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禁宮深

天永十年正月十七,巽帝軒轅聿頒下聖旨,冊襄親王長女納蘭夕顏從一品妃位,賜號‘醉’。

另有十三名秀女被納入後宮,均冊以美人之位。

此外,封尚書令次女慕湮爲鳳翔公主,於正月廿七,隨夜帝百里南,同返夜國。

對夕顏來說,從秀女一躍封爲從一品妃,這在巽朝是第一次。

並且,從一品妃位,也是如今後宮最高的位份。

緣於,五年前,中宮傾儀皇后難產薨駕後,軒轅聿不僅沒有再冊一名皇后,更是一道聖旨,命當時的惠妃、蕭妃、卓妃都一併自縊殉葬皇后。

也從那時開始,這五年內,後宮嬪妃的位份,最高,都只封到了九嬪。

再無人冊到妃位。

後宮子嗣也是稀薄的,除周昭儀誕下一位公主外,軒轅聿沒有任何子嗣。

偶爾有嬪妃懷孕,也會由於種種意外導致流產。

這些,是夕顏甫入冰冉宮,掌事宮女離秋,提點她宮中規矩時,一併說的。

夕顏坐在軒窗下,聽着離秋將這些循循道來時,臉上的神情始終是淡淡的。

軒轅聿,在後宮,或許,不僅代表的是諸妃的天,更是一道,冷血的殘忍。

她今日的入選,卻因着陰差陽錯,爲這道冷血的殘忍所不容。

因爲,此次聯姻的女子,必是應屆秀女中翹楚者方可擔當,這樣,方不違了兩國曆代交好的初衷,更見證兩國帝王之間的惺惺相惜。而這三十二名秀女,無論家世,或者容貌,惟慕湮和她爲翹楚。

夜帝方登基,慕湮極可能會以皇后之禮聯姻,只是這一切,又真的是慕湮所要的嗎?

而再過十幾日,慕湮就會遠嫁夜國,恰是軒轅聿親手送鐘意的女子去的夜國。

他,鐘意的本是慕湮。

所以,她該如何自處?又能如何自處呢?

夕顏想起,那日殿選,慕湮的手,在聽到軒轅聿的聲音時就開始瑟瑟發抖,縱然彼時,她不清楚,這裡的意味,她想,現在,或許她該明白,慕湮和軒轅聿,在上元節那晚,終究有過一段,令他們難忘的過往。

這份過往,哪怕有着簪花的約定,因她的無心,還是錯過了。

可,軒轅聿會相信,這本是她的無心嗎?

罷,罷,罷,不去想!

再想,都改變不了任何事,不是嗎?

她閉上眼,心底能品到清冷,明日,就是父親發喪的日子。

本來,如若是她聯姻,那麼,父親的發喪日,她依舊可以重孝扶靈,但,今日,她既然封了妃,再出宮,又談何容易?

軒轅聿會容她回府盡孝嗎?

殿內,攏了碳火,只這碳火,根本敵不過深夜的寒冷。

窗外,又飄起雪花。今年入冬,這,已是第四場雪了。

離秋近得前來,伸手,把虛掩的軒窗關闔,夕顏躊躇了一下,還是啓脣,道:

“我想求見皇上。”

“娘娘,如今您是從一品妃位,不能再自稱‘我’,否則,倘被別有用心之人聽到,這宮裡的一衆奴婢都得受罰,於娘娘在宮內的立威,亦是不好的。”

“本宮想求見皇上。”她復說了一遍。

“娘娘,陛下若要見娘娘,自會翻娘娘的牌子,這,是宮裡的規矩,沒有上諭,嬪妃是不得擅自覲見陛下的。”離秋垂手躬站於一旁,複道,“今日晚膳後,陛下並未翻娘娘的牌子,還請娘娘早早地歇息吧。”

夕顏驀地站起身,語音裡並沒有一絲的慍意,只道:

“本宮有要事求見皇上。來人,備肩輦。”

“醉妃——”

冰冷的聲音越進殿內,隨之,是一衆宮人的跪地請安。

醉妃,這個醉字,落進她的心裡,卻是別樣的滋味。

“臣妾參見皇上。”夕顏在這片請安聲中,一併福身行禮。

“都退下。”軒轅聿的聲音比軒窗外的寒雪更冷冽。

可,再冷,她都避不開呀。

她保持這個福身的姿勢,容色是謙躬的。

面前這人,雖是她名義上的夫君,但,她更清楚,他於她,或許,有的,僅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厭棄吧。

縱如此,又何妨呢?

