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墨師姐讓我來幫她尋件替換的衣裳。”
汪佺停了停,“她還說有一樣東西落在屋裡,叫我順手取一下。”
畢月嚥下一團米飯。
他自下往上,打量着眼前這個高大面邪信口開河的陌生男修。
師姐從前就極少與人往來,宗主要求他,也不過是彙報師姐行程日常。每日定點定時監察一下,打卡粗淺記錄即可。
除了相一山那個鹿穗經常和師姐吃飯,確實沒見過她身邊還有這號人物。
畢月驀地有點心虛。
都是學院弟子,要不是爲了學分,誰一天天那麼多時間跑去監控另外一個人。
何況祁墨的日常規律在三點一線,至多再加個鏡花草廬,他有時候忙一天忘記了,乾脆在記錄冊上隨便寫一點應付過去,反正宗主不在,就算有錯,也沒人能挑的出來。
所以要說交際,他還真不知道師姐和哪些人來往,和哪些人有聯繫。
“在公廚嗎?我一會兒拿了送過去就好。”
畢月窸窸窣窣收起飯盒,他的智商正常,至少不是個腦子壞的,不會誰來說什麼就信。畢月拎着飯盒越過汪佺,正打算去林子那條溝渠裡洗洗,一隻手攥住了他的胳臂。
“……這位……師弟?”
汪佺露牙,手指颳了刮自己的腦袋,看上去頗爲憨厚,“那樣東西,非得我取不可。”
“?”
畢月呆愣,汪佺攥得大力,他的手臂鉗制其中,輕易還拉扯不動。畢月皺了皺眉,“什麼東西,師姐不能自己來取?”
“她……不方便。”
汪佺忽然彎下腰低聲,在畢月耳邊說了幾個字。
畢月的眼睛瞪大了。
“休得胡說!”
他猛地甩開汪佺的鉗制,厲色道,“你若再信口雌黃,休怪我不顧同門之誼!”
汪佺看着他,目光中帶有幾分憐憫。
“一個月。”他緩緩道,畢月警惕的看着他,彷彿只要這登徒子再狂妄一句,他就會立刻拔劍削掉他的腦袋,“這一個月,難道你就沒有發現,你師姐和以前有什麼不一樣了嗎?”
畢月正欲發飆,忽然一頓。汪佺耐心地看着他的反應,似乎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畢月慢慢張嘴,似有滔天巨浪在腦中翻涌,煎鹽疊雪的泡沫倏地爆發,一聲轟響。
還真有。
這一個多月,師姐總是去那片她以前從來不去的石榴林;
師姐變得愛出門,經常一整天都在房心殿裡不見蹤跡;
師姐再也沒早起過;
上次師姐受傷時他去探望,似乎聽到她在和誰交談,可是一開門,只有師姐和被褥上的水漬。
——等等。
師姐沒下牀,哪裡來的水?!
一道九天活雷當空劈下,畢月顯然被記憶裡這個忽略的細節震撼了,原地化成了一樁石雕。
“咣噹”飯盒摔在地上,兩根筷子可憐巴巴滾落出來,像一雙失散的兄弟。
記憶裡少女衣領前那抹偶然露出的粉紅霎時變得空前刺目。當一切的邏輯簡易連接上時,就連主人公的表情,突然也顯得有跡可循。
他的眼珠呆滯地轉向汪佺,嘴脣蠕動,在後者期待的注視下,畢月剋制不住,崩潰喊出聲:
“師姐的眼光……怎麼這樣啊?!”
汪佺:“……”
汪佺寬臉一垮,“你什麼意思。”
畢月自知失言,捂住嘴,驀地想起學院裡那個可怖的傳言。
據說越是美麗的女修,最後找的必定越醜,這是一種會傳染的詭異定律,畢月飛快掃了一眼汪佺的臉,心下驚駭,難不成連師姐也……
一陣史無前例的悲傷涌上心頭。
汪佺被他那古怪的眼神弄的很不爽。
再不爽,爲了進房心殿,也只好先壓下性子,討好道,“這下你知道了,這東西非我拿不可,你也不想讓你師姐丟臉吧,嗯?師弟?”
