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聲裡,容溥的手已經很自然地搭在了她的腕脈上,同時一顆藥丸也投進了她口中。
鐵慈:“……哈哈呃。”
入喉清涼,腹內卻流瀉溫暖一線,撫平了她內腑的燥熱氣息,好受了許多。
鐵慈知道這必定又是好藥,感激地衝容溥一笑,道:“我還真不知道你是醫狂弟子。”
容溥淡淡道:“我自幼體弱多病,好幾次險些喪命,多少大夫都說我活不過十歲。家族窮盡心力,才求得醫狂出手,說起來也不算親傳弟子,不過師父他老人家需要研究醫術,家族能夠傾力供奉罷了。”
鐵慈點點頭,明白他的意思,說到底利益交換罷了。
想起自己,一直以來也得師父扶持教導,將來,又要以什麼來回報呢?
一旁的飛羽看一眼容溥。
偏心偏得明目張膽,明明自己毒傷更重,藥卻只給十八。
二師兄溼淋淋地爬上來,擡腳就衝容溥去了,鐵慈伸臂一攔,道:“師兄,上次我命人研究那種華麗的蕾絲……”
二師兄頓時忘記了尋仇,一低頭看見自己的禮服都溼了,心疼地坐下來擰水,一邊一臉高冷地道:“既如此,我便不和你們計較了。蕾絲做出來了?”
“差不多了。”
“務必要做到薄而透明的效果。”二師兄殷切叮囑,“還有記得給我做三角帽。”
“記得,還得給你找蓬鬆柔軟的漂亮羽毛。”鐵慈道,“放心,師兄,一定記得你的毛。”
二師兄覺得這話哪裡不對勁,但對於三角帽的憧憬讓他忘記計較一切。
忽然那邊一聲驚呼,兩人轉開眼去,就見飛羽坐在地上挪身往後退,容溥愕然,手停在半空。
飛羽捂臉尖叫:“你這登徒子,看我傷腳也就罷了,爲何捋我裙子!”
鐵慈看一眼,飛羽的裙子果然已經掀開些許。
她的目光落在那烏黑一片的腳腕和鮮血涔涔的刀口,一時只顧得心疼了,急忙上前撕布給她包紮。
容溥一臉驚愕,“你……我……我明明……”
飛羽含淚控訴地看着他,眼底水光盈盈,此時無聲勝有聲。
容溥:“……”
懂了。
這就是個心機表。
容溥微微皺眉,第一次仔細打量眼前這女人。
她那敵意何來?
飛羽卻像受了驚,往鐵慈身後一躲,悄悄和她咬耳朵,“這個大夫心術不正,看你的眼神也甚怪,還是別留在身邊的好。”
鐵慈見她對容溥有敵意,沒來由地心情轉好,聽她這麼一說,心中一動,想着確實和容溥拉開距離比較好,也莫再承他的情,免得將來不好辦。
便笑道:“想是你誤會了。容兄不是那樣的人。”又轉頭對容溥道,“容兄,先前那毒狂大肆放毒,又逢上今日大風,我怕那風把殘毒吹到書院那裡去,所以書院萬萬不可無名醫坐鎮,還得勞你趕回書院,主持大局。至於我倆,毒傷都不算太重,慢慢將養會好,你大可放心。”
容溥聽她一開口,便知要聽見逐客令,微微垂了眼,原本有心理準備倒也還好,但聽見那句親熱的“我倆”,還是忍不住擡起眼。
他自認爲自己還算了解皇太女,知道她言行決斷又謹慎,心底與人有千萬溝壑,這種親熱的字眼,絕不會隨口而出。
這女子什麼身份?如何會得太女如此信任?