她本就不會奢望地期待,任何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低垂的眸華,看到,她的跟前,邁來玄黑色的袍裾,袍裾上,用泛着幽暗熒光的藍絲線繡着九龍雲紋圖案,這種藍色的熒光籠着那抹玄黑,以至於,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內,每每,她獨自面對夜的漆黑時,總會想到,玄黑,其實,並非是唯一的色彩。

“果然是襄親王的女兒。”他冷冷地擲出這句話,她僅將螓首低得更低。

他的奚落,他的誤解,她沒有辦法解釋。

因爲,從小,她就相信,若一個人信你,他自然會信。若他心底本就存了偏見,也不是幾句解釋就能轉圜的。

更何況,今日之事,無論怎樣解釋,都改變不了任何的結局。

“皇上,臣妾——”

不過,她總該說些什麼罷,緘默同樣不會讓現在的狀況有任何好轉。

“不必說了,朕知道,你想要什麼,也清楚,襄親王把你藏了這麼多年,爲的是什麼。”他近身,語音更冷,“但,心機太深的人,註定是活不長的。你,可明白?”

夕顏深深吸進一口氣,壓下心底的浮氣,雙膝微屈,跪於地道:

“回皇上的話,臣妾明白。既進了宮,臣妾僅是希望能在皇上的庇護下得一隅安寧,除此之外,再不會做其他非份之想。”

她的額際覆於手背,行大拜之禮。

是的,她只求一隅的安寧。

這,纔是最重要的。

也是對如今外強中乾的襄親王府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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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庇護?”他念出這兩字,語音犀利,“難道,襄親王培養你這麼多年,就爲了尋求朕的庇護麼?”

未待夕顏啓脣,軒轅聿已一手將她嬌弱的身子從地上提了起來,她踉蹌起身間,他的手緊緊地扣住她不盈一握的嬛腰:

“莫以爲,朕念着你的美色就會容得下你太多的造次,也不要試探,朕的底限在哪。”

他扣得她很疼,可她並不能喊一聲疼,偏要在臉上依舊做到容色不驚:

“臣妾不敢!”

頓了一頓,她擡起眼眸,望向軒轅聿:

“但,臣妾有一事相請——明日,就是襄親王出殯之日,臣妾懇請皇上——”

她的話,甫說至一半,他驟然收手,她的身子隨着他一收,險險地就要跌了下去,她竭力穩住身子,仍舊說出下半句話:

“能容臣妾歸府,以盡餘孝!”

“既然,你選擇入宮,就該知道,是再回不去了。”軒轅聿的脣邊浮過一抹殘忍的弧度,“這禁宮,就是朕爲你這樣的女子,建造的最精緻完美的囚籠。”

說罷,他拂袖,徑直往殿外行去:

“傳朕旨意,醉妃重孝在身,茹素守孝三年!”

一語出,熟諳宮規的宮人都知道,其中的輕重。

代表着,這三年內,負責帝王翻牌承幸的尚寢局將不必準備醉妃的碟牌。

也就是說,這位看似顯赫入宮的醉妃,不過,是空擔了一個最虛枉的名銜。

三年,不算長的一段時間,對禁宮的女子來說,卻是最珍貴的年華。

襄親王府。

王妃陳媛跪於靈堂,重重的白色絲絹攢成的花球,紛紛地墜於堂內的樑柱上,她的心,亦隨着這鋪天蓋地的白,被束得再是透不過一絲氣來。

王爺不在了!她的長子也不在了!