“我只給你半刻鐘。”
也不知是還沒從震驚中緩過神,還是思緒太混亂,畢月冷着臉,捏出一張通行符,拔劍在石階上劃了一條金線,沉聲道,“速去速回。”
汪佺深深地望了他一眼,轉身踏過金線,消失在殿前。
汪佺用千里傳音符竊聽了祈墨和兔精的對話,於是大着膽子賭了一把,如今看畢月的反應,心中愈發篤定她瞞着學院在背後有所交易。思及此,汪佺也不客氣,立刻動手在房間內翻找起來。
空氣中有一股似有若無的味道。
瓷器,畫冊,褻衣……散落一地,汪佺眼珠轉了轉,當機立斷趴在地上,努力朝黑洞洞的牀底望去,他的手壓在地面上,忽然“咯嘣”一聲。
汪佺的眼神緩緩下移。
嵌合的木板被暴力掀開,汪佺目光黑沉沉地盯着,猝然笑了。
他伸手將那東西掏出來,連地板也不合上,大步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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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是人基啊,怎麼還沒來?”“黎師叔也會遲到,可真稀奇嘿。”“莫不是睡過了?喂,來個人跑去廬舍催一催啊。”
教習遲到,學堂裡洋溢着充滿快活的氣氛。祁墨睡得眼睛脹痛,艱難地從桌上起身,下意識掏出喚靈盤,努力盯着,打算醒醒神。
「雖然過程很驚險,不過好歹是成功了。」
堪比一個巴掌迎面襲來,祁墨瞬間清醒。
她盯着那行格外突出的簡體字,面色不動如山,一抹靈力靜悄悄飛快注入靈陣。
「什麼時候?」
姚小祝回得很快,語氣放鬆,隱隱中還帶着一絲得意。
「秘密。」
“……”
祁墨努力地感受了一下身體,除了腦子有點痛——那可能是睡多了脹的,胃也有點刺——那是中午吃多了沒消化。除了這些,好像也沒什麼異常。
看發信的時間,姚小祝下毒是在她午休前。
什麼毒前搖這麼長?
內心的惶惑愈發按捺不住,沒有人可以在明知自己已經被下毒的前提下還能保持冷靜。祁墨的焦慮很快以波紋的速度擴散到周遭,周圍安靜下來,有人小心翼翼喊,“師姐?”
這時學堂大門被一腳踹開。
砰。
“祁墨在哪?”
座位上的祁墨霍然擡首,對上門口來人鋒利的目光,那人身穿服帖簡易的教習道袍,和刀鑿般的深邃五官格格不入。學堂內腰繫藍黑綬帶的上脊山弟子惶惑匆忙起身,對着來人恭敬弓身道:“宗主!”
正是上脊山宗主長孫頊。
他腳下生風朝祁墨走去,如一道雷霆般頃刻間就到了後排祁墨的位置前,上位者的威壓無聲釋放,學堂裡靜如閹雞。祁墨心覺不妙,喉嚨一滑,緩緩望向長孫頊緊鎖的眉頭。
祈墨認得他。
鏡花草廬的牆壁上比着賽地張貼各山名人事蹟,宗主們首當其衝,這位長孫頊,她記得,就在樓君弦相框旁邊的旁邊。
上脊山宗主沉默的看着她,眉毛壓緊,猝然開口,“午時四刻,你在哪裡?”
“用午膳。”
“那之後呢?”
“睡午覺。”祈墨老老實實,略過了石榴林一節。
那種不詳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玄虛山黎姑道長在教習廬舍裡中毒休克,”一句石破天驚,“現場打鬥痕跡中,有神劍抵君喉的劍意。”
祈墨瞪大了眼睛。
彷彿終於找到一個活口,學堂裡齊齊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有什麼頭緒嗎?”長孫頊緊緊盯着她,似乎要在她臉上燒出一個洞,“祁墨?”
祁墨:“…………”
啊。
原來從一開始就搞錯了。
姚小祝的下毒任務,直接對象並不是她。
比這更狠毒,是直接衝着她來的。
電光石火間,祁墨倏地想起鹿穗在吃飯時同她講述的故事,她來不及思考,愣愣看着長孫頊,急中生智道:“……師尊?”
“……”
“……………”
祈墨曾做過各山親傳,叫一句師尊,確實並無禮儀不妥之處。
只是。
是個人都會覺得奇怪吧!
長孫頊冷硬的表情有了一絲崩裂。學堂裡倒吸氣的聲音放大了,站着的那幾位上脊山弟子更是有抽過去的趨勢。祁墨嗅到機會的味道,再接再厲,一臉無辜,“師尊,是發生什麼事了嗎?”
“我吃完午飯就過來睡覺了,真的,”她攤開手,“很多人都看到的,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師……”
“住口,”長孫頊硬硬地打斷,似乎那兩個字只要一出口,勢必對他的耳朵進行千刀萬剮,“現在前往啓明閣地下,事情查清楚之前,不得離開半步。”
祁墨的臉一白。
又是啓明閣地下。
“……”她強壓心情,堪堪擡目,看見長孫頊鍋底似的臉上寫滿了“別逼我動手”,那幾句求寬允的話也嚥了下去,乖乖道,“好。”
十數雙眼睛目睹之下,祁墨就像被教導主任拎出去的壞學生,吞吞吐吐,磕磕絆絆。
啓明閣地下一層,一段渾濁的江流翻騰出白沫,如黃龍般吼嘯而去,兩側黑洞吞沒所有視線,唯有罡風放肆,將帶着冰碴的江水一下一下潑到人身上。
祈墨戰戰兢兢往下望,江水卷着碩大的雪白冰石,像是被翻了鱗片的巨龍,瘋狂地在腳底舔舐。她腿一軟,毫不遲疑向後轉,“我……”
長孫頊不給她反應的機會,冷着臉擡手一推,少女的身軀便如斷了線的風箏,徑直飛了出去。
摔進了江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