一擡眼正看見那女子對鐵慈微笑,一手搭着她的肩,寬大衣袖下露出的雪白指尖,正輕巧地撥弄着鐵慈的發,而鐵慈顯然已經習慣這樣親密的小動作,正專心地半蹲着,替飛羽包紮傷口。
就,看了很堵心。
兩個女人也這麼黏糊,黏糊得漲眼睛。
然而死乞白賴留下是不成的,只會讓殿下心離得更遠。
他要留在那裡,長長久久,成爲風浪中的中流砥柱,亂濤裡的定海神針,終有一日殿下會明白,一切的嬌媚瀟灑,撒嬌賣癡,都抵不過一個能永遠守在身後,長久留在身邊,永遠不會背叛,永遠能夠幫助她穩固江山的人。
他噙一抹淡而迷離的笑,退後一步,道:“您說得有理。既如此,我留下藥方。待到了前方城鎮,千萬記得及時抓藥調養,雖說毒傷不致命,但毒狂的毒常有後遺惡果,兩位一定要好生調治,不可隨意動武,等忙過這一陣,記得給我個下落,我再去給兩位把脈。”
鐵慈便應了,拜託二師兄將他送回去,容溥卻道不必,自己的人想必隨後就會找來。他從容地拂拂衣袖走了,走了一截回頭看,正看見鐵慈將那女子背起,那女子笑着,大袖垂下,捂住了鐵慈的眼睛,鐵慈便打下她的手,卻又將她的手往自己脖子上緊了緊。
有種渾然天成的親密。
容溥的目光,在飛羽身上上下流連了幾次,按說不該這樣看女子,但他總覺得哪裡不對。
一時卻也想不出,看着又堵心,只得先離開。
那邊鐵慈不過背飛羽走了幾步,飛羽便從她背上滑了下來,怎麼也不肯要也有毒傷的鐵慈背了。
她便搭着鐵慈的肩,一蹦一跳地往前走,這般蹦了幾步,二師兄一直在撫平自己衣裳上因水弄出的褶皺,忽然冷冷道:“這般跳着,走到什麼時候?我來揹你。”
鐵慈瞠目結舌,擡頭看天,太陽沒打西邊出來啊。
飛羽已經一口拒絕,“不要,男女授受不親。”
二師兄氣笑了,一指鐵慈,“他不是男的嗎!”
鐵慈從小男裝,已經扮得天人合一,經常忘記自己不是男人,更不要說她的師兄弟姐妹們,每次見她都是男裝,大部分時候也不記得她是女人。
所以先前就是鐵慈不打斷,二師兄多半也是來句“這是我師弟。”
飛羽卻格格笑了,一邊笑,一邊把下巴往鐵慈肩膀上一端,嬌嬌地道:“他啊,他不一樣,他是我喜歡的男人。”
鐵慈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她轉眼看飛羽,晨曦裡那人嬉笑怒罵時風情張揚的眉目,此刻卻生出幾分朦朧深秀的韻味,唯有微微翹起的脣,牽一抹既俏又媚的笑。
叫人想全心全意去信她,卻又怕了她。不知她是藏了三分真心,還是習慣了歡場留情。
鐵慈便只笑,道:“我們兩個,像跳舞似的。”
二師兄撇嘴,冷冷道:“那也是抽筋一樣的迪斯科。”
鐵慈笑道:“師兄你跳舞一向很好,要麼來一個?”
二師兄不說話,跳舞這事,師兄弟姐妹都和師父學過,但是他是其中翹楚,倒數的。
他天生肢體不協調兼五音不全,用師父的話來說,“瞧着好好一個人,每次跳起舞都讓人想把他送進ICU。”
飛羽倒像很有興趣,說要看鐵慈舞姿,鐵慈被纏不過,便教了她幾步舞步,是師傅教過的國標舞,她跳男步,教飛羽女步。
日光初升,綠草如絨毯遙遙地鋪展出去,兩人在草地上起舞,鐵慈牽起飛羽的手,她靈巧地轉一個圈,衣裙翩然而起,草尖上的露珠便晶亮地潑灑開去,在日光下暈開七彩的光圈。
草叢裡鵝黃的小花顫顫碎了一地金,再被斂進溫柔落下的裙襬裡。
二師兄的目光被那裙角牽引着,一直遠到日頭金色的輝光裡去。
遠處,站在高處的容溥,遙遙看着少年少女牽手起舞的那一幕。
良久,輕輕咳了一聲,又一聲。
……
出了山谷,到了大路上,有馬車等候。
師父在全國各地都有產業,鐵慈爲了避嫌,平素是從來不過問的,不過她有師父給的令牌,緊急情況下都可以調用。
原本鐵慈想着去永平府,但是如今飛羽和她都毒傷未愈,直接去和那位女指揮使打交道並不合適,便改道去往東明縣。
自那日颳大風後,只晴了半日,隨即便連日暴雨,路程也因此耽擱了,滯留在青陽山外百里的平昌鎮,一邊等雨停,一邊喝藥去毒。
原本不是必須經過平昌鎮的,但鐵慈讓馬車拐了個彎。
繞路的原因是什麼,她自己清楚,不過是那日容溥帶回了容蔚的臨別禮物,說是在平昌鎮買的當地特產,鐵慈也不知道自己在疑惑什麼,下意識地就想來確認一下。
那盒子她後來在路上就悄悄打開了,裡頭是特製的魚乾,上頭還寫着,“給葉十八他姐的弟弟。”
鐵慈就很無語,您這捎回來的禮物,是給我的呢還是給容易的呢?