她必須要強迫自己去接受這個事實。

還要接受,女兒即將遠嫁的事實。

日間,敷衍來祭拜的同朝官僚已讓她身心疲憊,可,此時,心底,卻陡然升起一個念頭,讓她攫束的心底,愈漸洇出不安來。

今日,是夕顏進宮應選秀女,本該是一個過場,卻到現在,還未回府。

她的手緊緊地攥着腰際垂掛下的綬佩,惟如此,她方能支持羸弱的身子。

“王妃,不如先到後堂歇息會吧,畢竟明日還要出殯。”容嬤嬤扶住陳媛,輕聲道。

“姐姐,明日出殯,還有妹妹呢,您若身子不適,歇在府裡,也是不礙事的。”

隨着這一聲略帶輕狂的話語,側妃莫蘭走進靈堂,她的身後,跟着王府的二小姐納蘭薔。

納蘭薔比納蘭夕顏小三歲,她平素沉默寡言,雖也是個美人胚子,但,在府中的風華,都被納蘭夕顏所蓋過。

畢竟,嫡庶有別。

更何況,納蘭夕顏的美確實如皎月魄人。

只是由於納蘭敬德的刻意掩藏,納蘭夕顏這十三載,方過得十分平靜。

這份平靜,是養在深閨無人知,所換來的。

但,如今這份平靜,終於隨着納蘭敬德的罹難,一併被打破。

未待陳媛啓脣,堂外傳來管家納蘭建氣喘吁吁奔來的聲音:

“王妃,宮內下了聖旨,請王妃速到前堂接旨。”

容嬤嬤扶起跪於地的陳媛時,一旁的莫蘭,帶着奚落意味地道:

“難不成,我們的郡主,被皇上看中留下了?啊,這麼久沒回府,看來——”

“這是王爺的靈堂,你就不能少說幾句麼?”第一次,陳媛帶着斥責地對莫蘭道。

“姐姐,我哪裡多說了?好啦,妹妹就不擾姐姐去接聖旨,免得,到時又說是妹妹耽擱了姐姐去接這旨,這天大的罪名,可不是妹妹能擔待的。”說着,莫蘭頓了一頓,復對納蘭薔道,“你個不爭氣的東西,哪天,也能給你娘爭口氣呢,還不快予你爹跪下,求得他蔭德的庇佑!”

納蘭薔默默地跪在靈前的蒲團上,莫蘭還是狠狠掐了一下納蘭薔的肩,而,納蘭薔並沒有吭一聲。

這麼多年,她習慣了。

陳媛對莫蘭的言辭,並不再理會,愴然地步進前堂,看到傳旨的太監竟是當今皇上身邊的紅人李公公時,心底的擔憂,終是變成了現實——

一個遠嫁的秀女,是不需勞動李公公來傳旨的。

踉蹌地跪下,李公公尖細的嗓音,猶如薄薄的刀片劃過心底,不疼,一點都不疼。

原來,王爺逝後,心,便麻木了,再疼不出來。

皆碎成齏粉。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屆秀女納蘭夕顏,門著勳庸,地華纓黻,往以才行,選入後庭。特仰承皇太后慈諭,冊封爲從一品妃位,賜號醉。欽此!”

陳媛的手顫抖着從李公公手中接過聖旨,李公公喜笑顏開地道:

“咱家恭喜王妃,這等的殊榮在我朝可是第一次啊。”

“建叔,取賞銀來。”陳媛的脣邊浮出蒼白的笑靨,從納蘭建手中接過封好的賞銀,遞於李公公,“今後小女在宮中的一切有勞公公照拂了。”

“是咱家今後還要依賴醉妃娘娘照拂纔是。時辰不早了,咱家這就要回宮復旨。”李公公依舊笑着,返身離去。

容嬤嬤扶起王妃,頓覺手中一沉,再望向陳媛時,一張臉早蒼白一片,她不由地輕喚:

“王妃。”

陳媛緩緩地從懷內摸出一塊潔白光瑩的九龍玉佩,泠聲道:

“備輦——我要進宮,求見太后。”

終於,還是到了這一日,終於,爲了女兒,她還是要走這一步。

她閉上眼,心,陷入從未有過的一片黑寂中……

冰冉宮。

當晨曦的第一道光芒還未拂進殿內,離秋候在帳幔外,已聽得帳內傳來一絲動靜。

對於離秋來說,在宮內伺候了這麼多年,形形色色的嬪妃見過不少,但,惟獨這位娘娘,有些不同。

按着昨晚皇上那樣,擱其他娘娘身上,縱當面不敢再求,背地裡也該一宿垂淚,自怨自艾,可,這位娘娘,竟在洗漱後,就安靜地睡下了。

這一睡,大半夜,再無一絲的聲音。

礙着宮規,主子未傳,她不能擅入帳幃內一探究竟。

若說不擔心,是假的,萬一,娘娘尋了短見,那麼,她根本沒有辦法向上面交代。

皇上即便不喜娘娘,可畢竟也是宮裡最高位的娘娘。

此時,隨着裡面傳來動靜,她提着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娘娘,可是要起了?”她低聲稟道。

“嗯。”夕顏的聲音隔着帳幔傳了出來,並無一絲的異樣。

離秋輕輕地擊掌三下,殿外,早有宮女捧着洗漱用具進入,她的目光只駐留在最後的那隻托盤,上面,是一襲雪色的襖裙。

這,也是昨晚皇上的吩咐。

三年內,醉妃僅能着一種顏色,連整座冰冉宮,白色,亦將是唯一的顏色。

如果說昨晚,她還有所擔憂,娘娘見到這種顏色,會有什麼反映的話,現在,她想,她不需要再有任何的擔憂。

果然,夕顏沒有說多餘的話,沉默間,換上那襲素白。

離秋站在一旁望向夕顏,的小臉是蒼白的,在這種白的映襯下,愈漸得沒一絲的血色。

這位娘娘,是她在宮內見過,除了已薨的皇后之外,最美的女子。

不過,和皇后之美,又是不同的。

但,她還說不出來,究竟是哪裡不同。

“離秋,這宮裡,東面最高的地方是哪?”

夕顏淡淡地啓脣,喚回有些走神的離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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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秋稍皺了一下眉,稟道:

“回娘娘的話,東面最高的地方是麝山。”

“嗯,替本宮備肩輦往麝山。”

“娘娘——”

“皇上並沒有說,本宮限足於冰冉宮,對麼?那麝山,應該也不是宮中的禁地罷?”

夕顏阻住離秋欲待說下去的話,道。

“諾。”離秋躬身道。

確實,皇上並沒有下限足令,在這後宮,醉妃是最高位份的娘娘。

而,服從,是她這麼多年來,唯一遵從的事。

無論伺候哪位娘娘。

麝山位於禁宮的東隅,冰冉宮的位置則靠西,是以,即便用肩輦,也走了足足半個時辰。

到麝山下時,正是天際初亮時分,又飄起濛濛的細雪,夕顏披着厚厚的織錦鑲毛斗篷,離秋從小宮女手中接過油紙傘,甫撐開,夕顏依舊淡淡地道:

“你們都候在這。”

頓了一頓,她凝向離秋,終道:

“你陪本宮上山。”

“諾。”

