿連鞋子與地面碰撞而發出的窸窣摩挲聲都能引起洪厚的迴音。
萬公公引領着阿善來到皇帝的龍榻前,“皇上,阿善來了。”
皇上微微睜開雙眼,“阿善,你來了。”
“回皇上,是阿善來了。”阿善趕忙應着。
“阿善,你來爲朕醫治一下吧。”說着,皇上把一隻胳膊伸到了被子外的空處。
阿善伸出纖細白淨的手指,輕輕的附在了皇帝的脈門上,心中瞭然,卻遲遲不肯開口。
“朕是不是活不了多久了?”說着,皇上從牀上坐了起身子。
“皇上,不是這樣的,您只是多日勞累,纔會病倒的。”阿善寬慰着皇上,始終不敢直視他佈滿滄桑的爍爍目光。
“朕是玩笑話,朕是躺在牀上久了,無聊了。”話還沒有說完,皇上就已走下了牀。“這幾天,朕時常在想偌大的雍德殿何時才能熱鬧起來,每每呆在這裡,朕就覺得冷,很冷。”
“冷?”阿善知趣的從架子上扯下一件繡着龍騰長空的披風披在了皇上身上。納悶着:這裡真的冷嗎?
“是朕的心冷,朕是心寒啊。”皇帝嘆了一口氣,宛如垂暮的老者哀嘆紅塵如水般逝去。他叩了叩自己胸口最接近心門的位置,“朕是這裡冷。朕實在想不通爲何穆鐵平會叛變,難道他當真是爲了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嗎?”
“皇上,每個人都有自己對人生的感悟,感悟不同導致的追求就不同,我想穆將軍是看膩了戰場上的血雨腥風,纔會想要一份安逸的生活的。”阿善盡量說得恭敬,此刻,她不想再對誰落井下石了。老態龍鍾的皇帝經受不起太過苛刻的打擊了。
“但願吧。”皇上的皺紋密佈的雙眼微微抖動,“朕當真就不懂得爲孩子們着想嗎?昨夜,朕做了一個夢,夢裡朕的瑜妃在對朕說,該是時候帶朕離開塵世了。可是,朕不想走,不想就這樣狠心撒手,把沉重的江山負擔交到敬仁手中。”說到激動處,不禁咳了幾聲。
瑜妃?是洵陽的生母嗎?阿善拍着皇上微微有些佝僂的後背,說道:“皇上,您是把事情都藏在心裡了,一個人負擔了太多沉重的事。”
“你的意思是要朕把心裡的事都說出來?”皇上蒼老的脣緩緩開啓,又闔上。停頓了好一會兒,才問,“阿善,你說陽兒恨我嗎?”
“這……”阿善犯難了,“阿善是外人,不敢說。”
“呵”皇上苦苦笑了,“正因爲你是局外人,朕才問你的。丫頭,朕一直都覺得你和其他不一樣,因爲你敢說敢做,聰明伶俐,可是,朕想不到,當朕想要有一個人能夠直言直語的跟朕說說貼己的話時,你竟退縮了。難道朕就是這樣的令人望而生畏嗎?”
阿善緊緊咬住下脣,臉色被一陣慘白遮蓋,後又緩緩恢復了往日的紅潤水靈。“皇上,阿善覺得您與豫王爺之間是誤會。”
“誤會?怕是陽兒不這麼認爲。”說着說着,皇上垂下眼簾,滿臉上浮出失落的憂傷,“朕對陽兒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他恨朕也是理所應當的。朕深深的傷害了他生命裡最爲重要的兩個女人。”
皇上正要往下說着,卻被前來通報的萬公公打斷,他以陰陽難辨的聲音說:“皇上,卜先生過來了,正在門外候着呢。”
聽到此話,皇上急速斂起臉上鮮少表露給外人的憂鬱,眼神炯炯閃爍的道:“請先生進來吧,再去挑選一些上好的補品送過來。”
萬公公應了一聲,倒退着走遠了,沒多大一會兒工夫,卜天便如招搖的蝴蝶,揮動着羽扇走了過來,他對皇上畢恭畢敬的作揖問安。當擡起頭時,對阿善扯出一道複雜難猜的笑容,笑得稍縱即逝,剛好夠阿善一個人看到,他又極爲討巧的對皇上諂媚道:“皇上要多多注意休息纔對啊。”
你又在動什麼鬼心思?!阿善不願多看卜天一眼,以泡茶爲名,暫時的退了下去。再到回來時,卜天已陪着皇上圍着圓桌坐着談得興起。
“皇上,來潤潤嗓子吧。”阿善爲皇上端去一盞茶,接着把另一盞茶遞到了卜天面前,什麼都沒有說的退到了一旁。管你現在喝不喝?等你說累了,早晚都會喝。這是第七盞。
“皇上,阿善姑娘說的沒錯,您是心事鬱結,纔會生病的。”卜天極爲自然的掃了一眼靜候一旁的阿善,端起茶盞品了一口茶,動作優雅卻又充滿了邪魅般的示威。
神氣什麼?這種小狗般搖尾乞憐的事情也值得炫耀?阿善腹誹着,滿心鄙夷。
“你也要朕把心事說出來?”皇上困惑的看着卜天,顯然有些不情願。
卜天微微點頭,“皇上的心事應該是來自於對瑜妃娘娘的思念,這些埋藏在您心中的話,理應講給瑜妃娘娘一個人聽纔是。”
這話說到了皇上的心坎裡,“可是,瑜妃早已死去多年了,該如何說呢?”