看這小魚乾,八成是給容易的。
就有點不爽。
她推開窗,外頭雨還下着,飛羽橫陳在榻上,媚眼如絲地招手喚她:“大爺,來啊。”
鐵慈包了這家客棧,飛羽卻纏着要和她一起睡,說自己可以紅袖添香,還可以夜半暖牀。鐵慈可不敢和她睡,硬說自己狐臭腳臭,天天把她往她窩裡趕。
就這還架不住頭牌有事沒事都賴在她牀上,抱着她被子打滾,把她牀上搞得像狗窩。
鐵慈每當這時就開始懷念閨蜜顧小小,心想小小發下豪言壯語要跟來的,到現在也沒成功,不曉得是不是被他爹把狗腿給打斷了,否則有他在,自己的被子保證和豆腐塊一樣,飛羽也一定會被他一天三頓飯暴打不可。
她自己其實也是個習慣講究整潔的,但懶得和飛羽計較,過去撿起掉下牀的被子,往飛羽身上胡亂一裹,鏟垃圾一樣往榻裡一推,自己坐在榻邊,披上外袍。
“大爺你要出去?”飛羽從被子裡探出頭來。
雪白的被角裹着同樣雪白的一張臉,眼睫烏黑濃麗,這個角度看人,勾魂攝魄一般。
鐵慈捏一把她的臉,笑道:“大爺出去給你找個姐妹來作伴。”
“那我要親自掌眼。”飛羽也坐起身。
“好好養養你的腳吧,回頭我帶東西給你吃,想吃什麼?”
飛羽趴在被子上,笑吟吟看她,拖長聲調道:“想吃——”
她調子拖得長長的,鐵慈等了半晌還沒拖完,懶得再等她,擺擺手跨出門外。
她出了門,飛羽才停了那拖長的調,挑挑眉,曼聲道:“……你啊!”
……
鐵慈去了人流最熱鬧的廟宇處,一般這裡都會停留很多攤販,果然在一座道觀的廊檐下看見了賣那種小魚乾的,是當地特產,只有本地的河流裡有,也只有本地人會做。
那容蔚就確實是回遼東去了。
證實了這點的鐵慈心情有點低落,坐在一家賣餛飩的攤子前,看外頭大雨傾盆。聽着來躲雨的人討論兩日暴雨,橫貫海右的鏡河水面暴漲。又說漁民們近日好收成,但是漁稅又漲了,有個漁民被水草絆住腳淹死了,家裡依舊無錢發喪等等閒話。
遠遠地,看見有馬車過來,有人坐在車轅上,捧着個地圖在問路,這種潮溼悶熱天氣,車鏈子拉得緊緊的,想必裡面是不方面露面的大家閨秀。
那馬車上泥跡點點,車輪磨損,顯然是走長路的外地客,本地的一幫閒漢立即圍了上去,這些大多是各家暗娼寮子的龜公,都是些年老色衰的妓子和地痞混混聯合起來,租個房子,日常拉些人生地不熟的外地客,如一羣盤踞在盤絲洞裡的母蜘蛛,探出長長的絲,黏着一個是一個,運氣好,倒也軟玉溫香一夜天,臨走還能剩下條內褲,運氣不好,就此失蹤了也是有的。
鐵慈是個外地人,前兒剛來的時候也曾被拉過,但是飛羽一探頭,那些人便悻悻而走,沒說的,身邊有那麼個美人,誰還會去逛暗門。
二師兄卻是經常在外面跑的,當時就彈出一枚碎銀,打破了領頭的腦袋。用二師兄的話來說,這是對當地的地痞混混們的示威警告,讓他們別以爲自己等人是肥羊,就想些什麼歪點子。老實一邊呆着,大家清淨。