禁宮的山道,並不崎嶇,皆以卵石砌就,只這雪天,還是略滑的。

離秋手撐傘,自不能相扶主子,夕顏倒也並不要她扶着,一步一步,不急不緩,慢慢地走上山道。

到山頂時,雪愈漸大了,拂在臉上,有些冰冷的疼痛,偶爾有幾點落進眸底,亦是沁亮的。

離秋初時並不知道娘娘爲何選擇在此時來麝山,可,現在,隨着娘娘往山頂的觀景亭走去,她想,她應該明白了。

從觀景亭遠眺,能看到東城的整條街道,而,襄親王府亦在此視線範圍之內,無疑,娘娘是想在這目送襄親王的靈柩出府吧。

離秋兀自想着,夕顏越接近觀景亭,步子越走得急起來。

恰此時,旦聽得,夕顏低喚了一聲,身子,重重地跌於雪地之上,本來,跌下去,並沒有什麼關係,但因着下雪,她步子又急,跌於這溼滑地上,她的手下意識地撐住地面,泥土一鬆,反向後面摔去。

後面,是一個小小的山坳,離秋伸手不及,只見,那白色的身影就徑直摔落下去。

“娘娘!”

離秋驚喚一聲,把傘擲於一旁,眼瞅着伸手夠不到夕顏,就要探身下來。

“離秋!”夕顏忍着左腳踝的疼痛,阻止她道,“速去山下,找多幾人帶繩索上來。”

這個山坳雖不深,沿坡的泥土因着幾日的積雪融化,早變得十分鬆散,離秋若要這般下來,無疑只會多增一個人墜於坳底,縱不會受多重的傷,卻是耽擱了時間。

而,她的時間耽擱不得,因爲,這是她最後,可以目送父親靈柩離府的時間。

“諾。”離秋猶豫了一下,眉心皺緊,還是收住探下的步子,迅速返身往山下奔去。

雪,密密地飄落,她的腳踝越來越疼。

手輕輕地撫到腳踝處,蓮足上穿的是一雙月白繡碧竹的錦履,由於雪天,這雙錦履的底有四方形的方木塊支撐,這樣,雖然,行走不方便,但,能避免鞋襪被雪濡溼。

她的手停在左腳的錦履上,隱隱覺得不對,她脫去那隻錦履,仔細端詳,果然被人動了手腳,雖是嶄新的錦履,木塊底面卻微微傾斜,形成一個斜面,四周邊緣被稍稍地磨圓了,倘若不脫下來仔細看,根本不易察覺。

這樣的錦履哪怕不穿於雪地,都容易滑倒。

又何況是穿於雪地呢?

是誰在錦履上動了手腳,爲的又是什麼呢?

可,現在,顯然並不是讓她去想這些的時候。

她跌落的地方,前面是一叢灌木叢,雖是隆冬,這叢灌木並不見枯零,灌木的深處,儼然,有什麼東西正蠕動而出。

她下意識將身子向後挪去,才挪了一步,灌木叢後,探出一尖錐形、青綠色的蛇首,它兀自吐着信子,猙獰地向夕顏蜿蜒爬來。

冬季,早該是蛇匿跡的季節,爲何,這處山坳,依舊有蛇的蹤影呢?

手可及處,沒有任何可以用來防禦的東西,情急中,她解下斗篷,擰成一長條,用力地朝那蛇首抽去,那蛇被這猛然一抽,吃疼地往後一縮,怒吐信子,迅速向夕顏竄來。

這一竄,近在咫尺。

避,無可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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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顏收回斗篷,複用最大的力氣向它抽去,趁蛇首避讓斗篷,無暇顧及其他之際,用方纔脫下的錦履砸向蛇首。

那花盆底,重重地砸在蛇首上,那蛇用力地牽了一下,癱軟下來,不再動分毫。

雪很快飄覆於它青綠色的身上。

但,比雪覆蓋更快的是,灌木叢後,傳來,一陣蠕動的聲音。

夕顏忍住心口的反胃,手緊緊地握住斗篷,無論如何,現在,她能靠的只有自己。

懼怕,惶張,並不能讓她脫離此時的困境。

能撐到離秋回來,就好。

她反咬下脣,努力讓自己鎮靜,陡然,覺到不對時,她腿側的灌木羣,竄出一條遍體通紅的蛇,未待她反映過來,徑直咬在她的小腿處。

一陣痠麻沁進腿部,她的眼前,一真眩黑,她不能暈,不能!