“您可以將要對瑜妃娘娘說的話寫在金簡上,由德高望重的僧人投放在名山之中,山是通靈的,相信在天上的瑜妃娘娘會看到的。”卜天很認真的說道。
皇上依然將信將疑,“把話寫在金簡上,瑜妃當真就能看到嗎?”
“回皇上,臣相信瑜妃娘娘會看得到的,臣覺得瑜妃娘娘也會想您的。”
皇上走到窗前,緩緩推開窗扉,白色的雪花從空飄然而降。下雪了,不知是從何時下的,此時此刻,地上已被白色完全的覆蓋住了。“朕記得清瑜最喜歡的就是雪天了。”他沉入回憶中,沉浸了好一陣,才緩緩回過神來,“阿善,你是女孩子,告訴朕,雪到底好在哪裡?”
阿善被皇上叫到了跟前,她望着窗外紛紛落下的六角雪花,迷茫着,“回皇上,阿善來自雲南,並不曾見過雪。”
“哦,對,朕糊塗了,把這事忘記了。”皇上哀怨着把窗戶關上,關閉了眼前的皚皚白雪。“朕乏了,你們都下去吧。”
“是。”卜天和阿善異口同聲應道。
“阿善,你把萬公公拿過來的補品帶回去吧,給他的妃子補補身體,有機會,替朕跟她說一聲對不起。”說罷,皇上揮了揮手,要他們退了下去……
關上雍德殿的大門,眼睛被一片美好而純潔的白色吸引。阿善騰出一隻手,去接輕緩落下的雪花,奶白色的雪片碰觸到溫潤的手掌只呆了片刻便融化了,留下一灘極爲小的透明水痕。原來,這就是雪,真的好美。
站在一旁的卜天,打斷了她,“想不到阿善姑娘還有這般童心未泯的純真。”
阿善仍然用手去接雪花,不似被卜天打擾的說:“是啊,對於沒有見過的東西當然覺得好奇了,童心未泯又怎樣?只要覺得快樂不就好了嗎?”說完,便收回手,向着回去的方向走了起來。
卜天跟在阿善身後,“你覺得你快樂嗎?”
“依先生看呢?”阿善略略加快了腳步,“皇上賜的補藥可不能沾溼了,先生要是沒什麼事情,阿善可要伺候王妃去了。”
“卜某人怎麼聽說昨日你還被王妃趕了出去呢?”此刻,卜天已經不再掩飾什麼了。
阿善停了下來,“王妃是生病了,難道先生忘記了嗎?”
“怕王妃是因爲妒火攻心,纔會發病吧?”卜天得意的頓了頓,走到阿善面前,“阿善,不,應該是洛裳,你說卜某人說得對不對呢?”
“你?!”阿善把眼睛瞪得渾圓。
“你這個妹妹還真狠心啊,居然連姐姐心愛的人都要搶,連我這個外人都看不下去了呢。”
“這一切都是你早已布好的局,對不對?”阿善明知故問着,“是你叫我姐姐愛上了洵陽,然後叫洵陽變心,始亂終棄,對不對?”
卜天嗤之一笑,“變心?始亂終棄?你不能這麼說豫王爺啊,豫王爺可從不曾對王妃變心,更沒有始亂終棄。相反,是你出現在王府之後,纔有了些許不一樣的變化。卜某人不懂了,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自己做的,爲何要說是卜某人布的局呢?”
阿善無言反擊卜天的話,沒錯,你說的沒錯,這一切都是我一個人心甘情願的做的。她微微收斂激動的心緒,儘量平淡的問:“你想怎樣?”
“卜某人只想看看當姐妹互相殘害之後,還能不能相認?還能不能彼此推心置腹的談天說地?”卜天笑了起來,笑得奔放,笑得恐怖。“你不是一直都想認姐姐嗎?我倒是要看看,你姐姐會不會原諒你?”嘲諷一番之後,徑自離開了。
我倒是要看看,你姐姐會不會原諒你?這話一直迴盪在阿善耳畔,擊打着她傷痕累累的心,她無力的跪在了白白的雪地之上,手緊緊抓着地上的雪花,連她自己都忍不住開始挖苦自己了。阿善,這算什麼?這是你自己“心甘情願”做的,能怪誰?姐姐已經被你傷害得很深了,難道你還指望她會對你好一點嗎?還要指望着與她相認,然後依偎在她肩頭嗎?
初冬的第一場大雪,肆意紛飛,把整個世界染成了肅穆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