所以確實挺清淨的,鐵慈目光在那輛馬車上掃過,並不關心這外地人接下來的豔遇,起身回去了。
走的時候還不忘記給飛羽帶了幾樣小食,油紙包包了,揣在懷中。
她打着傘,經過那輛問路的馬車,感覺那簾子微微一動,裡頭人似乎輕輕“咦”了一聲。
但鐵慈也沒注意,闊大的油紙傘遮住了她大半身,很快消失在街巷盡頭。
回到客棧時,她在廊檐下收了傘,正看見二師兄站在廊檐下,對着一泊水窪搔首弄姿,這傢伙今天換了一身衣服,鐵甲長靴紅披風,赫然是師父畫本上的騎士服裝,腰上還挎着西洋劍,手裡還拎着一個巨大的袋子。
鐵慈停住腳步,心想這傢伙閒得無聊又玩起靠絲了,那袋子裡是什麼?不會是另一套衣服吧?
二師兄自己喜歡靠絲,還喜歡拉着師兄弟姐妹一起靠絲,可惜師兄弟姐妹們大多數都不給面子,鐵慈性情好,小時候還肯陪他玩玩,大了也就各種謝絕,笑話,那些奇裝異服,動不動露胸口露大腿,這要給別人看見了,彈劾她的奏章能堆滿重明宮。
她遙遙看着,看二師兄像個花公雞一般顧盼自憐半晌,才拎着袋子溜溜達達上了樓,先往飛羽房間探了探頭,大概是看見沒人,又去了鐵慈房間,站在門口,昂首等着裡面的人招呼。
裡面的人沒動靜。
飛羽正抱着鐵慈的被子睡得香,聽見動靜也不理。
二師兄咳嗽一聲。
過了一會,再咳一聲。
半晌之後,他忍無可忍,敲了敲門。
飛羽這才懶洋洋轉過來,一眼看見門口的人,一怔,下意識去摸刀,隨即反應過來這是那個二傻子。
二傻子顧盼自雄地倚在門口,眼皮耷拉着,問她:“如何?”
“什麼如何?”
“我這身……如何?”
飛羽瞟一眼,點評:“像個甲殼蟲。”
二師兄默然一會,呵呵道:“你們女人啊……”擡手扔過來一個包裹。
包裹落到牀上散開,露出裡面一大堆衣裙,襯裙,紗裙,緞裙,各種絲帶,蕾絲,花帽,皺褶……瞬間將飛羽淹沒。
她從這一堆亂七八糟的玩意中掙扎出頭,“什麼玩意?”
“穿起來罷。”二師兄昂着下巴,眼神卻落在她臉上,“讓我瞧瞧。”
飛羽忽然哎喲一聲,從屁股底下拉出一個魚骨一樣的東西。
二師兄:“這是襯裙支架,可以讓你裙襬圓大,更顯腰細腿長,尊貴柔美。”
飛羽撈起一塊金黃色軟滑的東西,那東西波浪一般垂下來。
“這是我重金做的假髮,燦爛金髮,用真正的人發做的,特意從海外蒐羅來的。一般人我不給她戴。”
飛羽點點頭,最後拎起一件,那是一件低領薄紗,穿上去絕對什麼都能看見的紗裙,那裙子背後鏤空,無數絲帶縱橫交織。
“嗯?”
這一聲尾音有點危險,二師兄渾然不覺,點點頭,恩賜般地道:“最貼身的,我比量過你的身形,絕對不差一毫,說起來,你骨架有些太大了,所以更適合這種西洋宮廷風格的裙子,你放心,這絲帶都在後面,等會我幫你係……”
室內一陣靜默。
鐵慈正走到側邊樓梯前。