她要看着父親的靈柩出府,這是她做女兒最後一點盡孝的地方。

一定不可以。

她將手腕放進素脣,用力地咬下去,一邊,將最後的力氣蘊於那斗篷,抽向那赤蛇。

眩黑的眼前,彷彿有絳紫的身影從天而降……

她只覺腿際的疼痛一鬆,那蛇不知怎地就鬆開咬住她的齒,復往灌木叢中游去。

身子陡然騰空,已被那絳紫的身影抱起。

她低低地吟了一句:

“觀景亭……”

抱着她的手稍稍滯了一下,在這剎那,又一片雪花落於她的眸內,沁亮晶瑩,使眩暈稍稍緩去,她看到,抱着她的這人,儼然是——

“皇——”

還有一字,再是說不出來,心底,是驚愕的。

不過須臾,他抱着她來到一處屋檐下。

她不知道,是怎樣離開那處山坳,或者說,這裡,本就是山坳的另一端?

畢竟,對於禁宮,她仍是陌生的。

包括,爲什麼,軒轅聿會出現在這,她同樣不解。

是的,軒轅聿。

雖然他穿着便袍,雖然她的視線不甚清明。

可她不會認錯。

他的俊美無儔,任何人,只需看過一眼,就永遠不會忘記。

他把她放到檐下的石凳上,解下自己的披風擁住她略顯單薄的身子,隨後,抽身進入屋中。再出來時,手中拿着一碧青瓷瓶,並一把極薄的小刀。

不知何時,她手中的斗篷早鬆落不見,她有些無措,稍稍撫了一下襖裙,他的手已掀開她的裙側,低聲:

“忍一下。”

說着,他把一布束遞予她。

她搖頭,情急地脫口道:

“可以……快一點麼?”

她雖怕疼,可,她不願咬着這樣的東西。

這蛇必是有毒的,若不治療,她的命,或許就賠在這上面,但,眼下,她要去觀景臺,所以,能快則快,咬着這樣的東西,意味着她怕疼,那麼,反倒會讓他有所顧慮吧。

並且,再怎樣咬,該有的疼痛,不會少一分啊。

他的眉心蹙了一下,即便穿着便袍,他依舊是那樣丰姿雋永。

微蹲下身,那薄薄的刀片迅速從她的蛇傷處劃過,墨黑的血滲了出來,他用力地將黑血擠出,黑色的血染得她潔白的履襪都沾上斑駁的黑色。

她是害怕看到血的,別過臉,她不去看那鮮血的涌出。

而疼痛,依舊那麼清晰。

真疼啊。

她咬緊貝齒,寒凜的飄雪天,額際沁出密密匝匝的冷汗,這些冷汗,猶如腿際的疼痛一樣,侵進她肺腑之內,讓她連手都不自禁地握緊。

終於,擠出的血,漸漸現出殷紅色時,他打開瓷瓶,將藥粉均勻地灑在創口處。

“臣妾——”她略轉螓首,瞧他已把藥粉塗完,低聲說出這二字。他擡起眼眸凝向她,那樣深黝的眸子,讓她竟不敢對望,她低徊眸華,“謝皇上。”

說完這三字,她起身,腿卻一軟,恰動不得分毫,她用手扶着檐柱時,赫然看到,不遠處,透過樹枝,正可望見東城的王府。

眸底,有些許的霧氣洇上,隨着身子騰空,他又抱起她,朝她望向的那隅走去。

她想掙開他的懷抱,可,她亦知道,若是掙開了,或許,以她如今的腿軟,根本是走不到那處的。

而此時,她看得到,屬於襄親王的出殯隊儀正緩緩走出王府。

那一排排的白色幡旗,是如此肅穆。

在漫天撒落的,不知是雪花,還是紙錢中,圍裹着肅穆白色的靈柩終是緩緩擡出王府。

她的身子輕輕地顫了一下,包着她的手,更緊地擁住她。

他以爲她冷了嗎?

其實,她一點都不冷。

只是,心裡,覺不到溫暖。

不能流淚。

在帝王面前流淚,是大不敬,所以,她怎能流淚呢?

她將臉仰起,淚水,原來,真的會隨着仰起,悉數倒流回心內。

所有的悲痛苦澀,也一併地倒流回去罷。

“皇上,能放臣妾下來麼?”她低聲問。

抱着她的手,猶豫了一下,終是將她放到地上,她順勢跪了下去,這一跪,她的額,就印在那早就蓄積起的白雪上,額際的清冷,映着心底的清冷。

就這樣,她跪了很久,很久……

絳紫的身影隨着夕顏長跪於地後,就消失於她的身後。

再回來時,他一手撐着傘,一手提着她的一隻錦履。

剛剛她跪下時,他才發現,她的左足並沒有穿履,潔白的鞋襪,在寒風悽雪裡,應該很冷吧。

這個女子,對他而言,有點特別。

是的,特別。

他的脣邊浮起一抹笑意,用傘替她撐去漫天的飄雪,順着她跪拜的方向,目可及處,是一出殯的隊列,那該是她逝去的親人。

但,既入了深宮,出宮送葬,自然是不可能的。

這,纔是禁宮最真實的本質。

殘忍,不會爲任何所改變的殘忍。

曾經,有人試圖,化去這份殘忍,到頭,付出的,卻是命的代價。

心底轉過這一念時,他的眉心略蹙。

雪越來越大,出殯的隊列也終於消逝在視線裡。她這樣跪着,加上蛇毒雖祛,仍會有寒侵脾肺,恐怕,一場大病是免不了的。

“走遠了。”

徐徐說出這三字,他看到,跪伏於地的纖弱女子稍稍顫了一下,再凝眸時,她稍直身子,眸華最後望了一眼那早不見出殯隊列的東城甬道,然後,緩緩轉向他,依舊低眉斂眸:

“臣妾失儀了。”

她該與後宮那些女子是不同的。

可,爲什麼,她也如她們一樣,帶着恭謹,帶着順從呢?

不,是有不同的。

在她看似恭謹、看似順從的背後,是拒人千里的冷淡。

“今日你看到的一切,不能告訴任何人。你,可明白?”

甫啓脣,他聽到,自己的語音比這飄雪更爲寒冷魄人。

原來,他也是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

原來,他和她,其實是一類人。

惟有這樣,才能好好地保護自己,保護自己想要守護的人。

“臣妾明白。”

她的聲音泠泠,簡單的四個字,沒有再多的言辭。

他伸手,扶住她的手臂,想帶她起來,她的手臂冰冷,在他的手觸到她的襖袖時,縱隔着厚厚的襖棉,他能覺到她向後一縮,旋即不露痕跡地避開他的相扶,姍姍起身。

她的額前有一排留海,這樣低垂螓首,他是看不清她臉上神色的,只瞧見留海在她瑩玉般的臉上,投下一道陰影,亦襯得她的瓊鼻更顯高挺。

女子鼻高,自尊心,必是極強的。

不知怎地,他會想到這句話,他收回手,淡漠地問:

“你還可以走麼?”

她試着移動了一下步子,邁得極小,左足的鞋襪直接踏在雪地上,他彷彿能覺到,冰雪沁入襪後的寒冷。

他想把手中的錦履遞給她,卻見她的眉心顰了一顰,不過,僅是一顰,須臾即散。

腿還是很疼,但,這些疼,她想,她完全不會在意了。

再沒有什麼,能讓她在意。

“回皇上的話,臣妾可以。”她依舊低垂着螓首,說出這句話,踉蹌地向前走去,纖弱的身子,就這樣,越過他的肩,走出他的傘。

他的手,不知爲何,在這時,突然攫住她纖細的手臂,隨後,他把傘放到她的手中,她並不接,他固執地把傘塞進她的手心,也就在這時,他碰到她的手。

她的手,很冷。

但,她不自禁望向他的眸光更冷,在這瞬間,她來不及掩飾,她眸底的寒冷,終是落進他的眼底。

她握住傘,下一刻,身子又被他打橫抱起。

“別說話。”

簡單的三個字,從他口中溢出,也阻住她的婉拒。

他抱着她,徑直往方纔的屋子走去,也在這時,她發現,那原是一處竹屋。

在漫天飛雪的背景下,碧綠的竹色,分外的醒目。

她素白的襖裙,撐着油紙傘,而他,一襲絳紫的袍子,白與紫,鮮明的絕對,這樣的景緻,其實,更美……

他並沒有把她抱回竹屋,僅是步入屋旁的小徑,出得小徑,恰是半山腰上。

此時,遠遠可聽見,山頂有人聲傳來,他放下她,道:

“她們很快就會尋來。”

每句話,他都說得言簡意賅。

很多年以來,他從不願多說一句廢話,今日,對她,他說的話,其實已經很多。

“記着,你沒有見過任何人,包括,蛇。”

她輕輕頷首:

“臣妾明白。”

她把傘遞還予他,他略一躊躇,伸手接過。

既然,她沒有見過任何人,自然,是不會有這把傘的。

她不再多說一句話,她的身後是一塊平坦的山石,她伸出皓白如玉的手,拂去石上的積雪,然後,安靜地坐於石上,依舊,低垂着螓首。

今日,軒轅聿的舉止很奇怪,這種舉止,讓她完全沒有辦法把他同昨晚的他聯繫起來。

可,他是皇上,是這禁宮的主人。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隱秘,她或許已無意窺得他隱秘的一隅,他沒有殺她,她就該知足,不是麼?

對於這樣一位冷血的帝皇,殺一個后妃,她相信,不過是一念之間。

而她還能活着,還能活着看到父親出殯,全是他的恩典。

她不是不懂感恩的人。

更是懂得珍惜小小滿足的人。

他略眯起眼看着她,她真的很美,但,更讓他記得住的,是這張絕美小臉背後的性格。

他低徊目光,手上,儼然,還提着那隻錦履,他將錦履遞予她,她的眸光接觸到這隻錦履時,卻顰了一下。這一顰,讓他的目光不自禁地多看了一眼那隻錦履。

他本以爲,她是怕這錦履上沾染的蛇血,可,當他目光如炬地掃過那隻看起來並無異樣的錦履,不過一眼,他想,他知道問題在哪了。

脣邊浮過一抹若有若無的弧度,他收回錦履,淡淡地復說了一句:

“髒了。”

山道上,腳步聲越來越近,那些宮人沒有發現她在山坳,應該折回再尋了吧。

那麼,這隻錦履,在此時,或許,不再重要,當然,他撿回這隻履,也不算是多此一舉。畢竟,他還是做了另一件事,不是麼?

不再看她,他返身,消逝在小徑的深處,而,山道上,一名眼尖的太監細細的嗓音撕破彼時的寂靜:

“娘娘在這!”

離秋匆匆奔下來時,看到,夕顏坐在那,雪,落在她的襖裙、髮髻,猶如畫中的仙子一樣。

雖然這樣的景緻很美,但,離秋還是沒有忽略,娘娘的裙上,沾了一點點的黑血。

她的心,有一瞬地提起,不過一瞬,她強作鎮靜地奔到夕顏跟前:

“娘娘,奴婢找錯了地方,請娘娘恕罪。”

夕顏轉螓首,凝着她,淡淡道:

“無礙。本宮不過是跌倒,掉了一隻錦履罷了。”

她不願說出那隻錦履的異樣,她甚至希望軒轅聿亦沒有察覺出異樣。

否則,這件事,必起事端,哪怕,她僅是一個不得寵的醉妃。

而她,既然,已經無恙,何不得饒人處且饒人呢?

當然,這份寬饒,是對於初犯的人。

每個人都會犯錯,只要不是一錯再錯,對於她來說,都是能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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